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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之二·破镜 ...

  •   秋气干得恹恹的,像个老妇人板紧的黄脸,尽管下过一两场疏雨,地上是润了,天色里却添不进半分湿意。踏着残叶,落芙山庄门外有几名顽童奔逐戏耍,手中竹马青翠欲滴,在这萧索寡淡的天,算是仅存的一抹鲜绿。
      庄丁顾全正指派杂役出来倒残羹剩菜,见此呵斥了几声。孩子们嬉笑着跑开,不时回头挤眉弄眼,惹得他大怒来赶,便呼啦一下朝四处散了。一群人聚在山腰上的树林子里,说到那厮半青半白的面皮,都笑得四仰八叉。“可惜没见过顾大小姐这般模样……”不知是谁道。
      “呸,你还想去惹那个恶丫头么?别看长得跟画中人儿似的,上回三宝不过捡了她随手丢的一枝花,差点没被她用马鞭活活抽死。”
      “我倒听婶子说过,她小时候……”插话的小姑娘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好像这儿有病呢。”
      你一言我一语,纵使压低了声音,嘁嘁喳喳的也是那些一说就叫人眉眼飞扬的轶事。一个梳双抓髻的男孩却忽然停了嘴,眼神飘向林子外头。整箩筐的秽物倒在荒坑里,引来只狗子,嗅了不多时,被人的脚步声一惊,又踮踮地蹿走了。
      来的不是附近挑潲水回去喂猪的农户,而是两个衣衫褴褛、面色蜡黄的乞儿,全不怕脏,趴下来在那坑里翻着,也不知究竟翻到何物,捧在手里相对而笑。
      “小嘉,你看什么?”
      有孩子嚷了起来。两名乞儿浑身一颤,回头望着与自己年岁相差不远的一群稚童,警觉中带了慌乱的目光不断后缩,人终于逃也似的飞快跑远。晌午的太阳被挡在寂寂的秋阴后,而那污秽中,却似有什么东西,鱼鳞一样,闪灼着明锐刺人的光。

      茶盏四分五裂地摊在水渍里,没有收拾,仿佛一幅喋血的凶异构图。
      丫鬟兰情只顾得上不停叩首:“小姐,婢子不是有心的……求求你,小姐……”
      一只白云母雕鸾盏子也算不了什么,至于掺了珍珠粉的茵芝玉露汤,洒了就洒了,不过洒在自己新换的茜红泥金簇蝶裙上,真是罪无可恕。红色最经不起污,茶汤一浸就是一大块黯然痕迹。菱花镜偏了偏,正要往颊上帖的珠钿在指尖捻落成粉,顾靥儿,落芙山庄庄主顾青盼的独女挑着柳眉,镜中笑颜稚气未脱,却自有一丝浓过一丝的森寒。
      兰情的额已然红透,还要再叩下去时,门外姗姗拂来两片云裾。妇人清柔的声音,毫无波动道:“磕什么,还不快起来收拾干净。”
      小婢如蒙大赦。顾靥儿抬头见了母亲洛九娉漠然的一张面孔,甜甜地挤出个笑来。随侍母亲的仆妇尺素向她莞尔:“三天后便是小姐加笄之日,可别轻易动气,到时候白白让颜家的叔伯笑话。”
      “还是素妈明理。”顾靥儿贴好珠钿,挽了松散下来的大把青丝,“帮我梳头,梳个望仙九鬟,就是到时插簪子的那种发式。”
      洛九娉看着女儿活蹦乱跳,宛若一缕明艳的风擦过她的肩,同尺素出去了。外面天光低垂,闺房里纠缠着温软甜腻的微香。她默默站在自己曾经的居室里,倚了窗,望向远方。十六年前那个傍晚,倚在窗前的少女胸中丝绪缭绕,似风吹柳绵,一点一点支离飘散。阁楼外没有云霞,只有一个穿郁青锦袍的男子独自舞剑,风神竦峙,剑华流雪。秋声肃肃,小径上桐叶铺满天空,像一群迎来盛大的飞舞与死亡的蝶。
      ——一切如同十六年前,她与顾青盼的初见。

