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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我叫玛拉。
      纪威希用了五年的时间从一个小镇变成一座常住人口有十七万的城市,我在纪威希长大,所以我见证了她千百年里最激烈的一段进化史,属于她的繁华和拥堵都一样来得让人措不及防。
      六岁生日过后的第三个月,我们一家搬离世代居住的红砖小房子,住进了城东的高楼中,四十二层的高度,足以让我趴在阳台上远远瞭望到小山丘上的旧家:那栋美丽的红房子,那棵高大的苹果树,那满园生机盎然的花草……但是尘土飞扬的日子很快就大面积来临了,巨大的机器整天整夜轰鸣作响着,家里的玻璃窗不得不被关得牢牢的,我在某个清早醒来,发现远处的小山丘已经被夷为了平地时,难过得嚎哭不止,转身投进父亲的怀抱里伤怀了一整天才勉强接受这样的事实。
      在我九岁的时候,纪威希已经是一座高楼林立的城市了,人们带着梦想与激情,从四面八方涌来这里,我经常站在傍晚时的中心广场上,环视着整座霓虹闪烁的城市,于流光溢彩里产生一种迷失的错觉。
      唯一不曾改变过的就是北山公园。
      北山公园外有一家叫“青木”的酒馆,父亲曾经带我去那里吃过一次饭,是很神秘的东方料理,五味的调和奇妙得令人感动,后来我每个星期去公园写生的时候,都会在酒馆中稍作停留,有时是坐在外面木制的台阶上看啁啾飞过的鸟雀,也有时是进去点一份价格不算很贵的蒸团子或是青梅冷面解解馋。
      酒馆的老板是个踢踏着木屐、爱穿花色袍子的男人——有人喊他“青木”,不过更多的人称呼他为“青木君”——他的着装是那么古旧与怪异,显得与这飞速发展的城市格格不入,但他面容英俊深邃,举止从容优雅,从七岁第一次见到他开始,我就认定他是纪威希最美丽的男人。
      青木先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家伙,你画错了。”
      那是一个细雨的下午,我坐在酒馆屋檐下画远处的风景,氤氲的水雾里耸立的不是高楼大厦,而是几座低矮的风车磨坊。
      “不,我在画我记忆里的纪威希。”我头也不抬,固执地画完并且在画纸的左下角写下日期并署名。
      青木先生微笑了起来:“如果你将这幅画送给我,那么我承诺每周六的下午,你都可以从我的酒馆里免费领取到一份蒸团子和一杯果汁。”
      我想都没有多想就一骨碌爬起来,郑重将画作递给了青木先生:“不要欺骗小孩子!”
      “喔唷,真是一只小馋猫啊!”青木先生如是打趣道。
      就这样,我渐渐从青木酒馆的常客变成了青木酒馆的熟客,这个变化让我觉得很自豪,因为我可以进到酒馆的后院去玩耍了,这可不是人人都能领受到的待遇,而且酒馆里工作的人也都知道了我的名字,他们在端菜、提水、洒扫经过我身边的那一刻,都会笑眯眯叫我一声,玛拉。
      我十二岁之后,纪威希的供水系统开始出现故障,偶尔的突然断水给市民们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后来大家发现,在整座城市停止供水时,青木酒馆里的清水源源不断,他们的生意丝毫不受影响,反而借着城市停水的东风更加火爆了,就连父亲也会让我带着保鲜碗去青木酒馆打包吃的回来给全家人享用,于是停水的事,就变得不再那么难熬了,也正是经过了这样的小插曲,人们才意识到纪威希里有一帮多么神奇的大厨。
      新闻里采访说,青木酒馆的后院修建了一个很大的蓄水池,终年都是满着的,经由铺在池底细沙的过滤,从水口流出的水甚至比城市供水还要洁净,这一举措误打误撞为市民们提供了便利,市长甚至还亲自登门送上嘉奖令,电视里市长与很多人合了影,人群中唯独没有看见青木先生,我捞起茶几上的遥控器,随手换到了另外的频道。
      噢,忘了说一件事,我生下来就患有白化病。
      我的家庭成员虽然都有着严肃的面孔,但他们一点儿也不吝啬对我的爱,他们非常爱我,因而当我达到去学校接受教育的年龄时,他们很开心将我送过去了,不过,我的同学们都不太喜欢我,他们戏弄我、嘲笑我、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得知这些之后,父亲毫不犹豫为我办理了退学手续,爷爷更是请了两位很优秀的家庭教师来辅导我的课业。
      从小生活圈子就不大,我知道自己性格孤僻,仅有的朋友也都来自于爷爷口中“鱼龙混杂”的青木酒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有朋友的,不是吗?
