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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初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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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实上,我们生活在时间里。”
一
我一出生,就注定了要生活在无止尽的贫穷里。
在上个世纪中国南方极端落后的一个小城镇里,我出生在父母的殷殷期盼中。在我降生之前,他们已经拥有了两个女孩,我的父亲对于男孩的渴望致使他们冒着被工厂开除的危险,带着我的母亲和我两个姐姐四处搬家逃生,以躲避计划生育办的追查。他们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贫穷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我二姐的降生已经罚光了家里所有积蓄,母亲也因为超生而被工厂开除,靠着在街边摆摊卖茶叶蛋勉强挣点家用。
为了能获得我,在白天为生计奔波之后,我的父母依然要忍受身体的疲劳,照顾我年幼的姐姐。每天夜里,等姐姐们熟睡后,他们还不得不放下所有的活计,在逼仄漏雨的房间内,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子偷偷办事。生活的磨难使他们不得不压抑体内原始的激动,可他们连床板嘎吱嘎吱的声音都无力阻止,而唯一可以释放这种激动的时刻却被赋予了生育的功利色彩,为了得到我,他们把本来属于自己的快乐变成了例行公事,而我。竟也十分不光彩地在这种扭曲的欲望下被催生落地。
我出生在母亲卖茶叶蛋的摊贩后。
当时母亲挺着大肚子,正给邻居阿婆盛茶叶蛋。她刚要把盛好在塑料袋里的鸡蛋体贴地放到阿婆的篮子里,我就在肚子里大闹天宫了。母亲预感到我的出生,来不及走到街角的小卖铺花上两分钱打电话给父亲的工厂喊父亲回家,阿婆就自告奋勇,蹒跚着她的一双小脚要带母亲去医院生产。
母亲十分感激阿婆的好心,临走前还多给阿婆塞了两个顶大个儿的鸡蛋,可是没等她们走两步,我就迫不及待的滑入母亲的骨盆,准备向那个紧闭的洞口冲击了。
形势危急,不知七十岁的阿婆从哪里来的力量,霍然背起母亲硕大的身躯向最近的土地庙飞奔而去。母亲趴在阿婆瘦弱的肩膀上,感受着我的一阵阵冲击,同时望着阿婆头上戴的红格头巾,在她随风飞舞的银发中疼哭了出来。
等到阿婆将我母亲背到土地庙时,母亲的羊水已经浸湿了裤子。阿婆气喘吁吁地将我放到土地爷泥胎下的团垫上,让母亲忍住疼,她好去叫别人来帮忙,起码也要找个有经验能接生的产婆,清水和干净的纱布以及剪刀来。
在阿婆的鼓励下,母亲坚持要等产婆到来才肯将我带临人世。她大口大口地倒吸着气,非常努力地截住我横冲直撞的去路,一股巨大的回力将我本该下滑的身体又吸回了母亲的子宫外。卡在母亲产道里的我一定非常生气,不然不会不等到阿婆还没回来就努力冲到了火线前沿,奋力突击后,成功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据母亲说,在生出我的一刹那,她有一种濒临绝境的奇妙感觉,身体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空外,变得轻盈而飘渺,仿佛化成一团水雾升上天空。在天空中她恍然见到了浑身金光的菩萨降临在面前,菩萨甚至开口表扬了她生产的努力,赞扬她为尘世造了七级浮屠,为天地办了一件大好事,来生一定会有更多福报。母亲被菩萨夸奖得很是惬意,于是更努力地用力将我往体外推。
后来每当母亲讲述这段奇妙体验时,我的父亲都会给她狠狠浇上一盆冷水,认为她不过是因为难产导致精神错乱,才会产生菩萨现身的幻觉。幼小的我不忍看到母亲暗淡的双眼,总是在她被父亲呵斥完后,紧紧地依偎在她身旁,这时母亲总能重振旗鼓,因为能生下我并且还很健康,她有足够的自信在这个家里赢得一份来自父亲的尊重。
可惜在父亲的眼里,她从不值得被尊重,在生下我后,父亲面对的是更加沉重的养家糊口的压力,他没有更多的耐心对待母亲和我们。为了让我有足够的营养长身体,他无情地剥夺了我两个姐姐的正常饮食。通常在一次饭桌上最先动筷的是父亲,父亲抢在仅有的油肉被姐姐偷吃前,将它们统统夹到了我的碗里,而我的姐姐只能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我吧嗒着嘴把油肉飞快吞到肚子里,她们盯着我的目光像极了饿透的野狼,既怀着对不同优越物种的强烈嫉妒,也有对我嘴唇上残留肉腥的垂涎。也是在此时,我产生了很不清晰但却无与伦比的优越感,虽然这种优越感并未改变家里依然很穷的事实,可托父亲的照拂,在同样犯错时,我会轻而易举地推脱责任,让父亲相信始作俑者的是我那两个在他眼里十分多余的姐姐。
那时,物质的匮乏让我的父母时常爆发无止境的争吵,每当父亲和母亲吵架后,就会将所有怒气发泄在我姐姐身上。我的大姐非常乖巧柔顺,二姐却倔强好胜,每当她们不得不被动挨打时,大姐都会向父亲立刻求饶,可二姐不,她从不讨饶,在她小小的身体内埋着一顆火种,每当父亲揪过她的辫子打她时,这颗火种就会燃烧起熊熊火焰,她会灵巧躲开父亲的铁掌,然后倔强地瞪着父亲。可惜这样的反抗通常会更加激怒父亲,他像一头爆发的雄狮,将膨胀出十倍的怒火发泄在二姐身上,一顿责打下来,我们三个里,只有她像一个鼻青脸肿的妖怪。
