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十四 ...
-
一霎那,两人同时沦落到了地狱。
“别怕、别怕。”
脸色惨白的邯翊,安慰着一样没有半分血色的瑶英,也希望能给自己一星半点的勇气。然而不过是徒劳。耳听得屋外一片死寂,只觉头晕目眩,一双手抖得连衣服也拿不稳。
“出来。”鸦雀无声中,白帝冷如寒冰的一句,震得邯翊浑身一抖,掉落了手里的袍服。
“别出去。”
瑶英突然抓住他,指甲深深地掐进了他的手臂,恐惧在她眼中翻翻滚滚,她低喃地说着,声音如同梦呓般虚弱:“别出去,父王他会杀了你的。”
瞬间,邯翊反倒奇异地冷静下来。
他微笑道:“不要紧的。”
“不不不……”瑶英无措地、反复说着:“不不,他会的,你知道父王他会的。”
邯翊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仿佛这样可以将力量传递给她。“别怕,”他说,“总要出去的。”
瑶英凌乱的眼神,渐渐清明。她慢慢放开了他,然后,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似的,勉强笑了笑,“是啊,也没什么好怕的。”
邯翊觉得她的话里,有种让他心慌的意味,然而无暇细细分辨。
匆忙穿戴完,两人对视一眼,便开门出去。
外屋静得叫人毛骨悚然,白帝独自坐在中间的圆桌旁,黎顺站在一边,时不时地抬眼看看他的神态。内侍宫女一个个面无表情,眼中却流露出极深的恐惧,分明是风雨欲来。
两人跪倒在白帝的面前,垂首不语。
白帝一副恍若未见的模样,整个人如同冰封,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
沉默得越久,压力越大,方才好不容易积蓄的勇气和镇定,一点一点地消耗干净。邯翊伏地请罪:“父王,是儿臣该死。”
白帝终于开口:“你在跟谁说话?”
邯翊飞快地抬头瞟了一眼,见他脸色阴沉,有如寒潭,眼神中却像是透着几分茫然似的,呆呆地望着前方某处。邯翊又伏下身去:“儿臣自知不可恕,请父王重责。”
“哼!”白帝手掌重重地击在桌案上,激得桌上的茶杯“哗啦”一声,跳了一跳。
“你——”只说了一个字,又停下来,焦躁地吩咐黎顺:“把人都带出去,门窗关好!”
这一声对宫人们倒是大赦,谁也不想听见那些话,于是极短的时间里,就走得干干净净。
白帝却又不说话,只听见他的呼吸声,粗重而急促。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渐渐平息了些,邯翊试探地叫了声:“父王……”
“不要叫我父王!”白帝的声音像钉子一样,又冷又硬,“你何曾想做我的儿子?我也担不起你这一声!”
邯翊不敢作声了。
“便不为别的,你只要想想,这些年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就这样报答我!早知道养大了你,就是这样子反咬我一口,当初我为什么要养你?为了保住你,天晓得我……”白帝陡然顿住,一阵阵地喘息着。
邯翊不敢辩,只是伏地叩头。
“父王……”瑶英怯怯地说:“别生气了,保重身子要紧……”
白帝冷哼了一声,“你好孝顺!”
瑶英红着脸低下头,也不敢说话了。
“真想不到,我竟将你们教养成了这个样子,叫我将来如何去见你们地下的娘亲?”说到这里,突然无限倦意上心头,他无力地摆了摆手,向门外喊:“来人!”
只有黎顺候在门外,应声进来。
“此刻我没有力气,等过几天再料理他。将这畜生——”白帝指定邯翊,“给我关到北苑去!”
北苑本是关押犯错宫人的地方。
邯翊连忙叩首,说:“儿臣无以自辩,只求父王容儿臣说一句话。”
“你不必说,我不想听。”白帝的声音空洞得可怕。
邯翊继续说:“错尽在儿臣一个人……”
白帝微微别开了脸。
黎顺不易觉察地摇摇了头,要他别再往下说。
他只好起身,跟着黎顺出去。走到门边,白帝忽然说:“好好看紧他。”
邯翊听了一怔,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心头便像有火烫了下,忽然缩成了一团。
瑶英微微舒了口气,然而转回头,看见白帝阴沉的面容,忽然哆嗦了一下,脸色重又惨白了。
“父王……”她胆怯而低声地叫着。
可是白帝始终面无表情。良久,从他的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几次?”