      往青木酒馆跑几乎成为了我每周的必修课,我想念酒馆里的果汁、蒸团子、青梅冷面、牛肉锅贴、鸡茸蘑菇汤……当然还有亲爱的青木先生。

      九月的黄昏,我陪着青木先生在院子里看晚霞。
      “玛拉。”在绚丽的霞彩光晕笼罩中,青木低下头来看着我,好像要对我说什么话,但是他在叫出我的名字之后又沉默不语了。
      “嗯?”他嘴角那一抹浅淡而隐秘的笑令我感到困惑。
      青木摸了摸我的头,然后笑容终于大方地浮现在了脸颊上,他蹲下来,很认真地扳过我的双肩:“玛拉,有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离开纪威希吗?”我吃了一惊,睁大双眼审视他的面容,他在微笑,黑色的双瞳幽深镇定,所以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了,“可是……我为什么要离开纪威希?我出生在这里,我的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妈妈也都生活在这里,我……我不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
      “哈,如果它变成一座干枯的城市,你还会这样认为么?”
      “干枯的城市?……对不起,青木先生,我不懂您的意思。”
      在次年雨水最丰沛的春季,青木酒馆忽然间人去楼空。
      终于等到一个大雨停歇的空档,我撑着伞一路狂奔,谁知最后只见到了一扇遍布蛛丝、森冷紧锁的大门。
      我在酒馆前愣怔了很久,返回家去的时候,被雨水浇得失魂落魄。
      一个多月以后,我收到一封没有落款的信,信里只有短短一句话:“当你对纪威希失望的时候,去酒馆的后院找我遗留给你的秘密。”
      是青木先生!
      说真的,我曾深深憎恨过他的不告而别,但当我捧着那页薄薄的信纸在手中时,一切都轻易释怀了——
      他离开得很匆忙,可并不意味着忘记了我。
      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
      后来的一年,我的爷爷奶奶先后病逝了,再过了五年,我的母亲也在一场车祸中丧生,紧接着余下的时光,只剩我与父亲相依为命。
      纪威希停水的频率越来越高,为了能够买得起价格不断飙升的桶装水,让病弱年迈的父亲可以过得更好一些,我不得不多兼职了两份工作。
      不知不觉间,又一个酷热的夏天来临了。
      电视新闻里每天都有市民在为城市的供水不足举行游_行_抗议,而政府要员则是不厌其烦地面对镜头致以歉意,并承诺大批的技术人员正在奋力抢修,不久的将来一定可以恢复全城用水。
      我对那些西装革履的发言人没有任何好感。
      星期天的早上,我在北街的教堂做完礼拜,出来以后,人潮大都向左边的十字路口涌去,右边的安静小巷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我站着犹豫了片刻,然后调转脚步,走进右边的小巷,去了与医院截然相反的方向。
      “当你对纪威希失望的时候,去酒馆的后院找我遗留给你的秘密。”
      青木先生曾经在信里这样告诉我。
      是的,我一忍再忍,终于对纪威希失望了,现在是时候该去探知那个秘密了。
      寂寞的鸟雀在空地上跳跃嬉逐,被荒弃许久的青木酒馆更加破败伶仃。我捡来一块石头,不太费力地砸开了门上锈迹斑斑的锁条。屋子里满是灰尘和霉味,来不及做过多的缅怀,我直接去到后院寻找答案。那荒芜的院子实在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唯一让我觉得像是秘密所在的,是一口水井,因为那古旧的轱辘上绑了一只小小的铜风车。我趴在井沿上往下看,光线被吞没了,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我在书上看到过古老的水井和摇水的轱辘装置,稍微回想一下就知道该怎么使用它。拴着粗麻绳的木桶斜靠在井边,我把它提起来,慢慢悬到井下去,麻绳渐渐被放到了最后一圈……摇上来的木桶里根本就没有水,一滴都没有。
      我盯着干燥的木桶,忽然间觉得很冷:一座,干枯的,城市啊——
      恍恍惚惚去到医院给父亲取药,街道上的热气灼得人像要被整个儿燃烧起来,而凉爽的医院大厅里,则有很多高烧的病人在输液,他们脸色潮红,神色萎顿,几乎坐满了所有的椅子,医院的供水也中断了,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和汗液的混杂味道,当然,还有卫生间传出的腐臭气味儿。
      我惊惧地掩住口鼻,从窗口取了药飞快离开。
      匆忙奔回家中,父亲正戴着老花镜在阳台上看书,他听见风铃响了,转头朝门口看来。
      我将身上的背包甩在餐桌上:“爸爸,我们得离开纪威希,越快越好!”
