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鸡蛋/夜(1) ...
-
周瑜没有在吴郡留太久。
横扫江东六郡八十一州这样的事情,他与孙策实在是完成得太快了。好像大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孙策就已经把他的叔叔伯伯辈分的原江东盘踞者们撵跑了,也没有征求大家意见,问一问大家愿不愿意、认不认同。
并且他的脚步不会在此停下,他的眼睛要看得更远,他的手要伸得更长。他高高兴兴地大喊了一声“孙郎来啦!”,一头跳进了名为天下争夺的汪洋中。如果要说本来已然很挤的浑水中大家还要给他什么反馈的话,大概就只有一声声的“黄口小儿”之类了。
这一次倒霉的是西边,孙策水陆并用,北袭彭泽,西讨江夏,东征豫章,横冲直撞,不讲道理。季节尚未变换,这些土地上的主人便已换了。田里的稻子种下去时还是向黄大人/刘大人/华大人交赋税,等到今年收获时就该向孙将军交了。
等孙策上了奏折给朝廷,得意洋洋地宣传了一通自己的战绩,终于打算停手回去时,附近备战的各位太守各位将军们明显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是不要松太早的好。
虽然孙策慷慨的演讲通过文字再送达他们手中时效果已大打折扣,但最重要的意思还是传达了。
孙郎笑着说:“给大家留个惊喜。”
孙郎笑着说:“我是要回吴郡了。”
孙郎笑着说:“按照惯例,总要留一些兵马在当地驻守的。”
等到周瑜面带微笑地送孙策离开,再抖一抖披风慢慢走回军中帐的时候,大家骤然明白了这个“惊喜”的含义。作为并称的另一方,“周郎留下”这件事,其实和“孙郎不走”差不多糟糕。众人皆惊,孙郎与周郎喜,所谓惊喜者,难道不是这个意思?
这件事的惊不止在孙策留下的远超于驻守一地应有的人数,亦在于向来形影不离的二人居然破天荒地留下了一个。而周瑜的心情似乎格外地好,好到令人疑心他与孙策是不是又约定了什么私下的秘密。孙贲想了起来,这样的情况好像在几年前也发生过一次。那个时候,孙策还是个雄心抱负尚未施展的青年。
那个时候呢——
吴景本来和刘繇的部署对峙了好一阵子,孙策从袁术手下跑过来,在他的大本营里吃吃喝喝练练兵,然后等来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身无一官半职,却神奇地带着大批的兵士、马匹和粮草。——据说,是问叔叔借的。他的叔叔更神奇了,明明来自于江对面,他们即将要去的地方,丹阳,却任由一介平民的侄子借走了大量的士兵装备。他们都这么神奇了,还是不如一点都不奇怪就接受了这一切的孙策神奇。
“你这个人若不是太有自信,就是完全没有心机,这样以后会吃大亏的。”吴景教育说,神奇事件的当事人之一正在对着一张地图点来点去,当事人之二则一手撑在桌上,歪着头,一手跟着时不时戳戳点点。他们离吴景如此地近,以至于吴景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在讨论着进军策略。
但是在距离这里稍远的卫兵眼中则是另一种含义,由于听不到两人说的话,很容易就脑补成了这名几天前到来的青年与几十天前到来的青年现在旁若无人地占据了自家统帅的地盘,正在不知道天高地厚地想些主意。
“舅舅,其实那些人并不算多么骁勇的对手,领据江东之后,我们还要北伐与西征,舅舅那时再叹气不迟啊。”孙策安慰他道。
“义兄说的对。”外表谦和有礼,颇具世家风范的同伴跟着出口赞成,吴景收回自己的观察结论,这名青年也许完全不像看起来的那么谦虚。
——孙贲觉得,也许他该问问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没有怎么回事啊。”周瑜笑道,“我在此镇守,以防刚被打退的人蠢蠢欲动,吴侯要取荆州,好不容易打通的道路不能再丢了。”
孙贲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异样。
“取荆州?”
周瑜很坦荡。
“荆州重地,总是要取的啊。”
“那吴侯为何不趁势往西,反而回转吴郡呢?”
