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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观云亭 ...

  •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顾城《远和近》
      黑暗中,江暮帆的脸虽然看不清表情,章玉阶却能清清楚楚的听到他的心情。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伏不定,溢满了彭湃的激情,于是章玉阶的心时而膨胀的如氢气球一般鼓,时而收缩的像弹丸一般紧。
      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爱情竟能如此美妙。
      寂静的鄱阳湖边,他们翩然起舞,天地为他们伴奏,世界为他们高歌。
      他们温柔的注视着对方,在彼此的眼波中寻找自身存在的痕迹,于是天地变小了,世界缩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爱情,这就是爱情啊,至真至纯的爱情!
      心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过爱情,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后悔曾未拥有过爱情。
      “后来呢?”她努力平复内心那一份悸动,低声问。
      “后来......”江暮帆发出一声自嘲的冷笑,“一切都结束了。”
      “什么?!”章玉阶大惊失色。
      “这世上走得最急的总是美好时光,以前我只知道临死的人会出现回光返照,现在发现濒死的爱情也是一样。看完鄱阳湖之后我便回到了北京。那一个学期对我来说是段很难熬的时间。一放假,我便赶到了庐山,在原本约好的地点——观云亭见面。”
      观云亭,本是很美的一个景点,从那儿可以望见一拱灰绿色的山峦,如同庐山女神轻挽的发髻;山腰间盘旋着一条细长的公路,那是女神挽发的玉带;上面时不时有黑色的轿车,银色的面包车经过,那是女神在时不时更换着发间的装饰物。
      可就在这么美的地方,要发生一件很不美的事。
      那日,江暮帆马不停蹄的从北京赶到观云亭,却发现谢清怡已经在那等着了。
      她披垂着长发,婷婷立在亭外突起的一块宽大岩石上,身形娇小玲珑,好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刮断的秧苗。
      打从认识她起,江暮帆从未见她散过头发,也从未想过她的发竟会这样长,几乎垂到腰际。
      记忆中的她,一直用皮筋束着发,虽缺乏披发姑娘的温柔典雅,却另具一番奕奕的神韵。自己也曾半开玩笑说如果她散开发辫,一定比所有披发女生都美丽温柔,而她只是一笑置之,从未理会。
      而现在看着她秀发披垂的背影,江暮帆只觉得一阵陌生,仿佛那金墨般柔黑的发是一扇锦缎屏风,隔开了他与她的距离。
      “清怡。”他轻唤道。
      仿佛有强电流刺激一般,谢清怡背脊狠狠抽搐了一下,然后缓缓回头。
      他不禁又吃了一惊。
      她额前竟梳了一排密密的刘海,那么长,仿佛可以戳到眼眶里。
      这,还是她么?从不讲究,光着额头,即使上面爬满了豆子也不愿遮掩的她?
      她的眼睛,由于受到重压的缘故,也没先前那么亮了,像被乌云缠住的太阳。还有那张脸,一个学期不见,居然瘦了一圈,越发显出下颏的尖削。
      看见他,她笑了一下,笑容却很勉强。
      “出了什么事?”他心里一阵难受,走过去,轻轻搂住她的肩。
      她不易察觉的颤抖了一下,然后轻轻推开他。
      江暮帆一愣。
      她迅速侧过脸去,仿佛不敢看他的眼睛,许久才轻声说:“前几天,邻居的那位大哥向我表白了。”
      “哦,”他理解的点点头,似乎以前她也提过这个人,“他难为你了么?”
      “没有。”她背对着他,声音干涩冷硬。
      “那......怎么回事?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他向谢清怡走近几步,直到离她不到一臂的距离才停住。
      她沉默着,死一般的沉默着,仿佛内心深处在进行着极激烈的斗争。
      “我已经答应他了。”她终于说话了,而这句话不异于一纸判文,判了他们爱情的死刑。
      就算三九天的雪水当头浇下,他也不会感到如此心寒。
      虽然是暖冬,虽然是晴天,他却冷得牙齿直打架。
      “怎么不早告诉我?”好半天他才能说话,不过声音从冰冻的喉管渗出,也是冷的。
      “怕你一时接受不了。”
      “那我现在就能接受了?”从未听过这么荒谬的理由,他发现自己居然还笑得出来,当然也是冷得出奇的笑。
      “有些事情说清楚往往更能让人接受,”她的声音很僵硬,听不出半点起伏,“他,更适合我。”
      “怎么个适合法?因为你爱他?”