瑶英惊惶地抬起头,这样的问题由父亲问出来,真让她羞窘得宁可去死。
“这么说,不是第一次了?”
瑶英终于再也忍不住,“呜——”地一声哭了出来,但她不敢放声,立刻拿手死死地捂住嘴,指甲嵌进脸颊,掐得指节发白。两只眼睛,满噙泪水,欲落未落地注视着父亲,一副惊恐万状的神气。
白帝低声咒骂了一句:“那个畜生!”
静默片刻,他霍地站起来,拉开了房门。
“黎顺!”他吩咐:“从别的宫里均二十名宫女出来,容华宫这一批,不能留了。”
“父王!”瑶英惊恐地望着他:“父王,你要把她们,都……都赶走?”
白帝用阴沉得像能把人冻住似的声音,从牙缝中崩出三个字:“全杖死!”
话音刚落,瑶英一声惊呼,整个人瘫倒在地。
眼前没有宫女在,黎顺只得过去搀扶她,却听白帝又吩咐:“让今天跟来的乾安殿宫人去观刑,告诉他们,想要一样的下场,就尽管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父王!”瑶英绝望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就像冰水渗进血液里,凄恻得连黎顺都觉得心悸。
“父王,我求求你——”瑶英爬过来,抱住白帝的腿,不住地哀告:“求求你,都是我的错、我的错,你放过她们,放过玉儿,好不好?都是我的错,错不在她们……”
“她们整天跟在你身边,能由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就死有余辜!”
“不——”瑶英哭着、叫着,“父王我求求你!你打我好了,不要杀她们,留她们一条命吧。父王,你不疼女儿了吗?你真的不疼女儿了吗?我求求你,我以后乖乖的,你不要杀她们,看在、看在娘的分上!”
听到最后一句,白帝终于动容了!但那份温情一闪而逝,他重又变得阴沉。“瑶英,你要明白,”他一字一字地说道:“你既然敢做这样的事情,就要敢承担这个后果!”
他说完这些话,转身就走了。
瑶英绝望地看着他冷漠的背影,忽然大声说:“父王,你要是真的杀了她们,我……”
“公主!”黎顺小声地叫着,使着眼色。
眼泪滑过她的脸颊,淌进她的嘴里,从喉间一直苦涩到心头。模糊的视线中,白帝一步一步地远去。
“父王,我恨你一辈子!”
白帝的身影停顿了一下,然而只是瞬间,他又毫不迟疑地向前走了。
瑶英倚着廊柱,慢慢地滑落在地上。
黎顺看看她,叹口气,追了出去。
容华宫外,宫人们呆立着,白帝一只手撑在墙上,不住得喘息。看看他的脸色,便如同雪色一般苍白,宫人们都有些紧张。
良久,他终于平息了些。
沉思了片刻,他说:“去把那些宫女,先找个地方关起来吧。”
听他这样说,黎顺不由怔了一会,再看时,他已经又往前走去了。
冬日惨淡的阳光下,他踯躅的身影,看起来如此孤寂。
白帝走过乾安殿,仍然没有停下来,黎顺不免诧异。直到他走上向东的窄街,才恍然明白,他想要去哪里。
窄街的尽头,是坤秀宫。
已经整整七年没有来这里了。庭院中多年未曾修剪过的树枝,伸过积雪的墙头,一两只寒鸦停在枝头,呱呱地叫几声。
白帝想起最后一次来到这里,也是一个雪后的日子。
那天他得知天帝中风的消息,他本该去看望祖父,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来了这里。
院中的几株桂花树,在隆冬里依然枝叶苍碧,枝头积了雪,微微低伏下来。他的鼻端,便仿佛又飘过那种馥郁的香气。
曾经住在这里的那个女子,深爱这种花。他有种错觉,仿佛这些花树也蕴藏着悲哀。
次年春天,他听说坤秀宫的桂花树突然都枯死了,反而觉得安心。他想,其实那些桂树是多么幸运,可以追随着她去到地下。
白帝在宫门口站了一会,毕竟隔了太多年,心里竟然隐隐地有些恐惧。
有个小宫女从屋里出来,探头探脑地朝这边望了几眼,忽然用手捂住脸,跑了回去。
白帝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涌起,虽然只是一瞥,可是他却已经看见了她的模样。一瞬间,他好像又看见了那个女子,从他眼前跑过。
他想,是不是因为太思念她了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凉的空气沁入肺部,他知道那不是幻觉。他说:“带她来见我。”
然后,他进了她的屋子。
屋里的陈设,宛如她生时。当窗支着一架绣绷,绷着泛黄的缎子。他记得,原本那是米色,她说过,要绣一幅花开富贵,当时他也不大在意,因为嫌这花样俗套,但她执意要绣,爱它的吉利。此刻来看,缎上只有三两花瓣,再也想不出,绣成了会是怎样?
