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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窗中多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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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月出东山,
照我绮窗前。
窗中多佳人,
被服妖且妍。
朗月出东山。
这妮子身在窗前接了一段皎洁月光,又轻笼数点熨暖烛火,沐浴洗澡后新换了珍珠白衣裳,此时此刻,显得干净清透得扎眼。
清远看她忙于铺开白日里采集的药草,毫无歇下的意思,忍了开口的冲动静待一阵,原以为铺好药草这妮子便会停手,却见她又打开包袱,拿出纸笔,垂首描划不止。
清远忍不住问:“你不饿么?”
这妮子手中绿沉漆竹管紫毫笔一顿,侧了点头,笑了一记,反问道:“你饿了?”旋即又制止,“不可以,不可以,清远你才上了药,紧接着进食的话会吐,听话,再等等。”
清远所问原非此意,“我是指你……”说到一半,这妮子那“听话”二字入耳,顿时白眼道,“宋清音,这是和你大爷说话该有的语气么?”
清音自澄心堂纸里再次抬起头来,脸上蜿蜒的神情未褪,正弯了双眼,似那窗头一弧上弦月,温言答道:“我不饿。等会儿和你一道吃,可好?”
清远一怔,垂眸不看她,不知那信笺要付与何人,这妮子身心沉于其中,不被惊动,愈发和软从容。
而另一头,清音终于写满整张,又停笔反复琢磨,才将信纸满意放下叠好,最后取来清水洗去笔上宿墨,将锋毫细细理顺,悬挂晾干,做完这些,她端起一小碗清粥,以手背试好碗边温度,笑道:“正好,尚有些余热,我喂你吧。”
清远冷冷道:“你先用。我不饿。”
清音瞧了瞧他脸上气色,也不推辞,坐于案前每样菜都拣了一些,用完后又喝了一小碗汤,这才擦净了嘴,端了白粥再次到他身边坐下,笑道:“我喂你吧。”
这一回,那厮十分顺从地就着她手,咽下了第一口,入肚果然胃里一阵翻腾,眉一拧就想吐。
“对不住,我再慢点,清远你若觉得难受,叫我停下就是。”这妮子见状,说话变得愈发细声细气。
清远含混应了一记,竭力灌下整碗,然后出了一身细细的汗。
清音替他抹了抹额头,又道:“你歇一会儿,我去附近集市里买些用物。”
“很晚了。”清远睃了眼窗外月上柳梢。
清音笑,“不妨事。方才留意过了,县东还有夜市。”说着,又恍然大悟,巴巴望向那厮道,“清远你,是在担心我么?”
那厮遂闭嘴白眼,躺着横尸,由得她去。
屋里只余一片银霜。
清远独自躺着,回忆起方才沐浴洗澡的情形,不免红了脸颊。先前他并未细想这一身伤势为何始终不见加重,眼下才明白,乃是因了这妮子夜夜将他如此这般翻来倒去洗洗涮涮上药包扎。这妮子做来,家常便饭一般毫无所谓,而自己在昏睡不醒中究竟给她上下其手了多少回?细极思恐,又不免更深地红了脸颊。
琢磨起这档子事儿,甚为劳神费力,又到底重伤在身,不多时便觉得十分疲累,终是体力不支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而此际的青石街道,清夜无尘,皓月千里,东风依稀,送来坊间未眠人的几记欢声笑语。
清音手中拎着两只纸包,徐徐一人踏着夜色走来,摇曳着脚下茕茕一条身影。不期然地,并肩多出一道高大人形。这妮子头也不偏就道:“天未黑尽,大侠你就这样出来,好生招摇。”
黄翌身着墨色劲装,背头负着古剑纯钧,闻言哼哼两声,一把扯下口鼻黑巾,道:“那些阴魂不散一路跟着的麻烦东西,属下连着清理了两日一夜,方才收拾干净。如何?不能出来透透气?”
清音噗嗤一笑,答道:“甚好甚好,大侠辛苦了,随意随意。”
大侠复又哼哼两声,伸手夺来这妮子一双包裹,神情终于有些闲适,问道:“还未安置妥当?”