      顾青盼是在一个风凋露冷的天来到洛宓山庄的。
      正值巫山清阕宫与洛家斗得你死我活的多事之秋,没人对这个年轻得仿佛未经世事的人报以太多信赖,只不过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鬼知道清阕宫主章流采,那排行江湖十大妖女之首的魔星是如何跟洛家有了不死不休的仇怨,大有血海滔天、鸡犬不留之势。然而局面却因顾青盼的到来有了巨大改观。清阕宫十二律使,其中八位败在他一柄不知名的软剑下,最终章流采宿疾发作,长恨中原。
      洛九娉始终忘不了父亲霜菊般的笑意,以及兄长们掩藏在称赏下的妒恨眼神——她只当没见。大局为重,父亲把素来传嫡不传庶、传男不传女的洛川流眄剑和水仙乘鲤步,也破格传给了那个远道投奔的陌生青年。庆功筵上,父亲赠予他金珠谢礼,他却不受,只望了一眼洛老庄主的幺女。洛九娉想起那一刹,幽寂的小楼与幽寂的梧桐庭径,男子收剑抬眼的瞬间,目光交会,所有的深意从一开始便不言自明。
      她听见自己微笑道:“好。”
      成亲的那一日已入了稜稜的初冬。整个洛宓山庄罩在一场尘埃似的细雪下,洛九娉挽着红帛,嫁衣如冰冷的火焰。从红帛那一头,她感到若有若无的破碎温暖,好像来自他掌心的一个梦的残片。哑哑地,新郎新妇迈进青庐的黄昏,有鸦群黑雪一般嘶叫飞起。
      洛九娉不知道那天席上,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微笑。在他面前。

      新煎的枸杞雪参茶,舌尖衍开一片涩苦,早不是曾经喜欢的味道。洛九娉感到丈夫的注视一直落在她身上,慢慢喝完,并不抬头。
      “靥儿后天十五岁生辰,我给她备了些东西,你看看……颜家来下聘礼,可不能叫别人笑咱们寒碜。”
      联雁锦的十二幅合欢复裙,叠雪丝的压银暗绣披帛,八对由大到小排开的金屈戌盘凤步摇,缭玳瑁,点赤琼,亮花花直眩人眼——还有么?一面银盆大小的芙蓉青鸾镜,蓝田玉的底座嵌了大块水精,仿佛海市冰轮,清光破雾,镜里的面容沾不上半点尘,竟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顾青盼显然已开始老了。即使轮廓轩朗如前,鬓也未星,那眼角的细纹依然可以令人想见霜蚀的痛。他的眉梢在话音疏落时也是上扬着,如亟待出匣的利刃,多年以前似曾相识的亲切,谁知这是后来全部苦楚的起点。洛九娉咬了下唇,道:“你定要把靥儿许给颜家?”
      顾青盼笑道:“不好么?靥儿自己是欢喜得很呢。”
      只会牵累了那个颜二少主——洛九娉的口微张着,什么声音也没有。丈夫的话明明白白地进了耳际,像干枯枝条间萧萧的风,“殷颜洛商,都是门当户对的大姓,也谈不上委屈。娉儿,为人父母,不都是希望儿女归宿好一些……你不用再操心了。”
      “殷颜洛商,皇甫中行”,武林赫赫有名的六大世家,果真门当户对。可是洛家已经没有了。洛九娉想。打从她嫁给他,或者,打从他来到洛家的那一天起——洛家就已经没有了。
      父亲死在女婿入赘的翌日。死因不详。大哥二哥和四哥在拜访楚阔帮主的途中遇伏,尸骨无存。三哥和五哥联手袭击顾青盼,被杀。六哥被囚在梅影湖心的水阁上,不久绝食而死。八姐自己投了水。所有忠于父亲的老部属都在一场突变中被除得干干净净。洛宓山庄改了名,从此姓了顾。
      十个月后,洛九娉产下一女婴,浑身冰冷,没有呼吸。外头有人窃窃私语,说是顾青盼的报应。