手指从缎子上缓缓抚过,一霎时的错觉,好像绣绷前还坐着那个敦厚恬静的女子,忽而抬起头来,温婉一笑。
可是她的笑,好像总带着一点悲伤的意味。
他记得她刚进府的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她的笑,清澈得像春阳下的湖水。
她是从何时变了的?他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她眼里的悲哀,越来越清晰,即使在她高兴的时候,也总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悲哀。
也或许是忧虑。
他想起她临终之前,正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说:“倘若将来有一天,翊儿怫逆王爷,求王爷记得,翊儿是王爷亲手养大的孩子。”
他忍不住想,难道她在那时,已经预见到了今天么?
“青梅……”他微微仰起脸,仿佛那女子正在天上望着他:“青梅,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呢?”
女子胆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奴婢红桃,见过王爷。”
他转回身,便又看见了她。
只是要年轻许多。他初见她的时候,她已经二十岁了,因为操劳的缘故,看起来年纪还要大些。而眼前的宫女,不过十四五岁。
她羞怯地低垂着头,然而他还是看清了酷似她的面容。
“你说你叫什么?”
“奴婢叫红桃。”
白帝皱了皱眉,“这是你本来的名字,还是入宫改的?”
“进宫改的。管事的说,奴婢原来的名字犯了先头虞妃娘娘的忌。”
“你原来叫什么?”
“奴婢姓顾,小名叫青衣。”
“顾青衣。”白帝轻轻念了一遍,“你还是叫青衣吧。”
青衣眨眨眼睛,“可是,宫中管事的说……”
“宫中管事的大?还是我大?”白帝笑着,心里却涌起一阵悲伤,刚入府的虞妃,也常常带着这么一种天真的笨拙。
青衣羞赧地笑了笑,一朵红云晕开在脸颊上。
这样的娇羞,却又是她不太有的。
他拉住青衣的手,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浑身颤抖了一下,随即便顺从地倒在他怀里。
她的身上,有股淡淡的处子的体香。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她便在他手底产生一种奇妙的战栗。然而,过了会,他却放开了她。
“陪我喝点酒吧。”
他喝了很多酒,喝得很快,但是并没有醉,他的眼神始终都很清明。
喝酒的时候他几乎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候他抬头看看她,见她很担心的模样,便温婉地笑笑,却还是不说话。
青衣终于忍不住了,“王爷,喝这么多酒伤身的。”
白帝笑了笑,轻声说:“没关系的。”说完又倒了一杯酒。
青衣问:“王爷到底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白帝慢慢地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良久,他轻轻扯动了一下唇角,好像是想笑,然而那样凄然的神情,看得人心悸。
“你能看出我今天不高兴?”
青衣怯怯地说:“奴婢看王爷酒喝得很快,奴婢在家看人喝闷酒都是这样的。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白帝叹了一声,摇摇头:“你没说错。”
“谁惹王爷生气了?”