清音点头,“也快了。你可有打听到合适买下的宅院?”
黄翌闻言,就又臭了点脸色,“你还真打算在这住下?”
清音道:“他伤得不轻,下山时已经一路颠簸,恐怕再不能这样,总归得留在这里养了伤再做打算。”
黄大侠不知想到了什么,哼哼第三回,道:“一滩祸水。”
清音立马纠正,“不叫祸水,早改名了,叫清远来的。啊,对了,你可有再去打探他的身世来历?”
黄翌道:“双亲不详,自小流落市井之间,八岁那年,得剑圣阮长钧收为养子拜入门下,十年磨一剑,当年也算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连剑圣本人也曾明示于他,只要再拼出些声名在外,便将女儿嫁他为妻。”
清音顿时两眼放光,“对,就这段,说得再仔细一些。”
黄翌于是白眼,“阮千婙,剑圣独女,与他青梅竹马女貌郎才,原打算结成一对佳侣,谁料阮长钧壮年暴毙,阮千婙替父守孝,婚事虽然未成,半子清远仍旧做了走狗,三年来帮衬着一个二流山庄大有江湖一统之势。不过奇的是,九王之死后,清远不知何故销声匿迹了几日,返还山庄便与阮千婙处处不睦。再之后,齐惊雷集结武林正派,借铲平摩耶山庄为名,约了清远三月三上玩月崖。他应知是诈,竟真的去了,喝下潋滟清绝水不说,还跳下山崖,江湖中人只道他是为了保住阮千婙,都说那厮虽助纣为虐罪不胜诛,这份郎情妾意倒是拳拳不假。”
清音仔细听着,忽然笑答:“都说戏如人生,而今看来,折子戏哪有人生精彩!?”
黄翌不屑极了,鼻子里又叠声哼哼。
清音立即道:“大侠你可别学戏文里棒打鸳鸯!”
黄翌便回嘴道:“小姐你撩汉的功夫也且先收敛收敛,谷主尚未拿下,别又添一滩祸水,属下可不替你善后。”
这次轮到清音白眼,掏出怀中信笺拍到大侠手里,又转为一笑,殷切叮嘱:“妥妥交给师父。”
大侠接过来,挑眉道:“这又是写了些什么?胡诌你出谷所遇国泰民安海清河晏,好叫谷主放心?”
“可不是国泰民安海清河晏斯人亦好?”清音点点头,呵呵笑。
黄翌暗暗叹息,“国泰民安是为重,海清河晏也是为重,但谷主眼里,斯人亦好却是重中之重,”视线在这妮子肩头勒伤处一转,伸手颇无奈地拍了一下她脑门,“为了你师父,仔细顾惜自己罢。”
清音脆生生答了句“好“,又额外叮嘱道:“大侠,你可记得该放水时且放水啊!”
大侠白她一眼,须臾隐身于浓郁夜色之中。
清音快步回到客舍,却见那厮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对着窗中一位陌生佳人,眼底神色一看即有猫腻,这妮子了然于胸,重新打量那女子,不得不承认朗朗月色间佳人确实是被服妖且妍。
未几,两道视线齐齐转了过来,清音迎上,微微一笑。
“跟我走。”阮千婙却不理会她,回首看向那厮,径自开口。
那厮未答。
清音上前一步,劝阻道:“此时不可。”
阮千婙的眼神再扫视过来时,便生出几分凌厉,继而又转向眠床上那厮,话语里明显多了温软,又道:“跟我走。”
“说了此时不可。”清音再迈一步,语气里果断决绝,生出凛凛气势,不似以往。
那厮稍显讶异,眼珠子就不由落在了清音脸庞。
阮千婙一而再再而三怒瞪清音,目光仿佛要凌迟加诸她身,手里却愈发轻柔地去够那厮。
清音一把拉住她手臂,阮千婙翻掌便推,这妮子武力拮据,被推得顺势倒退了两步,身形甫定,袖间就多了一记银光。
“住手!”那厮终于做声,喝止的也不知是哪一头。
阮千婙眉间艳色更甚,睥睨清音,重展双臂,略低身段,去揽那厮。
清音手中银针似箭追来,却被阮千婙头也不回地抖袖振落。
那厮高声道:“宋清音,我叫你住手!”