      ……孩子最终是救回来了。
      可一直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不到一年,又接连生了好几场大病。虽然是个美人胚子,那黑多白少的眼始终痴痴的,转不动一丝光采。顾青盼为这个女儿,不知耗了多少心力,商山的明芝,昆仑的雪莲,千辛万苦弄回来的不可计数。洛九娉却无动于衷,冷着一对眸子,由他去。
      靥儿四岁那年,尺素随洛九娉路过街市,见集上闹闹腾腾,是官家在卖奴婢。“夫人,带个丫头回去给小姐作伴吧……依小姐的身子,也只是……”过得一天算一天了。
      洛九娉回头。幼小的女童,插着草标,偶然便撞入了她的视线。眉间颊上贴着闪闪的钿子,露齿一笑,甘甘冽冽的泉浸过粉妆小脸。她望着那孩子,目光像被极细小的看不见的丝线牵着,一时间,竟忘了挪开。
      从罪人家发卖为奴,以前的名自然没了意义,官家让主母另起一个。名字么,尽管微末,却还是要有的。
      “叫阿钿罢。”洛九娉随口道。
      阿钿进了落芙山庄,没几天就坠了湖,人都说是给那个疯疯傻傻的小姐折腾死的。然而不知是哪位菩萨庇佑,小姐从胎里带来的病居然一日比一日好了。长到豆蔻韶龄,越发出落得灵秀动人,针红、马球,乃至武艺,样样都比同出自豪门大户的女伴们高上大截。以往的空白幼年,早和那死得蹊跷的小丫头一起被人悉数忘记。
      顾青盼对她爱逾珍宝。

      “爹,靥儿还没见过那颜二少主呢。连他是丑是俊都不知道……”
      口里这般说着,掩不过眼底甜蜜欢欣。顾靥儿腻在父亲怀里,任那惯于持剑的手,执了京城上好的螺子黛,一笔一笔,在这草衰木落的秋,把她的眉摹成晚夏远山薰风欲醉的浓郁。
      “靥儿嫁了过去,定不会忘了爹,全天下的人,就数您最疼我。”
      顾青盼温言道:“你做了人妇,可不比在家。管好自己,别给夫家添乱,也就是了。”
      梧桐小径的尽头,洛九娉垂着云袖,无声无息远观。十几年来,早习惯了做他冷漠的妻子,她冷漠的母亲,就像如今庄子里的人,已不会记得十几年前那场触目惊心的惨事。血在灰白天幕下荡开,目光交会之间,嫁衣融成一条绵亘无垠的猩红河流。
      “夫人,这个月凝曦坊的东西,已经送到了。”
      洛九娉回到房中,屏退了下人。好几只朱漆大箱,沉甸甸卧在那儿。她掀开箱盖,胭红、口脂、水粉、香囊,都是些轻巧的女眷用物,上头一层揭了,底下倏然射出明锐刺人的光——
      铜镜。
      几十面、几百面铜镜,错金的,雕花的,水磨的,极普通的,躺在箱里,一张张重复的清冷面容,迭成奇诡莫名的梦魇。