“不是生气,是伤心。”白帝轻轻地说,“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情。”
青衣不问了。
白帝也不说话。过了许久,忽然伸手拉住她,轻轻地一带,她便跌倒在他怀里。
“别怕。”他在她耳边,低声说。
可是她一直在发抖。直到两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的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我明天立你做娘娘吧。”白帝的声音透过黑夜,听起来有点缥缈。
青衣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奴婢不想。”
“为什么?”白帝淡淡地问:“做了娘娘你就不用在这里做打扫,有人伺候你,不好么?”
青衣说:“奴婢笨,学不会做娘娘的。”
白帝低低地笑了几声,忽然又不做声了。
青衣问:“王爷生我的气了?”
白帝叹了口气,“没有。怎么会呢?”
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总有些异样。青衣想了好半天,说:“王爷……”
“有事明天再说吧。”白帝说,“睡吧,青梅。”
便再无声息了。青衣在心里细辩那最后一个名字。青梅,不错,他叫的是青梅,是叫错了,还是另一个女子?
次日天还未亮,黎顺敲响了房门。
他的声音听起来惊惶失措:“王爷,大公主撞了柱子!”
白帝的脸色,刹那间苍白得透明。
那天晚上,邯翊整夜未曾合眼。
躺在床上,月光映着雪光,照进窗子里来,周围静谧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远处好像住了个疯女人,偶尔会大叫几声,在深夜的宫中,仿佛会激起回响,显得更加寂静。
他不断回想白天的事情,回到帝都、见到白帝、见到瑶英、又见到白帝,一切仿佛清晰得就在眼前,一切却又恍惚得像一场梦。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后悔。只是不知道瑶英怎样了?想到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她,才感到有一点难过。
可是他又觉得,只要他想见到她,就终有一天还能见到她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何以能有这样的把握,其实这样的把握一点理由也没有。
第二天一早,黎顺就来传召。
他觉得很意外,没想到会这么快。仔细看看黎顺的神情,他吃了一惊,“出事了吗?”
“是大公主……”
黎顺只说了一半的话。
邯翊没有听下去,也许是怕听到害怕听到的话。他一路都走得飞快,直到进了容华宫,远远看见玉儿站在廊下,才松了口气。
他想,玉儿都没事,瑶英应该也没事吧?
走得近了,才看清玉儿在做什么——她在擦廊柱上的血迹。
邯翊的腿陡然发软,幸好,立刻又闻到屋子里飘出来的药香。
瑶英伤得很重,没人想到大公主会那么决绝地撞向廊柱,宫人们都吓呆了,竟然没人想起来去阻拦她。
好在太医看过之后说,性命无碍。
瑶英沉沉地睡着,邯翊侧身坐在她床边,默默地注视着她。
才一夜之间,她便仿佛消瘦了一圈,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露在厚厚的棉被外面,显得格外惹人怜爱。邯翊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她的头上裹着厚厚的绷带,上面还渗着干涸的血色,邯翊的手指触到绷带,便不由难过。
“青衣姑娘,你请出来。”黎顺站在门口,冲床边的宫女招了招手。
邯翊不由怔了怔,这才留意到她。青衣临去之前,抬头瞟了他一眼,两人目光轻轻一碰,谁也没有说话,仿佛互相并不认得。
瑶英微微动了动身子,然后慢慢地睁开眼睛。
“邯翊。”她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觉得,其实这样叫听起来很自然,便笑了笑。
“唉……”瑶英满足地叹了口气:“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胡说!”邯翊轻声呵斥,“御医说了不碍事,别说这种话了。”
“我又不是说这个……”瑶英神情黯淡下来,“你知道么?父王不叫我见你了。”
“父王不是叫我来了么?”邯翊强笑着,“你到底觉着怎样?要不要吃什么?”
瑶英不响。过一会,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邯翊问:“你想要什么?”