      “不,因为他和我是同一世界的人。”
      “原来你一直把我当异类。”
      “你本来就是个异类,”再次回头时,她苍白的面上已无一丝表情,“至少在我眼里你是的。你我本就出身不同的家境,思想上自然会有分歧,而你也从未真正体会过我的感觉。”
      她的声音轻而冷,如同一把薄薄的冰刃,直透他的骨血。
      他顿时感到胸腔一阵窒闷。
      “是么?”他恍惚的看着她,只觉得自己声音虚虚的在空中飘,“可是我一直以为我们非常理解彼此呢,上一次我们在鄱阳湖畔跳舞的时候,我甚至觉得那种默契程度已经到了......”
      “那是因为你一直执着于那些不切实际的浪漫,”谢清怡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他,“而我也只有陪你干那些没意思的傻事。”
      什么?她竟说那些是不切实际的浪漫?没意思的傻事?可是自己还一直牢牢将那些傻事刻录在自己记忆中呢......
      他有些茫然的抬起头:奇怪啊,观云亭地处东边,本是看不到晚霞的。可现在他分明看到一缕又一缕稠红色的带子从山的另一头缓缓飘过来了,好像一股一股从痨病患嘴里咳出的血......
      病到这种程度,太阳应该快死了吧?
      是的,太阳快死了,因为他感到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我一直弄不懂,像你拥有这么好家境的人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谢清怡的声音不急不缓,毫无生气,恰恰是宣布世界末日来临的号角,“我一直试着和你达成某种默契,可我发现自己无法做到。你追求的是自由,是浪漫,而我的出身受不住那样的自由,经不起那样的浪漫。我本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人,也只适合过普普通通的农家生活。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你在为自己感到自卑么?”江暮帆绝望到极点反倒笑了起来,“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乐观坚强人穷志不短,今天我总算发现自己看错了人,你根本就是个贫贱的人,不管从哪方面说都是贫贱的!”
      世界上恐怕没有哪句话比这句话更刺心了,但他早不在乎了,一个死人那会在乎这么多!
      谢清怡原本苍白的脸又白了一分,她死死咬住嘴唇,好像生怕什么话会从里面漏出来。
      她全身战栗着,然而终于是平复了剧烈起伏的情绪,缓缓将戒指从左手中指上除下来面无表情的递给他,“这个戒指本不适合我,你拿回去,日后自有比我更适合戴它的女孩。”
      纯银戒指在她指间发出淡淡光华,在他看来却不亚于可以摧毁一切生灵的原子弹死光。
      “它不会再有适合的主人,”江暮帆漠然的看着那枚戒指,并不接,“从套在你手指上的那一秒起,它就被毁了,不配再套在任何一个女孩的手上。你可以将它扔了埋了,随便怎么处理,就别指望我会收回。”
      说完这句话,他觉得全身上下有无数的火苗在乱蹿,既解恨,又像被焚烧一样痛苦。
      是的,恨本就是一把双刃剑,既伤害对方又伤害自己,可是既然注定要离开,日后铁定不会再有交集,何不在她身上多捅几刀?
      这一刀显然捅得不轻,谢清怡顿时面如死灰,她直直的盯着江暮帆,显然不敢相信他竟会说出这种话,许久,突然惨淡的一笑:“原来是这样......那也好,或许你能更快的忘记我,开始新的生活。”
      与此同时,她冷冷的扬手,于是那银闪闪的一团在空中旋转旋转,越转越无力,最终“噌”的一声跌落在岩石上。
      她,居然真的扔了他的戒指!