      尺素静静走入暖阁时,洛九娉刚用完例行的枸杞雪参茶,倚在窗前。蝉鸣嘶竭,秋天已近了收梢。高墙外骑竹马的孩童欢笑嬉闹,淡在风里,引得片片落叶惊羡似地飞过墙头,追逐那渐远的笑声而去。
      “夫人恕罪。”
      尺素跪伏在地。四个字,铮然有声,决绝如一把誓不归鞘的剑。
      “有件事,一直背着夫人——婢子找到了七爷。”
      洛九娉颊边仅剩的半分血色倏然褪了。尺素的手摊开,铜镜的碎片,大大小小,烈日下的鱼鳞一样灼目。
      “这些终于还是叫外面人翻了出来,卖给城里的铜匠……一切都瞒不过的。我明白你含垢忍辱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手刃那恶贼,你的苦,我都明白……九姑娘。”尺素抬起眼,波光粼动,逝川无影,“可你斗不过他,只有七爷——七爷虽说是那种人,但好歹,好歹还姓洛。”
      “你懂什么!”洛九娉一声喝断,手里把玩的盏子摔下来,迸碎了颤抖的语音,“他早和我洛家没丝毫干系了!他不过是洛家的——”
      羞耻。
      我会下阿鼻地狱罢……和靥儿一起。咸涩的水漫过指间,十六年来第一回肆无忌惮地往下淌,仿佛那一日,浩浩无际的血。那孩子的功力就快大成。无路可退。
      “九姑娘,这些年来你付出了多少,婢子全看在眼里。只是不愿看着为了一个这样的境地,把你和小姐一辈子都葬了进去……七爷是你亲兄,洛家满门上下的仇,他避不过。九姑娘,婢子坏了你的大计,只有先走一步了。”
      ……其实你什么也不明白,尺素。
      尺素的身子软软倒下,尖长镜片嵌进胸口。隔了十六年,血再次划破空气,溅上洛九娉的裙裾。无声无息。

      她最后一次在那里看到了顾青盼。那条桐叶纷飞的小径的彼端。抬不起足。衰草粘天,粘着她殷红染透的僵硬的裙摆。
      洛九娉默然等着。等顾青盼走到她身前,伸手抚顺她从髻中散落出来的发。红帛那头传来的破碎温暖,忽然远离了浑噩中时断时续的幻觉。“你要杀我。”他淡淡道。
      洛九娉想对他笑。欠下一生的笑,临了这时,却怎么,怎么也无力偿还。
      如果衾侧枕畔一柄匕首就可以了结一切,何必拖到今日。又如果,没有靥儿,是否可以淌过那绵延的血流,一步跨回往昔。所有的答案,最终也无从分晓。顾青盼托起她的脸,声音像枯叶在涟漪中慢慢滑向下游,“靥儿,究竟是不是我们的孩子?”
      洛九娉望着他的眼,波澜暗寂。“你知道的。”
      顾青盼却似颤了一颤,道:“我不是那种意思。”
      洛九娉清楚他的意思。眼前仿佛洇了雾气,雾中的深渊隐晦难明。那里什么也没有,一片空茫,空得让人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余地斡旋,或者已然沦陷。
      她轻声吐出一个字:“是。”
      脸上的那只手不再动了。良久良久,一点湿润打了下来。洛九娉仰起头,雨落在她的眼睛里。十六年。一层秋雨一层凉,十六年这么过去了。

      雨一直下到深夜。顾青盼操劳着女儿明日加笄的事,很晚才睡下。洛九娉仍坐在暖阁中,百无聊赖。门吱呀一推,却是顾靥儿亲自端了枸杞雪参茶送来,甜甜一笑,顺手将门重新掩上。
      洛九娉没说什么,接了茶细细啜着,猛然间手一抖,盏子滑落。顾靥儿眼疾手快,一把揽在宽长罗袖中——半丝声响也无。
      “我早就发现了。你喜欢喝这东西,爹每天都亲手煎给你喝,里面放的是销凝散,天长日久,把你的武功都化没了。我只不过又加了颗醉瑶丹进去,不过分吧夫人——不,娘。”
      什么也用不着说了。洛九娉斜倚在坐榻上,红线缓缓挂下唇角。多年前那幼童的笑靥,甘冽纯美的泉,然而,冷得入骨。“别问我为何如此。你一直是不乐意我嫁入颜家的,何况白天你们在林子里的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你和爹有什么恩怨,我管不着,可你就算想对他下手,也得等我在他老人家安排下,顺顺利利出阁再说吧?”
      “你放心,解药好好地在我这儿,待我归宁之日,定当奉还给母亲大人——若那时你还没死在爹手里的话。”顾靥儿揽镜自照,镜里媚眼如丝,绽出针也似的尖利娇笑,“我从一个卑贱的小丫头到顾大小姐,再到颜家少夫人,都是拜您所赐,既然这样就送佛送到西,让女儿一生一世惦记着您的恩惠如何?”
      这样么。洛九娉闭上了眼。也罢,累了,不要再想了。
      雨下着,檐间铁马丁当,顾青盼的言语,洞穿了太长久的坚忍和等待,声声重又透入耳中来……