我是一个很坏的小男孩,在姐姐们被父亲打骂时,我不是躲在母亲的怀抱接受她念经似的抚慰,就是躲在厨房里,趁父亲忙着训斥姐姐们时偷吃他藏在一个铁盒里的椒盐花生米。我的姐姐在拼命的反抗和哭叫,而我却拼命地享受着花生米带来的快感。有什么关系呢?假若父亲问起来,就说花生米是姐姐偷吃的,父亲一定会相信我,大不了再打姐姐一顿板子罢了。
我怀着这样阴暗的心理一天天地长大,直到有一天我去了母亲生我的那个土地庙,我觉得我似乎被什么邪恶的东西附了体才会变得这么坏,而那个土地庙一定带有某种灵力,在我出生时施加了咒语。
听阿婆说,这间土地庙已经伫立在这一千多年了,和少林寺那样的寺庙比起来,它并不恢弘堂皇,相反,它年久失修,又破又旧,里边只供奉着一尊神像,神像的样子就像寿衣店的老头,总是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态,胡子又长又白,眉毛和眼角的鱼尾纹快垂到肩膀。那时它还没有被镇政府列入文物保护单位,在无人维护的情况下日渐衰微,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奄奄一息,只等最后大限的到来。那时的我只有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每次和隔壁林家的两个小孩来这里玩耍,都会因为担心它突然倒塌而在门外踌躇不前。我因此被林家的兄弟嘲笑成胆小鬼,于是负气的我和他们打了一个赌,如果在土地庙里独自呆上一宿,他们就会把一个月的零用钱输给我。那时我们虽然很穷,但父母依然会给一些零用钱用来买些文具或者零食,我的零花钱只有2块,而林家的两个儿子加起来有10块这么多。面对如此巨大的数字,我丝毫没有抵抗诱惑的能力。
于是我欺骗了父母,谎称林家爸爸要上夜班,大林和二林要我去他家陪他们睡。他们的母亲早就死了,林家爸爸与我父亲关系也十分要好,我经常会看到他们下班后,一起在胡同口支起桌子下棋。那时父亲迷恋上了象棋,每天下班吃完了晚饭都会急匆匆跑到胡同口和林家爸爸下棋,两个人杀到路灯亮起,周围围了一大堆无所事事的男人,母亲来喊,父亲才会依依不舍得回到家。有二林作证,我的父母毫不怀疑我的谎言。只有姐姐们不置可否,大姐对我根本不感兴趣,可是二姐却笃定我是在撒谎,她像个敏感的雷达机一样测量着我撒谎的动机,得出不是和班上喜欢的女同学私奔,就是出去打家劫舍的结论。二姐的想象力十分丰富,可惜我那时情窦未开,根本没有喜欢过任何班上的女同学,打家劫舍也根本不可能,以我不太健壮的身躯,不被别人打劫已是万幸。
于是在那天晚上,我遵守诺言,从林家的后门悄悄溜出去,避过父亲下棋的胡同口,在大林的监视下,卷着一张小毯子就住进了土地庙。
大林心满意足地走后,我望着周遭陌生又熟悉的情景,恐惧渐渐袭上心头,生平第一次,以七岁孩子的身体感受到了蚀骨的孤独。
随着黑夜的来临,尽管土地庙里点着长明灯,我依然被千年前遗留下的腐败木头和石像吓坏了。我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将小毯子搭在身上,脑海里回路似的播放着那些胡同老人讲述的古老的鬼神故事。我是敬畏神明的,因为年纪太小,仅有的学校知识无法为我明了地解释我不理解的那些现象,比如人是怎么被生出来,人死后是不是会去黄泉路过奈何桥,人在做了坏事时是不是会被鬼怪惩罚?诸如此类的被大人定义为迷信的问题,我从未在父母那里得到准确的答复。因此年幼的我只好从一些小人书和整日昏昏欲睡的老人那里饥渴地寻找答案,时间久了,怪力乱神的画面便充斥了我本不富饶的大脑。
在这样一个恐怖而孤独的夜晚,我只身睡在这座千年的土地庙里,唯一能给我安慰的就是身上这条薄毯。人在害怕时会产生很多生理反应,除了瑟瑟发抖的身体,我那饥肠辘辘的胃也不安地凑热闹。为了安抚它,我只好克服恐惧,从那个小小的角落里站起身,贴着我自认为安全的墙壁,四处寻找可以充饥的食物。
不知是不是天可怜见,我在供奉土地的神坛上找到了让我饥渴的食物,那是一小碟摆成梅花形的核桃酥,大概是白日里有人祭供的,我仔细嗅了嗅,它散发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我立刻抓起来大快朵颐地咀嚼着,把什么恐惧都甩到了脑后。
在我狼吞活咽吃掉最后一碟胡桃酥后,恐惧突然又重回身体,我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那尊土地神像,像往常一样的神像今天看起来却不大相同,不知不是心理作用,我分明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愠怒,那是对我偷吃供品的恼怒。我连忙放下只剩下最后一口的胡桃酥,双手合十对他不停鞠躬作揖,边鞠躬边虔诚祷告:“土地爷爷息怒,我只是太饿了,你大慈大悲原谅我吧。”不知是不是真的听到我的祷告,等我再从眼缝里瞧他时,那眼神里的愠怒竟然消失不见。
于是我又安下心来,继续瑟缩在我的角落里盖上我的小毯子准备尽快睡去。有了胡桃酥的帮忙,我的生理反应没那么强烈了,也对周遭的环境逐渐适应,因此竟然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