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Prophecy.11 生而为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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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开始于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洞的夜晚。尼克斯女神宽大的斗篷笼盖天空，便为地上的隐秘之事——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以及即将发生的——提供了天然的庇护所。除了黑夜，无人知晓。
克里特王宫里响起一阵微弱的摩擦声，常年无人使用的侧门被推开一道缝隙，更加难以察觉的脚步声过后，缝隙又重新合拢成原样，而门边则是现出一个人影：裹着又厚又长的暗色披风，令人看不清身材也看不清面容，唯独有一小缕银色的发丝钻出兜帽，但在黑夜的掩盖之下也难以察觉。
“公主殿下。”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人影惊慌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揪紧衣襟，双臂交叉的姿势像是在保护怀里藏匿的某物。出声的人不知来自何处，但在察觉到对方的反应后，迈出脚步靠近了门边，确保两人的距离足够他们看清彼此。
“是我，忒修斯，阿里阿德涅殿下。”雅典王子放轻声音，尽量使用更加柔和的语调，并且特地抬了一下头，将盖住半张脸的兜帽短暂掀开一下。两人的装扮十分相似，忒修斯正是依靠阿里阿德涅公主肩头上那疏漏的一缕银色，才得以确认她的身份。
阿里阿德涅的确因这样的举动而放松了下来，自趁夜离开卧室、绕过巡夜守卫时便不得不紧绷的神经，终于因为此刻见到如约前来的忒修斯而松弛了。她正要掀开帽子——这东西让她的视线受阻、呼吸不畅——却听雅典王子不赞成地低呼一声，并且快速抬手按住了她的动作。这突兀的肢体接触又是立刻使阿里阿德涅条件反射后退一步躲开，刹那的沉默过后，两人同时低头，小声向对方为失礼致歉。
“是我冲动了，很抱歉，殿下。”阿里阿德涅不再尝试摘掉帽子，尽管她并不喜欢，“但我不明白，忒修斯殿下。你我二人此行的目的乃是铲除灾祸，这无疑是良善合理之事，可为何需要——”她做出环顾四周的动作，言语间的困惑更深，“为何还需要严守秘密、趁无人之际冒险呢？倘若将此事告知父王，莫不是更……”
“您再仔细想一想，阿里阿德涅殿下。”忒修斯打断公主的疑问，在她深紫的眼眸注视下，闭眼摇了摇头，“您想必比我更了解米诺斯国王陛下。陛下当初命如代达罗斯般优秀的工匠修建巨大的迷宫作为那‘灾厄之种’的囚笼，足能看出是位深谋远虑、滴水不漏的君王；这样想来，对公主您的请求，以陛下的思虑，怎会轻易应允？更不要说其中还有我的参与。”
忒修斯低下头，紧皱眉头，充满惭愧与悔恨地接着说：“当初，是雅典人犯下过错，竟使得国王陛下痛失爱子。陛下肯向我邦施与和平是莫大的仁慈，雅典人已万分感激，无以为报。昨日听公主殿下讲述了您的烦恼，我自请愿意尽我所能助您一臂之力，可国王陛下的愤怒尚在，我断不希望因陛下对我本人的成见而错失良机。当然，公主殿下心存顾虑，我也十分理解。我对您毕竟只是位战败的外邦人，您会不信任，也情有可原……”
他的话充满真情实感，尽管对米诺斯国王的几句溢美之词在阿里阿德涅看来尚显得有些刻意，但随后动之以情的一番说辞便足够使聪慧却心软的克里特公主动容。在使用语言的技巧上，半路出家的雅典人终究比阅历不足的年轻公主更胜一筹。
“请您不要误会，忒修斯殿下。”阿里阿德涅收起最后的一丝戒备与谨慎，微笑着解释道，“我亲眼目睹了您在竞技比赛上的表现：击败了我国最为出色的大将陶鲁斯。能获得您的协助是我的荣幸，请不必怀疑，您的实力，我百分之百信任。”