      “……我离开清阕宫时,师父对我说,洛家的一切,终会是我的。她身子注定不行了,不能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亲手交到我手上。我不了解她的所指……一切都好像是命数。娉儿,你恨我,你要杀我,我一早便知道。
      “但我确实没杀你父亲……那天他犯了心疾,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你哥哥都想除掉我,里应外合,他们和楚阔帮已协定下了——本来我不打算赶尽杀绝的。待你最好的六哥,我也没杀他,是他自己寻了死路。你相信么?是他们逼我——得不得到洛家,一开始其实无所谓。有你,有孩子,那便够了。”
      最终还是让你恨我。恨得这般镂心刻骨。
      洛九娉踉踉跄跄撞入内间,扭动机括,六尺山水长轴的背后悄然敞开暗门。有了源头,终归是要有个收束。密室里烛光幽微,百十面铜镜悬在四壁,拥着个小小的身影。满地都是镜子的残片,满地支离破碎的笑靥,晶彩莹莹无处不在,却再也,收拾不起。
      洛九娉只觉胸中迸裂般地痛。

      这一天终归是等来了。

      开了眉嫌淡,点了晕嫌浓,临水照花,摆明是添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自己总觉不过差强人意。袅袅婷婷,顾靥儿傅了时样新妆出来,便如初露尖尖角的一枝细荷,风摇韵动。宾客女眷,颜家的世叔世伯,满堂的人没一个不交口赞赏。
      父亲端坐堂上,春风盈面。旁边一个坐席却是空着——小婢说夫人突有不适,见不了客。见不了便见不了吧,彼此心知肚明。那本是从未有一天把她当女儿瞧过的人。
      很快要攀上另一根高枝,一飞冲天。这些还有什么要紧。
      联雁锦的合欢复裙曳地如云,叠雪丝的压银披帛轻纡若雾。翩翩转个圈子,从此便是大人,长辞了那暗秘的影子似的往昔,可以自由掌控命运。宾主众人的目光都被顾大小姐的风姿引去,竟谁也没留意,一个双髻孩童抱了青翠竹马,正从广帷后天真烂漫地朝堂上望。
      那试梳过无数次的望仙九鬟髻,此刻早已精致堆起。梳篦、条钗、针簪、步摇,一根根密密插入。最后一朵珠凤也贴上黑檀似的发,顾靥儿向父亲深深一福,转身去照案上那面青鸾玉座水精镜,寒光中映出秀丽绝尘的容颜——
      那是一张幼女的脸。
      苍白如玉,眉间颊上花钿亮闪,淡色的唇边,似在衍开一丝若即若离的笑意。
      顾靥儿茫然回过头。在惊惧尚未蔓延的那个瞬间,她看到的,仿佛是很早以前就被遗弃的过去,和被一刀斩断再也不会存在的未来。

      洛九娉面无表情地立在堂中。四岁的女孩被她抱在怀里,无光的眼深邃如秋日天穹。那丝笑意就像水精镜面上的裂纹,慢慢慢慢,终于,完全裂开。
      镜子碎了。
      顾靥儿的视野猛地黑下来。她最后听见,自己胸腔中,有什么东西也在那一刻跟着砰然破碎。像是一颗心。