      父亲摘下眼镜,疑惑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我们要马上离开纪威希!”
      我顾不上擦汗,麻利地拖出角落里蒙了厚厚灰尘的两个大旅行箱,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地收拾着衣物。
      “玛拉?”老迈的父亲颤巍巍走到我的身边,他看见我把他最喜欢的一件风衣放进了旅行箱里,“现在是夏天啊——玛拉,告诉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没有,爸爸,我只是想带你出去旅行。”
      “哈,傻孩子!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我还没有准备好呢。”
      “那就现在准备,我们很快就走。”
      趁着父亲不注意,我把那只装有我们全部资产的小铁盒藏进了旅行箱的底部。存钱罐也被我打开了,我把家中所有的纸钞和硬币装进了随身包内。直到父亲确认了三遍,房中已没有了他会在旅行途中惦念的物品,我们才将门关上,真正开始了父女俩的“远行”。

      十天后,我和父亲落脚在东部的海滨小镇里莫。
      早晨九点钟,父亲在盥洗池边刷牙,门铃响了,侍者送来了报纸,我道了声谢,一边关上门,一边将报纸展开。
      “纪威希,一座正在腐烂的城市!”
      报纸头条赫然醒目。
      我愣了愣,目光落在深黑大字体下面的照片上,那是中央大街,四处是焦黑的浓烟和正在燃烧的垃圾堆……
      “瘟疫爆发突然,死亡人数已逾六万……”
      “尸体被集中焚烧,疫情仍旧无法控制……”
      “……无法确认是否为带菌者……所有纪威希市民被迫与外界隔离……那是一座正在腐烂的孤岛城市……”
      ……
      我浑身颤抖着,双手几乎要捏不住报纸。
      脱力般的坐到了沙发上,我终于忍不住捂着脸沉声痛哭起来,泪水里饱含着对故乡的不舍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
      “玛拉,你怎么了?”父亲关切问道。
      我没有办法言语。
      父亲捡起了沙发上的报纸,他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十七万人口的城市没有清洁用水,就一定会不断滋生病菌,那些病菌发展到某个程度就将蔓延成一场大瘟疫,一旦发生严重疫情,我和父亲就没有办法离开了,我们没有钱,更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死亡”,可我不想死,我也不想让父亲死,我们谁都不能为那座叫“纪威希”的“城市”殉葬——纪威希是我们的故乡,然而纪威希城不是。
      “我很奇怪,为什么你要把家里翻得那么乱,出来旅行还带上了所有不能丢弃的东西,甚至包括一本厚重的家庭相册,”父亲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玛拉,我的孩子,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们会永远失去纪威希……”
      “爸爸,请原谅我的自私。”
      “为你欺瞒了我这个耳聋目瞎的糟老头子?”
      “还有,我……我没有把将要发生的事情告诉其他人……”
      “对于已经变得疯狂的纪威希,谁又会相信你的胡言乱语呢?玛拉,那不怪你,你本来就不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晨风吹动了白色的窗帘,隐约有海浪拍击崖壁的声音传来。
      桌上的小瓷缸里养了几朵含苞未放的睡莲,它们需要干净的水,来这里的第一天,侍者就嘱咐过我,如果隔天没有人来给睡莲换水,就劳烦我自己去院子里的水井打一些上来,隔天傍晚,我去到院子里,看见旅店老板和两个男孩子正在加长提水的绳子。
      清风拂面的那一个瞬间,我忽然想起了青木先生——
      “爸爸,水源越来越少了,这个世界在逐渐走向干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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