周瑜依旧笑了笑,眉头一挑:“你懂的。”而后转身进了军帐。
——孙贲觉得周瑜这眉头一挑的样子,实在像极了孙策。
若是孙郎跟周郎有什么“小秘密”,最有可能的原因是现在说出来会被人觉得太夸张,太不自量力。他们并不是太介意旁人的看法,只是觉得好东西让识货的人分享才会更美妙些。“那些鼠目寸光的家伙,让人连好好把话说完的欲望都没有。”这就是孙策对于大部分人的评价了。
说着这样的言论是几天以前,他坐在桌案前跟周瑜一道看着远方发来的书信。
“公瑾,我打算开拔回吴郡了。”孙策的食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周瑜注意到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脸上的神情也严肃起来。
“我,留下?”他看着孙策的眼睛,从中获取答案。
灯光不是很亮,但映到孙策眼中却跳跃着金色的光芒:“嗯,这件事,很重要。”
周瑜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春夏之交的确是个好时机。现在北方战况胶着,各路诸侯都在观望。义兄以骁勇骑兵突入,挟天子以令群雄……”
“这次我们分开会比较久,我要回去先整备,然后出发——虽说还是喜欢跟你一道征战,但是这次情况所需也没有办法。”
周瑜装出遗憾的表情,眉眼间却是在笑着的:“当年在吴景舅舅那里说过到哪里都会跟随你,给你镇守后方也算是承诺的一部分。只是可惜,你送的大房子我还没有住几天,吴郡的路我还不熟呢!”
“啊,这种小事,以后有的是时间嘛!”
他们在说的是从曹操与袁绍在官渡作战开始,孙策就一直思考的那件事。现今最强的两股势力正在中原激战,难解难分,任何一方胜出都会真正彻底拥有北方。皇帝所在的许都反而是守备力量相对薄弱的地方。孙策的主意,便是打到了那位已无实权的汉家天子身上。周瑜知晓内情,因此他一开口便猜到了是真正打算付诸行动了。
孙策所说的“很重要”,指的是当他奇袭许都时,刚刚平定下来的江东千万不能出现任何动乱。把篱笆盖得尽可能远,从而让危险也尽可能远是他想到的最好的办法,盖了尽可能远的篱笆之后,让一名自己最信任的人持着武器守在后门口,则是这个办法中最重要的一环。按照他们的计划,等到孙策从许都回来,无论成果大小,都会以此地作为次中心的据点,向着西南推进。南北隔江而治,再徐图之中原。
“真是太可惜了,我也好想去北方啊!”
孙策要求自己留下是意料之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年轻人喜好征服的特点还是让周瑜略有不爽,刚开始还会因为计划的精彩而兴奋,稍微一会之后,在这个年纪的青年,有不爽就立刻显露到了脸上。
“这不是……我们说好的……吗。”孙策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由兴奋到遗憾,由遗憾到不爽,声音不自主地也跟着由高降低了。
“那还是让我趁这个时间也再去追追黄祖算了……”周瑜打起了附近尚未纳入孙策治下的地盘主意,在心里默默地点了一遍,像挑鱼一样地挑了挑,就他吧。
“喂喂喂,黄祖必须我来杀!那是我的杀父仇人!”
“天子是你的,黄祖也是你的?你喊一声,看黄祖答应吗?”
“总之——”孙策在周瑜说出什么更奇怪的名字前拿捏到了事情的重点:“多则半年,少则两三月,我们在此地合兵。现在什么时辰了?”
“还早,戌时刚到。”
“袭许的计划,我们再商量一遍……”
等到商议完毕,已是夜深露重,两人都有倦容,但没有什么倦意。
每次要分兵之前,他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多聊一会。孙策不喜欢在打仗以外的地方指使太多人,自己快步跑出去过了一会又跑回来,手里就拿了几枚鸡子。筷子戳破一端,然后挑着吃。
“算是廉价的里面最好的食物。”周瑜点评。
“周少爷以后不能做小官,否则一定会因为不愿意吃廉价的食物把自己饿死。”正事说完,自然就剩下谈笑。孙策自己的官职也并不高,新招揽的文人有些已然改口称呼“主公”,老部下大多还以“将军”相称。讨逆破虏,听起来只是单纯为了和自己父亲的名号对仗。受封的太守大部分是虚职,还得一点点打回来。稍稍有些含金量的爵位也随着天子赐爵满天飞而贬值了。
“我现在的官衔就很小啊,孙少爷有什么补偿吗?”周瑜吃完,左手擦擦右手,右手擦擦左手,最后两手拍一拍,抖一抖,好笑地望着孙策。
第二个疑问句的应用场景太多,适用环境太广,歧义太重,孙策在道德天平的两个极端上急速滑行了十个来回才最终抛弃正义与良知,选择了最沦丧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