公主从怀中取出她一直小心保存的物品，搁在掌心里递给忒修斯。
“我将为您指引方向，请务必——帮助我、帮助全克里特、亦为了雅典无辜的十四个孩子——铲除那穷凶极恶的米诺陶诺斯。”
这个时候，阿里阿德涅从未想过一头吃人怪物的死亡会带来如此不可收拾的局面：非但未能挽救任何一个人，反而将更多的人卷入不幸的混乱。面对头顶上面色阴沉的国王，克里特公主无措而惊恐地垂头，颤抖着身体不住思考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她为雅典王子在竞技上的出色表现所震撼，于是向其求助，以解决令克里特束手无策的迷宫怪物；她想到自发起战争开始希腊上下对克里特国王的评价，想到岛内对那位敬爱的最高女祭司的种种非议，又想到雅典人献上的十几条鲜活而年幼的性命；她并非没有犹豫过、并非没有想过这样的自作主张是否妥当，可这一切的顾虑好似全都在雅典王子能言善辩的一张嘴下烟消云散——阿里阿德涅忽然脸色煞白，是对忒修斯的盲信与对自己本身的傲慢令她忽略了问题的复杂性，天真而愚蠢地以为只要杀死米诺陶诺斯，所有问题都能在瞬间迎刃而解。
是她递给忒修斯的线团打开了克诺索斯迷宫的道路，一并开启的还有散播绝望与灾难的潘多拉之盒。
“父王——！”
殿门处爆发出一声高喊，阿卡卡莉斯的嗓音几近嘶吼，她粗鲁地推开试图阻止自己的两名守卫，丝毫不顾及礼节地冲了进去，吓得阿里阿德涅嘴唇发白。座上的王正要为她的闯入出言训斥，就见长女面目狰狞、双眼发红地指向窗外。
“您听听！听听外面！街头巷尾的男人女人都在讲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区区一帮贱民，竟愚蠢到听信一个落魄工匠的胡言乱语，哪里来的胆子数落您的不是？！！！”
紧追进来的卡特柔斯抬手拦住了王姐愈发夸张的肢体动作，边向脸色阴沉的国王连声致歉，边语速极快地解释，试图以此为阿卡卡莉斯的愤怒辩解：“是代达罗斯。那个曾经逃跑失败的工匠被雅典人放出了迷宫，正肆无忌惮地传播迷宫的秘密，称您的统治暴虐无道，残忍地害死了他的儿子……”
“下贱的人！一条早该下地狱的狗命分明全仰仗王的庇护——”
阿卡卡莉斯被制服住了双臂，嘴里却还接连不断地吐出污言秽语，劈头盖脸地辱骂克里特人，辱骂代达罗斯。
阿里阿德涅在长姊讲出更为不堪的词汇之前慌忙插话：“父王——这件事是我的愚蠢一手造成，我罪不可赦，倘若有任何补救的办法，我必将一力承担——”
一只酒杯倏忽飞来，砸在阿里阿德涅面前的地面上粉身碎骨，清脆的响声瞬间令全场死寂，连正发疯的阿卡卡莉斯也面露惊恐地噤声，颤抖着俯身跪下。
“……一力承担？漂亮话倒是会讲。”国王在阒然中开口，声音不大，语气平缓，似是听不出多少怒意，可当那轻飘飘的词回荡在半空，却压得所有人抬不起肩膀。
阿里阿德涅紧抿嘴唇，顶着巨大的压力勉强发出破碎的声音，一旁的阿卡卡莉斯却是不知从何获得了非凡的勇气，抬起头直视王座上的男人，饱含仇恨的视线像是要穿透国王银色的额发，直视那双锐利的紫眸。
“父王，若论及罪魁祸首，万万不该是阿里阿德涅——是那诡计多端的雅典人，拿花言巧语唆使我那心地善良的妹妹。如此看来，真正该死的不是那个忒修斯，以及要您接受雅典人的求和、款待那个来路不明的王子的女祭司吗？！她胆敢声称那是神的旨意，可最后却放进来一个灾星！就连当初她请王兄去帕纳忒奈亚……”
“放肆——！！！”
又是一只酒器被掷碎在地，这次却是擦着阿卡卡莉斯的脸颊，飞驰而过带起的疾风甚至擦破了她的皮肤，渗出鲜红的血珠。
长女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狠狠盯着面露怒容的父亲——她不合规矩的闯入、阿里阿德涅的失言都没能让米诺斯显露出任何过分的情绪波动，甚至于阿卡卡莉斯口中的脏话、代达罗斯的污蔑和民众的咒骂，不，仿佛这件波及全国的事件本身，在国王眼中都只是微不足道的闹剧，他照旧游刃有余、胸有成竹，相信无人可以撼动他身下的王座、无人可以夺取他的权杖与王冠。可仅仅是一句有关女祭司的指责，就可以让这个男人怒不可遏，一句道理都不肯让阿卡卡莉斯讲完。