她不说话,拉住了他的手,枕在脸下,然后一动不动地定睛看着他,好像生怕眨一下眼睛,他就会从眼前消失似的。
这目光让他有点心酸,他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父王说,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好。我告诉他,他那么做,我一辈子都不会好了,所以我宁可死。”
她笑了笑,“可是我现在不想死了。”
他便也笑了笑,“可不是,以后别再起这样的念头了。”
“是啊,我想开了。就算此刻我们不能在一起,将来也还有机会。就算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在一起,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那也就没什么了。”
她声音里,仍有种决绝的意味。邯翊怔了一会,小声哄她:“你身子不好,还是别多想了,睡吧。”
瑶英摇摇头:“让我多看看你吧,往后好久都见不到你了。”
“怎么你老说这样的话?”
“我不是说了么?父王不准我见你了。”瑶英的眼睛一瞬也不曾离开他,“你说,要是过上五年十年,我还能现在这样,一闭上眼睛就记起你的模样来么?”刚说到最后一句话,她咬了咬嘴唇,坚决地说:“我记得,我要记得一辈子!父王能主我的人,主不了我的心!就算我嫁给了别人,那也是一样的。”
邯翊怔了怔,“别说傻话,你怎会嫁给别人?”
她有些奇怪地看看他,然后疲倦地笑了笑,“只要我不死,迟早要嫁给别人的。”
他又怔了。这好像的确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设想过,也许是不敢设想。
“不会啊。”他忽然说,“我娶你,我去跟父王说。”
话说出来,也就安心了。是啊,他想娶她,一直以来他想娶的,只有她一个,那么为什么不呢?
瑶英笑了笑,可是看起来却不大相信似的。
门被人敲响了。“大公子!”黎顺隔着门说:“王爷传召。”
邯翊站起来。“等着瞧!”他安稳地笑着。
白帝在西厢独坐,见邯翊进来,神情异常复杂。
邯翊心里还一直转着方才的念头,所以一进门,便跪下来说:“儿臣求父王成全。”
白帝一语不发,死死地盯着他看。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那句话的份量一点一点地显出来,他的头脑便一点一点地清醒过来,他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终于,白帝说:“这些年来,我对怀着怎样的期许,你难道不知道么?”
邯翊迟疑了一下,低声说:“儿臣明白。”
白帝从袖中抽出一幅白绢,在他面前展开,“你知道这是什么?这就是立你为世子的草诏。我原打算过了年便颁告天下,今日为了叫你安心,我还特意拿了来。结果,你竟然跟我说这样的话!”
邯翊垂头不语。
白帝又说:“你若真的不想做我的儿子,那也由你。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真的打定了主意?”
邯翊长时间地沉默着。方才想说就说了的话,此刻却成了世上最艰难的选择。那幅白绢,垂在他的眼前,仿佛无声的诱惑。他有多想那个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本来就是他的,他总是这样想,那本来就是他的。
可是此刻,当他伸手就可以拿回来的时候,却仿佛被什么阻滞住了。
他想,只要自己拿回了那些,只要自己登上了那个位置,那么还有什么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当然连瑶英也一样。然而,越是这样想,他越是清晰地感觉,她正渐渐地远去。那种感觉,就像是割裂了血肉一般,叫他痛不欲生。
既然原本就是他的,为何还要拿她去换?
“是!”他叩首,“儿臣求父王成全!”
白帝久久不语。
然后,以绝望到什么都不想再说的声音抛下一句:“随便你!”便再也不看他一眼。
当日午后,白帝便召辅相入宫,告诉他们,他已经命大公子邯翊认回本宗,承袭青王这个封号。
事情突如其来,也实在惊人,一向老成持重的首辅竟然失去了贯常的冷静,他近乎无礼地一再追问原因。
白帝始终沉默着,最后他只是说:“何不去问他自己?”