这妮子答得从容,“我不。”
那厮气急败坏,想要起身,奈何稍一发力便剧痛不止。
阮千婙立马又伸手去扶。
清音淡淡道:“要从我宋清音眼皮子底下截人,凭的可不是旧日交情,而是本事。这本事,”顿了顿,话里有了明显的挑衅,“姑娘你,有么?”
阮千婙大怒,手中一抖,联珠玄铁鞭气吞山河般扑面而来,厉声道:“那也得要你留命来看!”
清音脸上吃痛,勉力避开,胸前半臂却应声一分为二。
长鞭劈头盖脸转眼又至,缠着这妮子纵打一线,银蛇似的穷追不舍相击作响。
清音微笑又躲,几步抢到眠床前,翻身藏于那厮之后,狡黠问道:“姑娘你,还来吗?”
阮千婙猛然收势,盯住这妮子,怒不可遏,转瞬之间,鞭随身转,避开那厮,飒沓再来。
那厮终于道:“千婙,住手罢。”
语气柔和,一如他对她既往,却是清音这妮子难得一见。
佳人真的应声停顿。
“我不会跟你走,”留白片刻,那厮神情语气皆变得恍若经年,一字一字缓缓又道,“阮庄主,蔽姓宋,名清远,已与你,再无瓜葛。”
阮千婙眼底面上风云变幻,连带握着鞭子的手也不住颤抖起来。
清音看着花容失色的月下佳人,突然有点感同身受。
那厮却无波无澜,仿若入定。
“你说什么?姓宋?宋清远?你忘记了当年……”
那厮静待佳人把话讲完,淡淡答道:“昔年……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当年……当年早已衔草结环,从今往后,在下与庄主,割根裂蒂,两不相干。”说罢再不肯多一言。
佳人几番挣扎,仰面噙泪。
清音掂量着那厮这寥寥数语里的几分念兹在兹,又侧目瞄一眼佳人,佳人似已收拾姿态,当下不做纠缠,抛下一句“我还会再来”,便妖妍夺窗而去。
清音对这二人都有些瞠目结舌。
待到重归夜静,这妮子打算爬下眠床,跨过那厮身子时,见他又回复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不由多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清远你方才那番话,是指心甘情愿替阮家做征夫的么?世人都误以为你助纣为虐不可救药,却不知你年年征战心里何时起竟变得这样苦?”
那厮白了一眼骑在他身前的这妮子。
清音又道:“其实人生本来就是一段又一段的烽火连天,有时替他人打天下,有时为自己征战,人人如此,大同小异。周天子还烽火戏诸侯呢,自古难有英雄能过美人关,清远你为着绝代佳丽摧眉折腰,也不可耻。”
那厮再白了一眼骑在他身前的这妮子。
清音换言继续,“有人说,馒头白啊白,白不过姑娘胸脯,荷尖翘啊翘,翘不过姑娘屁股,年少人做年少事,该轻狂时就轻狂,正所谓‘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那厮终于忍无可忍,“闭嘴!滚下去!”
清音见他眉间生无可恋中已然腾起滚滚红尘赫赫人间烟火气,遂心满意足地摸下眠床。
脚尖刚沾地,两道银光闪闪,剑气森森随之即来,清音机敏地拖开那厮,一双刻痕便留在了他方才躺过的位置。
月色下小窗前,依稀又多出道逆光人形,面目难以辨识,却见来者缓缓上前,露出成对寒光在手,整张脸渐渐明晰,却显得更加阴沉邪气,低笑一记道:“若非跟着阮家那贱人,你让我好找!”
清远似笑非笑便答:“是么?方才顾忌着她在,柳二你竟不敢下手?”
柳晋瞋目,但又扫视一旁清音,克制着并不急于动手。
那厮冷笑,“有何贵干?莫不是要取在下人头,去名副其实你那少主之位?”