      好像有一只巨手攫住胸口,他顿时觉得喘不过气来,只有冷冷的盯着她,恨不得在她脸上挖出两个窟窿。
      而她却好像根本没看见,漠然的转身,冷冷的离开。
      她走得是那样绝决,连头都不曾偏一下。
      太阳已经死了,它咳出的血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天渐渐黯淡成铅灰色,四周的山峦,岩石树木都变得不那么分明,像是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玻璃纸。
      一切都模糊了,连同自己的视线,一切都像隔了一层,连同她的背影。
      一切,都结束了。

      “其实爱情真的很像一首很诡异的钢琴曲,你往往以为它到了高潮,将要推上一个更激烈的狂潮,它却迅速转低,戛然而止了。上山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像个大富翁,拥有一切;下山的时候却觉得自己成了穷光蛋,一无所有。在这之前,我曾向父母提过这件事,不出所料他们坚决反对。但我从未妥协过,而他们也只有退让。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自由了,却没想到......”
      江暮帆苦笑一声,说不下去了。
      章玉阶也没问下去,她很清楚他想说什么,只有叹气。
      世上没有哪一种背叛比这种背叛更令人觉得痛心。
      “可世上真有这么虚伪,这么城府深沉,这么狠绝的女孩存在么?”她不禁喃喃自语,“她若不是天才的演员,便是另有隐情。”
      “她能有什么隐情?那一些所谓的隐情她都已和我说得明明白白的呢!”一提到她,江暮帆便无法保持冷静了,“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自从两年前那一次后,我就一直在试着从各个角度理解她原谅她,却发现她的行为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说不清。她是不是个演员只有她自己才说得清。”
      “可你一直还爱着她不是吗?”章玉阶低声说,“至少你还没有对她完全绝望,因为你一直都不愿意相信她是个坏女孩。”
      江暮帆沉默不语。
      的确直到现在他仍对谢清怡心存幻想,仍在为她寻找开脱的理由,仍是宁愿相信她另有隐情也不愿怀疑她的人品,可是...... “可事实明明就摆在那儿,”他还是说话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疲惫,“就算我对她心存幻想又怎么样呢?就算日后她如我所愿回到我身边又怎样呢?我一直在想,就算她回来了我们还能不能一如既往的信任她?而她又能不能像以前一样坦然面对我?我们的关系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可爱情就像一根线,断了再续,无论如何都会遗下一个结。我和她中间终究是隔了一个人了,我们的嫌隙终究是产生了,一产生便再也无法消除。”
      “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因为我放不下,我一直在期待总有一天她会亲口告诉我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是她开的小玩笑,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坦然面对她了。”
      他所期待的就是这种概率几乎为零的可能性。
      也许这就是爱情吧,即使绝望如斯也不愿放弃的等待。
      那一刻章玉阶心里不知是欣慰还是惆怅。
      她甚至有些羡慕江暮帆:能拥有一份这样值得坚守的爱,多好。而自己连爱都没爱过,又何谈坚守。
      在这短短的一天之内,她也曾想过对他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而现在,她只想尽自己所能为他做一点事。
      也许这就是甘愿吧!
      “你可曾想过找她?”
      “没有,我不想打搅她,也不愿意使自己太难堪。”
      “没有,我不想打搅她,也不愿意使自己太难堪。”
      “原来你也是个骄傲的人,拼死也要保留最后一丝自尊,”章玉阶笑了笑,“可是你想过没有,只要再找她一次,一切问题也许就清楚了。我记得你说过,有些事情从表面看来是一种样子,从深层研究又是另一番模样。也许这件从哪方面看来都说不通的事就藏着值得原谅的隐情。”
      “我已经为她设想过很多隐情了。”
      “可是那只是你设想的而已,或许根本就没那回事,或许一切都是她蒙你的也说不定,”章玉阶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只能为你想到这里了,至于明天要不要找她你自己决定吧。”
      她转身离去,再不走,只怕要掉下泪来。
      劝说这样的人,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不自量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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