“好,臣去问大公子。”石长德这样说着,站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年岁大了,又心绪激动,一时没有站稳,栽倒在地上。内侍将他扶起来的时候,发觉他口角歪斜,看来是中风了。
太医赶来为他诊治,但都束手无策。
数日后,传出石长德过世的消息。
这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便成就了一次空前隆重的葬礼。白帝亲自致祭,满朝官员在灵前恸哭,悲声仿佛传遍了整个帝都。
一种不安的情绪也在悄悄地蔓延开来。
石长德过世后,白帝命匡郢接任了首辅。他也有同样精明干练的手段,然而人品却不能令人信服。他上书劝说白帝,让大司谏鲁韶安入值中枢。人人都知道鲁韶安和他关系密切,另一位辅相陆敏毓原本不是他的对手,看来以后辅相直庐就是他的一言堂了吧。
然而,白帝却迟迟没有下诏。
朝臣们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你怎么看?”文乌问。
天气在年关骤然转暖,积雪迅速融化,修禊阁下水雾缭绕,看起来楼阁像是浮在云端。邯翊由大公子而成了青王,却没有搬出原来的府邸,于是绕了一圈,这里又成了青王府。
邯翊自己斟了杯酒,抬头看看他,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关心起这些事情来了?”
文乌有些神秘地笑了笑,“因为我听到一个传闻。”
“是什么?”
“说王爷留出一个辅相的位置,是想给你的。”
邯翊默然片刻。他也听过这传言。石长德去世时,留下一份由其子石琨代写的遗疏,朝中人私下里议论,都觉得必与储位有关,然而白帝却始终不置一词。这件事想必也为这传闻添了几分份量。
他笑笑,说:“这揣测得未免太没道理。”
“我倒觉得大有道理。莫要忘记,昔年王爷自己也做过辅相。”
邯翊叹口气,“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文乌悠然一笑,“你跟我何必装傻?你那一招‘弃江山取佳人’,不管是无心还是有意,照我看来,是妙得不能再妙了。”
邯翊不答,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打得一个江山、佳人都要的主意?”文乌说着,手往空中一握,做了个“一把抓”的手势。
邯翊怔了怔,然后苦笑,“你莫要再提这些事情,好不好?”
“不提就不提。”文乌自斟自饮一杯,又说:“你这一退,匡郢看上理法司了。”
“你从哪里知道的?”
“是听说——”文乌报出两个人名,都是权臣公子,可见不是空穴来风。
邯翊掂量片刻,微微摇头:“看着吧,他这个如意算盘打不成。”
“怎么?”
邯翊淡淡一笑:“从前萧先生跟我说过一句话——‘石长德在,匡郢在’。”
文乌愣了会,抚掌大笑:“妙!说得真妙!”
忽然,敛起笑容,以怪异的眼色看着他。好半天,说了句:“以闲散宗室终老,你能熬得住?”
那语气活似看着一个年轻守寡的小媳妇问:“你守得住?”自然惹得邯翊怃然不悦。然而未及说什么,文乌紧跟着又说:“说老实话,我不怕告诉你,外面有的是人早在等你落到这一步。”
邯翊眼光倏地一闪,“你这什么意思?”
“你心里明白。”文乌惫赖地笑着,“你跟王爷那档事,心里清楚的人多了,只是没人说破。对了,提起这个,有件事一直没机会跟你说——”
虽然没有旁人在,他还是压低了声音问:“你去秋陵,是不是见到了那个姓杨的?”
邯翊迟疑了下,点点头。
“那姓杨的人现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邯翊一哂,“脚长在他身上。”
“我就不明白你!”文乌仿佛无奈地摇摇头,“这样的人,你也敢放他走?你知道不知道,他连燕秋山都没走出去,就落到别人手里了?”
邯翊脸色一变,“谁?”
“还会有谁?”
邯翊盯着文乌看了好一会,冷不丁问:“你叫人跟着我了?”
文乌嗤笑,“我跟你作甚么?我叫人盯那个姓杨的。至于跟你的人么,你比我更清楚。就好比今天我们在这里说这些话,也许明天我这里就空空也了。”说着,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脑袋,做了个怪相。
邯翊许久不说话,然后轻轻透口气,问:“那杨晋现在人呢?”
“我没你的胆子,不敢留他。”文乌不咸不淡地说着,四指并拢,平平地向外一推,做了个刀斩的手势。
邯翊面无表情地看看他,没有说什么。
“所以说呢,有这档风流事也好,没这档风流事也好,你早晚落到这一步。”
邯翊苦笑,“即便如此吧,如今已经到了这一步,那也什么都不用想了。”
文乌眯起眼睛,“真的什么也不想了?那前日有人托我带话,有事与你详谈,想来你也是不打算赴约的喽?”
