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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男孩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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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雀山山势巍峨,站在山脚向上望去,只见云海缭绕,一时竟看不情尽头。
芈初彻底病愈后就一直在照看病人,明面上她是食医,但实际诊脉开方的人还是姜子。病人们不知底细,频频向她道谢。幸得戴了面罩,不必露出太多的情绪。
午后,她难得有闲暇,常躲在树林中翻看手机相册。她不是一个喜欢拍照的人,照片不过寥寥数张,但一张张翻过去,也有一眼千年的味道。
“我要见我爹,你们凭什么不让?”
“小孩子家家的,你娘呢,快回去找你娘。”
“我说了,要见我爹!”
男孩个头小,像鱼一样地从卫兵的腋下穿过。
芈初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她收起手机,还没走几步,便被人撞上。她低头一看,果然是上次遇见的小孩。
他的衣服和鞋已经破了,面上尽是脏污。
“是你,你治好我父亲了吗?”
“你是趁母亲干活时偷跑出来的吧。”看来葵丘城北门的守卫有些松懈了。
“你治好我父亲了吗?”
“没有。”
“你的医术果然不行。”
“这里到处都是病人,你不该来这里。”
小孩子哪里管得了这些。
“你带我去见父亲。”
“见了之后,你就会回家吗?”见他犹豫,芈初冷淡道,“还是索性让卫兵抓你回去。”
脚步声好似越来越近,男孩终是妥协。
其实这些卫兵并不敢真的深入,他们是为数不多知晓苍雀山实情的人。脚步声不过是做做样子。
芈初将小男孩带到僻静之处,这里有四个小土包,每个土包前都立有一副木牌。她指着中间的一座:“你的父亲在那里。”
男子早就药石无医,但来到苍雀山后仍旧撑了七八日。
小男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芈初静静陪他站着。
突然,他朝土丘冲去,跪在地上,疯狂用手刨土。
“你骗我,父亲不在这里。”
做着夸张的事,语气却出奇的平静。芈初一愣,透过男孩她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她默默找出搁置在附近的铁铲,递给了他。
男孩望着她。
“卫兵不是傻子,早晚会过来。”
男子嘴角紧抿,起身接过了铁铲。他个头小小的,芈初在不远处挑了一块绿荫坐着,以为他很快就会累倒。但他没再说话,只是持续地、沉默地挖土,仿佛不知疲倦的巨人。
不知过了多久,铁铲碰到了一个陶瓮。
“这是什么?”
男孩的声音已有些脱力,芈初这才走到他面前。
“因时疫而亡,所以会焚烧骸骨。你想要打开瓮看看吗。”
见芈初伸手,男孩连忙扑在地上护住陶瓮。
“既然见过了,可以回家了吗。”
“我要带父亲回家。”
“能让你一个人安然离开已是不易。你何必为难我。”
“你可以让那些卫兵撤走。”
“我管不了他们,但他们可以杀我。”
“不用你帮忙,我自己能走。”
芈初听出蹊跷。
“你自己怎么走?依你现在的体力,回城至少要两个时辰,到时城门关闭,你要如何是好。”半晌不见回答,芈初也不急,“你不说清,我自然无法让你走。”
男孩眼中有纠结之色,然而他毕竟是个孩子,没有芈初的定力。
“我知道一条路,只需用一个时辰。”
“这条路能够避开城中守卫?”
“你怎么知道?”
原来不是守卫懈怠。
“如果你肯将这条路告诉我,我就想办法让你带着这瓮离开。”
“这是我和爹的秘密。”男孩神情戒备。
“这么快就忘记我上次对你说过的话了。你真想和我耗在这里,永远都不回家了吗。”
男孩沉默。僵持间,仲行不知从何处出现,声音一听就是怒极。
“芈子春,坟冢岂是供你玩乐之处!”
芈初连忙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外人才松了口气。
“子涂兄误会了。”仲行越靠近,芈初就忍不住越往后退,“这是逝者之子。”
仲行这才注意到躺在地上的人是个孩子。他皱眉看向芈初:“这是怎么回事?”说着便弯腰将男孩一把提起,拍着他身上的灰。
拍了半天才让衣服有了些样子。他见不得人衣冠不整,又替男孩重新系了一遍衣带。
男孩一直任仲行摆弄着,眼神亮亮的,丝毫没有躲闪。
仲行蹲下身,将他的草鞋摆正,用布条简单修补了一番。瞧着差不多,他下意识笑道:“如此回家,就能少受些责骂了。”
男孩猛地大哭起来。
仲行和芈初面面相觑。
芈初率先反应过来,明白男孩的哭根源不在仲行。
他是在想他的父亲。
仲行笨拙地想要替男孩擦眼泪,却被他那一张大花脸弄得无处下手。转头瞧芈初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芈初清清嗓子,说明了这孩子的来历。
仲行神情慢慢变得柔和。他抱起了男孩:“你有名字吗?”
男孩真的止住了哭声,尽管仍有抽噎。
“华澈。”
华姓。芈初想了想,推测华澈这支应是宋戴公之后,与华若不是同源。
“是父亲为你取的?”
“嗯。”
“父亲会教你读书吗?”
“嗯。”
“父亲还会带你出去玩?”
“嗯。父亲会扎纸鸢,会编渔网。秋天还会带我来苍雀山打鸟、摘果子。”
“打鸟好玩吗?”
“好玩好玩!爹爹做的弹弓很厉害。”华澈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弹弓,空拉了几下,发出声声振鸣。
仲行看着他手里的弹弓,一时有些恍惚。
“你想要试一下吗?”
仲行将他往上抬了抬,腾出一只手,接过了弹弓。
“你爹爹也很厉害。”
“你也会做弹弓吗?”