      仆妇和庄丁已经开始惊叫逃散。颜家倒不愧是武林名门,几位长辈是见过世面的,长剑弯刀纷纷出鞘,但就在照出孩子白纸一样笑容的同时,精钢宝刃,一霎化为乌有。
      顾青盼长声清叱,锦袖挟卷天风,千万水精碎片化身最凌厉的暗器,向那女孩迎头罩去;而他腰间软剑,也在这漫天莹光掩映下,腾起一条尖啸的玉龙。
      他本不想伤及妻子,可此时别无他策。
      女孩依然在笑,仿佛世间万事,已无一件值得她今日这么开心。欢笑下无数杀气盈然的镜片迸成齑粉飞散,顾青盼目光触及她的一瞬,忽感到双睛无比剧痛。他下意识合上眼,强提真气护住心脉,当机立断的杀招已出手。可那无声的笑,仍残存在他的黑暗里,像一条花纹柔美的毒蛇直钻入血髓,噬咬着他隐匿得最深乃至以为早已遗忘的一切。
      他突然明白了——这是他的女儿。
      这个永远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不会长大,只会笑的妖孽,是他真真正正的女儿。
      雾气下的深渊霍然翻腾而上,将眼前的黑暗彻底闭合。如同命数。顾青盼嘴角抽动,却没了笑的力量。那失去目的的一剑借最后的勇气扭转回来,干净利落地,划过自己咽喉。
      血花开谢在漫天镜雨中。

      只有一个人,没有逃,也没有躲。面对女孩儿苍白得和魔魅一般的笑,他若无其事。
      他一步步,向洛九娉和女孩走来。瘦小的身子仿佛一道坚固屏障,将四散的众人与近在咫尺的死亡隔开。场上只剩下了那两具尸体。女孩仍在朝他笑着,坚硬如铁的时间在他们中间寂然凝成利刃,终于听到它最后坠落在地的声响。她的表情渐为畏缩代替,小脸埋入洛九娉的怀抱。
      洛九娉轻轻将她放下,对面前稚童道:“七哥。”
      洛小嘉冷冷道:“我来晚了。”
      何谓晚呢?早从最初的那一天起就已无可改变。洛九娉垂眼望着顾青盼,神色竟和他脸上凝固的凄绝越来越相似。“他猜到了……其实他一早便猜到了。”
      “他是清阕宫主的私生子。他的母亲,与父亲,是因情生恨。他是父亲的儿子……你我的兄弟。”
      手指梳过丈夫血迹未干的乱发,洛九娉的目光一点点涣散下去,像在追忆一首邈远的歌谣,“你看他的眉梢……那么像父亲啊。父亲定是发现了,才突发心疾去的。可我竟没留意——直到生了靥儿,这才慢慢明白过来。七哥,我不恨他,可有些事情,总是要个了断。”
      “我听从百尺珠玑楼的异人指点,把靥儿炼成了你一样的宁馨儿,又找到个和她相貌极似的孩子,费尽心机瞒着他,充作靥儿养大。你要责我薄情吧,这样待自己亲生骨血……我不想让他知道,就这样,只当是一个梦,一晃便过去了。”
      恍然远逝,再不复返。
      洛小嘉忽然问道:“你爱过他么?”
      他明知这得不到回答。只有洛九娉低低的笑,一声一声,干涩得像无泪的抽泣。
      “…………七哥,你可知道,当年那位异人告诉我,靥儿她无论如何,活不到五岁。我原本是打算放弃的,然而……尽管靥儿是这么一个……孽种,我还是希望她……活下来。”
      洛九娉极轻极柔地抚着女儿的面颊,直到那里再度有明灿笑容绽放。洛小嘉没能阻止。谁也阻止不了一个孩子对母亲微笑。他看着洛九娉的眼像镜子一般破碎,她倒伏下去,温热的血流将地上的凝迹融化开,又重新胶结在一起,不分彼此。
      洛小嘉望向远方。一片黑雪似的鸦群从灰云间飞过。光秃秃的枝杈下,已不见落叶在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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