邯翊眼波闪动,“谁?”
文乌微微一笑,“兰王。”
宫中的新年过得有些悒悒。筵席上,白帝望着欢笑或者强颜欢笑的家人,忽然长叹了一声。人人都觉得这声叹息很不吉利,可是也没有人敢说出来。
年初三那天,又下起了大雪,到了晚间,宫宇间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
暮色中,白帝独自站在空旷的殿台上。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雪花飘落下来,有些挂在他的头发和眉毛上,渐渐地,他看起来就像个雪人了。最近他的脾气一直不太好,所以宫人们都远远地站着,不敢近前。
黎顺捧着一件披风,有点紧张地看着他。
正在犹豫,瞥见青衣从殿后绕出来,他不由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将披风递到她手里,又朝白帝指了指。
青衣一笑,走过去将披风披在他身上。
白帝回过头,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看她,好像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青衣一面给他系带子,一面问:“王爷,在想什么?”
白帝笑笑,“你猜猜看?”
青衣巧笑着说:“我哪里猜得出来?”
“我在想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这里曾经发生过很多的事情,有些事记得的人已经不多了。”
青衣没有问那是些什么事,她只说:“王爷该进去了,外面太凉了。”
白帝摇了摇头,“没关系,我还想在这里多待一会。”
他的神情又变得有些茫然,“真快,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
青衣故意打岔:“二十多年前?那我还没生呢!”
白帝恍若未闻,声音低喃得像在自语:“那时候我年轻,好多事情一时冲动就做了,现在想起来,也不知到底是对是错?”
“王爷做的事,哪能错呢?”
白帝怔了怔,回过头来看看她,苦笑了一下,又转过脸去,却不说话了。
青衣又说:“王爷大概是闷了,所以才想这许多。要不,叫青王来陪王爷下下棋什么的?”
白帝倏地转过身来,青衣吓了一跳,讷讷地问:“我说错话了么?”
白帝笑了笑,“不,没有。”
顿了顿,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说不是亲生的儿子,可是我养这个儿子,比亲生的花的心思还要多。无奈儿子养大了,却又不肯做儿子了,非要做女婿,你说这怎么办呢?”
青衣眨眨眼睛,“女婿是半子,不是也一样么?”
白帝默然良久,叹了口气:“可是女婿不能继承家业啊!”
“我们穷门小户的,女婿接了家产的也有的是,只要人品好,不都一样?”
白帝回头盯着她看,眼睛亮得骇人。
青衣胆怯地问:“王爷,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不。”白帝慢慢地吁了口气,“你说得再对也没有了。”
帝都城外,一处小小的院落里,兰王禺强坐在一株红梅下,眯起眼睛望着对面的少年。
他穿了一件白狐披风,连同他略显苍白的面容,如同融进了雪色。微风吹过,血红的花瓣飘落在他的发间,衍生出一种奇异的美感。他看起来清朗有如天空中的白云,自然、高远。
一刹那,兰王忽然觉得无比疑惑,眼前的少年,他到底是像谁?