“目无尊长，在这里大喊大叫丢人现眼也就罢了，谁给你的胆子对维梅尔大人出言不逊！无凭无据竟就敢指控……”
阿卡卡莉斯死死咬住后槽牙：若论妖言惑众，那个女人分明比代达罗斯还要可恨，她怎么敢——
“父王！您大可问问芭梅拉助祭，看我究竟是不是无凭无据！”
大公主猛一挥手，身上的饰品都在这样凶猛的动作下发出不堪重负般的响声。她的指尖径直指向立在角落处的芭梅拉，这位从始至终战战兢兢旁观、连呼吸都不敢过重的神庙助祭此时因这一指而冷汗直流。仍怒火中烧的国王听见长女提及助祭的名字，轻蔑地嗤笑一声，连一丝眼神也没有分出来给她，全然不打算听她的任何一个字。这彻彻底底的忽视令芭梅拉倍觉难堪，加上大公主沉沉加诸在自己身上晦暗眼神，她终是翕动嘴唇，以细如蚊蝇的声音讲道：
“臣、臣以为，神神祇预言给克里特辉煌，便不可能……”
她在国王忽然转过来的目光下收声，立刻弯腰把身躯伏得更低，发白的嘴唇被牙齿咬得渗出血液，颤抖的脊背也显出浓浓的恐惧。
“够了！”国王的手边已经没有可以扔向地面的东西了，于是他站起身来，以更为居高临下的姿态藐视浑身发抖的助祭，嘴角上扬，扯出一个几近残忍的笑容。
——“剩下的话，你便留到绞刑架上再去讲吧。”
米诺斯一把抓起立在王座旁的权杖，缓步走下台阶，如死亡挥下利刃，黑暗弥漫人间。
“芭梅拉，趁国乱为一己私利构陷他人，以下犯上，于主不忠于神不敬；天父为证，依律当判——”
殿门突兀又是一阵隆响，国王的判决被打断。米诺斯皱眉抬头，正要对闯入者一通责骂，却在看清来人的时候诧异地愣住了。
就在阿里阿德涅与忒修斯于夜色下的谈话发生时，克里特的最高女祭司已在阿尔忒弥斯女神的神像前匍匐了整整一夜。她待在封闭的房间里，唯一的出入口由银发的神庙护卫长官亲自把守，青年坚决地执行了女祭司的命令：不允许任何人、任何声音乃至任何一丝气味通过这道神圣不可侵犯的石门。忧心忡忡的芭梅拉助祭被拒之门外，王宫的使者和其它神庙的祭司也收获了同样的待遇。
维梅尔祭司长从前一天的黄昏时分开始等待，可这个晚上不见月亮，厚重的云朵将它层层包围，迟迟不肯散去。直到天边泛白，黎明显现，太阳从山巅升起的时候，她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你的忠诚与虔信值得敬佩，克里特的女祭司。”伴随太阳而来的神影浮于半空，周身缠绕的光芒照亮了肉眼可见的全部空间。太阳神明亮的眼眸望向神像前做出祈求姿态的少女，她令克里特乃至全希腊都为之震撼的金发在阿波罗神面前也相形见绌，但在短短一瞬的注视后，仍罕见地使傲慢的宙斯之子露出些许欣赏之意。
“在这神庙之外，你的国家已经面临危机。”太阳神先是平静地讲述了事实，女祭司听后，仍没有改变一丝一毫的姿态，唯有频率突变的呼吸与微微蜷缩的手指流露出情绪，“我与我的姐妹皆不忍见到所喜爱的城池陷入如此境地。你的祈愿我们已知悉了，祭司长——我与我的姐妹所喜爱的人类，在此赐予你这项资格，去履行你伟大的使命：去拯救你的国家、你的人民、你的王吧。
“——你生而为此。”
——金发的女祭司走入大殿，身后跟着她忠诚的护卫。她穿着一身鲜红的长袍，就如塔尔盖利节那场最初的祭祀过后，同国王第一次私下会面时一模一样。现在，她又迈着同当初一样沉稳实在的步伐，带着同当初一样挺直的脊背、高昂的头颅、宁静的眼眸，带着不可亵渎的神圣信念，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国王。
然后，她露出微笑，向米诺斯伸出手——也同他永不会褪色的记忆有着同样的画面。
“国王陛下。”她收拢手指，“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当初的那个预言？”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Prophecy.11 生而为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