一旁的芈初笑了笑,何止是弹弓。
“嗯,但是没有你爹爹做得好。”仲行将弹弓放到他的手中,“有弹弓和纸鸢,还不足以记住父亲吗?”
“不一样的。”
“嗯?”
“瓮里面就是父亲。”
仲行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一笑:“好,那你告诉我你家住在哪里,过段时日等我出去了,就带给你。”
“可是——”
“有我在,不会有人乱动这些坟冢。返程路途坎坷,如果不小心磕碰,父亲就永远不能回家了。”
华澈抿了抿嘴:“好吧。”眼睛闪了闪,“但是我还能再和你说会儿话吗?就一小会儿。”
“好。”
仲行和华澈说话,把瓮重新埋回土里的差事自然落在了芈初身上。她气力小,活计做得慢,等她勉强将坑填平时,仲行已经从另一头绕了回来。
华澈趴在他的身上,业已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将男孩放在树下,走到芈初面前,拿过铁铲,开始垒土丘。
瞧他动作熟练,再结合他对华澈的态度,芈初不难猜出他的经历。她想要说些话,可仲行似是十分专注,于是她便缄口不言。
仲行特意将翻出的新土叠在下层,使坟冢一眼望去与其他无异。
做完这些,他望向男孩,见他依旧在熟睡。
“他该回家了。”芈初开口,“再晚他的母亲就该着急了。”
“守卫不会轻易放他出去。”
芈初眸光一闪:“总要试试才知道。”她弯下腰准备将男孩叫醒,身后忽然传来仲行的声音。
“为什么要来?”
生病的时候,她也常问自己这个问题。她觉得自己莽撞而天真,但在间歇的后悔之中,她又觉得这个问题无甚必要。
来都来了,她不想纠结既往之事。好不容易有了新生,她只想看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我不知道。”
仲行难得没有再追问。
芈初叫醒华澈,问了些事,凭空捏出一段假话,又嘱咐了几句。他年纪小,却是个聪慧的孩子,心性亦算坚韧,很快就明白芈初的话中之意。
“子涂兄先回营帐吧。”
仲行朝华澈笑了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动作很是干净利落。芈初一愣,她还以为他放不下心,定要随她一道。
华澈对仲行有些依依不舍,芈初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向山口的方向走去。
“这么喜欢他?”
“你不喜欢吗?”
“我怕他还来不及。”
“为什么要怕?”华澈抬头,“肯定是你做错了事。”
“你说得是你自己吧。做错事被父亲教训的小萝卜头。”
“小萝卜头?”华澈大概听出这不是什么好话,鼓了鼓嘴,“我不信你从没犯错,你难道就没被爹娘教训过吗?”
芈初手一紧,华澈轻轻嘶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你父亲在苍雀山?”
“他们抬走父亲的时候,我悄悄跟在了后面。”
真是人小鬼大。
“回家后不要乱跑了。记住我和你说过的话。”
“知道了。”顿了顿,“我以后还会见到你吗?”
“我是食医,见到我准没好事。”
华澈低着头,没有吭声。两人自此一路沉默,很快就到了出口。一看到卫兵,芈初随即变换动作,按住了男孩的后领,大喝道:“你们是饭桶吗?连一个孩子都看不住,要是让城主知道,看你们有什么下场!”
卫兵被她震住,芈初瞧出门道,捏了一下华澈的脖子,男孩立刻大哭大嚎。
“这里不好玩,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芈初将他掼倒在地,狠狠踹了两脚:“还敢哭?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还好你是在树林里迷路了,要是让你看到——”担心泄露机密,连忙住嘴,她看向其中一个卫兵,“你来打!让他长长记性!”
丧父之痛远未过去,芈初那两脚又尤为结实,真情假意俱上心头,哭声愈发惨烈。
“我爹娘会来找我的!叔叔婶婶也会来找我的!”
芈初背对着卫兵踹了他两脚,力道减弱许多。
这些卫兵都是当地人,许久没有返家,看见此景心头不忍。
年长的卫兵站了出来。
“只是个孩子,食医未免有些过了。”
芈初赌的就是这份恻隐之心。葵丘城城主多疑,待属下必不亲厚。山口的守卫总是同一批人,虽能保密,却也在人心中埋下祸根。
“你待如何?”
卫兵走上前,将华澈扶了起来:“你进去后都看到了什么?”
华澈连忙抱住卫兵的胳膊,害怕地看了眼芈初。
“没事,有我在,他做不了什么。”
华澈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卫兵下意识拍了拍他的背。
“一大片树林,我在里面怎么都走不出来。”男孩语中带着明显的哭腔,“我忍不住开始哭,想要回家……他就出现了。”
“叫什么名字?”
“小鱼。”
“你家在哪里?”
“城北吉水巷倒数第三户人家。”吉水巷中的孩子确实常取名鱼、鲤。
“你说要来看你爹,你爹是谁?”
“我爹是猎户,他昨天离家前说要去打猎。”
“你爹说要来苍雀山?”
华澈仿佛被问住。好一会儿他才摇头:“但每年这个时候他都来苍雀山。”
“傻小子,今年猎户都去南边的芒山了。”
“啊?”
卫兵揉了揉他的头:“一会儿我让人送你回家。”他们有一架用来报信的马车。
芈初冷笑一声:“你倒是会做人,要是被城主知道——”
“只要食医不胡言乱语,谁又会知道?”
“我不说话,这里其他人是瞎的吗?”
“他们都是葵丘人,不像食医,能对葵丘的孩子下如此重手。”
其他卫兵果然同仇敌忾地望向她。
芈初被气笑:“不是为了你们葵丘,我何至于从鬼门关走一趟?”知道戏不能过,扫了眼被卫兵护在怀里的华澈,衣袖一拂,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男孩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