他不像他的生父,兰王想起侄子阖垣,就像寻常那些长于侯门、不谙世事的王孙公子一样,轻佻而自以为是。
也有很多人说他像他的养父,兰王曾经也这么认为,可是这瞬间,他想起的却不是阴沉的白帝子晟。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一个久已不在人世的人。
那是他另一个侄子,其实比他还要大三岁,所以更像是他的兄长。
那个时候,他还随着母亲住在宫中,他是天帝最小的儿子,哥哥们都比他大了很多,所以他唯一的玩伴就是这个也住在宫中的侄子——储帝承桓。
在他幼年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就是承桓温和的笑容,还有他睿智的眼神。
他记得七岁那年,承桓带着他偷偷溜出宫去。那是一个春日的早晨,他们去到了郊外,在草地上打滚,看漫山的野花,听小鸟儿歌唱。从此以后他就迷上了这些东西。虽然每次都会受到天帝的责罚,承桓也还是会带他出去,只因为他想。
后来有一次,承桓在出宫的路上,见到了一群乞丐。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些干瘦有如苦柴的手,朝着他们伸过来。他躲在承桓的身后,而承桓呆呆地看着他们。
那天承桓一直若有所思,郊游变得索然无味。
日后回想起来,承桓脸上的严肃不像一个十一岁少年该有的神情,也许那个时候,他身上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可是眼前的少年,其实与承桓并无多少相似,他觉得自己在这时候联想起承桓,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但,这感觉却能让他心里舒服些。
总好过像子晟吧,他想。
他仍记得初到帝都的子晟,一身素白的孝服,脸上全无寻常贵介子弟的轻佻与倨傲,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和阴郁。那时他非但不讨厌这个少年,甚至还隐隐地有些欣赏。
“他真是像极了我。”父子独处的时候,天帝曾经这样说过。
他从父亲的话里,听出了一丝罕有的疼爱,那是他不曾给过任何旁的儿孙的,连承桓也一样。
可是子晟自己,却仿佛始终没有感觉到,那老人对他的包容。
想到这里,兰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少年问:“小叔公找我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事?”
兰王悠然地说:“别看这家酒肆小,酒可是帝都头一份的,禁中的恐怕也比不上。”
少年应了一声,眼里却流露出明显的心不在焉。他期待听到什么呢?兰王玩味地想着。
两人对饮了好几杯,然后少年说:“小叔公莫非有什么话,还不能对我直说的么?”
兰王笑了笑,“我没有什么不能明说的,倒是你有心事藏着吧?”
少年神情黯然,“我如今,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
兰王说:“你也是我姬家的人,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
少年苦笑,“都是姬家的人,只怕也有高低贵贱之分。”
兰王微微一笑,“要论起身份,我们之中,数你最贵重。天后嫡传血脉,如今只有你一个了。你不能说话,还有谁能说话?”
少年踌躇,“无奈……”
兰王冷冷地接上,“天下之事,我姬家人都有份,还轮不到他一人说了算!”
少年眼中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我不明白,小叔公你这是为何?”
兰王的眼神变得阴沉,默然片刻,他一字一字地说:“寿康宫中人,是我生父。”
他从袖中,取出小小的一只木匣,沉吟良久,他说:“你想不想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是什么?”
兰王打开木匣,里面是一道诏书,绢色极旧。兰王手指轻轻抚过,不由有些感慨。
虽然只看过一遍,诏书里的内容他一字一字都记得很清楚,就如同十年之前——帝懋五十二年的初春,天帝将诏书交给他时的神情。
“如今东乱又起,我老了,精力不济,不得不将事情都交给子晟。”
天帝的声音很低沉,似乎与平时不太一样,像是带着几分凄凉。
“东乱不足为大虑,父皇放心交给子晟就是。”
“东乱是不足为虑……”天帝踌躇着没有说下去,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不会的。”兰王低声地说,“他不敢。”
天帝已干瘪的嘴角微微一咧,露出令人心悸的苦笑:“我看过多少人了,不会看错的。就算天下早晚是他的,可是一天不真正拿到手,他就一天不能安心,那孩子就是这样的人。”
仓惶之间,自己那时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楚了。
只记得天帝长叹了一声:“实在难为你!但,谁叫你也姓姬?谁叫你也是天家之子!”
兰王苦笑了一下,从木匣中取出那诏书,对面的少年,眼中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渴望。
他的手势便在那时停顿了一下,他想,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然而,那四个字又在耳边回响。
天家之子。
他闭了下眼睛,将诏书递了过去,“你看了就明白了。这东西能有多少用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没有什么机会。要不要留下,你自己决定吧!”
少年慢慢地展开诏书,惊愕的神情,从他脸上一闪而过。
然后,他将诏书拿在手里,沉吟了很久,却把它又还给了兰王。
兰王略感惊异地看看他,他却微微一笑,说:“此刻我也没用,小叔公先留着吧。”
果然如此!兰王想,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