被一语点破,柳晋疾言厉色道:“柳枫竖子何德何能?不过是倚仗着正房出身。柳园少主自当是能者居之!”
柳园,百年武林世家,本以机关暗器与制毒见长,近来却见绌于竹叶楼的蒸蒸日上,尚未待到雄风重振,又被腾月剑几乎灭了满门,剩下柳御风的两个儿子柳枫柳晋,为了继位之事暗斗明争,门派里早已四分五裂散沙一盘。
那厮火上浇油再笑,“柳枫也好,你柳二也罢,哪个登得了台面?算是个东西?”
“你找死!”柳晋怒不可遏,一双短剑愤然就往他项上抹去。
那厮求仁得仁,阖了双眼。
“住手!”清音十指握紧剑刃,恶狠狠地又道,“给我住手!”
柳晋扫了眼这妮子,居然不再相逼,意味深长地问:“小姐还要护着他?”
清音毫不客气地怂回一句,“干卿底事!?”
柳晋对这妮子倒是多出几分忍让,不怒反笑,那厮便又开口相激,“有胆子肖想一园之主,却还怕个黄毛丫头?”
不待柳晋发作,清音果断道:“闭嘴!”
柳晋见状,愈发收尽了火气,对着清音道:“曾听家中阿娘提起,苏谷主对阿娘有再生之德,玩月崖底小姐对在下亦有不杀之恩,腾月剑虽与我柳家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此次在下便承小姐一个人情,暂且留他项上人头,下回再取。”说罢,当真破窗绝尘而去。
清音给这些人弄得莫名其妙,忽然又听到清远在讲“你,过来”,便顺从地落坐于眠床前问道:“何事?”
“手。”那厮说话时仍旧没有表情。
清音哦了一声,不以为然,“包扎一下就好。”
那厮道:“柳家有一种剧毒,你应当知晓。”
清音抬手拨亮窗下烛火,轻描淡写地又哦了一声。
“拂水柳,是种慢毒,至今无人能解。”那厮话音愈发冷漠,“柳晋方才杀我,短剑喂有此毒。”
清音翻着白眼哦了第三回。
那厮语气就有些不耐烦,“拂水柳遇血毒力大增,尽早解除,莫留后患。”
“偏不呢?”清音干脆放下手中白纱,含笑直视他。
烛光摇曳未定,这妮子笑靥却从容不移,那厮不由火大,“性命攸关,怎能玩笑!?”
“学你呀。”清音反驳得不紧不慢,话毕,心头象被人猛一把揪紧,不由弓身。
清远看出她脸色不对,连名带姓道:“宋清音!你少给爷装疯卖傻!”
清音咧开嘴角,无言笑上一笑。
那厮见状,褪去了所有表情,平整呼吸,闭目不再看她,“也罢,你若找死,在下也得偿所愿。”
清音听出那厮话里的举重若轻,竟有不惜己身以死相逼的架势,遂顺从去取案头医匣,无奈脚下浮软,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压上了那厮,那厮显然吃痛,却不吭一声。待到目可视物,瞧清那厮脸色并不比自己好上多少,正咬紧牙关努力伸手想要扶她,清音向着那厮轻轻摇头,缓缓起身,绵绵笑道:“我才不会找死,清远你也休想得偿所愿。”
那厮仍是极其不放心地,屏息凝视着她。
清音坐回案前,歇息片刻,攒了力气去翻找医匣,往手中伤处倒了少许朱砂色粉末,又服下一粒朱砂色药丸,便俯身伏于案上久久未动,然而交叠于案下的那双手,却是十指紧扣细细颤抖,一炷香过后,这妮子才举目抬头,无暇理会那厮,径自折向里间梳洗,收拾齐整微笑走出之际,气色虽算上不多好,整个人却也不见得有多狼狈。
本该是,路归路,桥归桥。
岂料道,素昧平生,转眼也做了生死之交。
谁把谁的明媚看在眼底,谁又把谁的难过感同身受。
清远忽然明白,自己对于这个来意不明的宋清音宋小姐,终于是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