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问情(三) ...
-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锈迹斑斑的烛台上,一颗豆大的烛光,奋力的驱散着牢房中浓稠的黑暗。忽的,那烛火一晃,连带着落在墙上的光影也跟着一晃。
宁清欢敛了神色,冷眸缓缓滑向牢房外侧的一抹黑暗处,那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宁姬。”半晌,黑暗处传来声音。
沉默片刻“……暗影?”宁清欢疑道。她许久未进水,猛一开口声音有些嘶哑。顿了顿,缓道:“是七公主命你来的?”
“你如何知道是七公主?”身份既已暴露,默疏也不再隐藏,走出阴影,幽深的眸望着宁清欢。
“宫中能有暗影守护的不过寥寥几人,很难猜吗?”宁清欢伸伸有些僵硬的双腿。她从一开始就厌恶着皇宫的一切,对皇族更是反感。
墨疏听出了宁清欢语气中的轻蔑,不满的皱皱眉,冷道:“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今日之事,七公主怀疑有人从中作梗,故意针对于你,我此番前来,只奉命叮嘱你一二。”
宁姬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面无表情的脸上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行刺皇帝一事非同寻常,七公主不站在她皇兄一边,反而私下庇佑疑犯?七公主可是昏了头?”
“我且问你,秦玉儿行刺圣上一事,你到底是否知情?授琴之事又是否故意而为之?”墨疏凑近一些,整张脸在昏暗的烛光下严肃至极。
宁清欢笑了一下,眼底却一片薄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七公主命你前来想必心中自是有计量,我倒有些好奇,七公主让你带来了什么话?”
默疏心中不快更甚,沉下脸道:“七公主让我告诉你:既已命定,切莫强求。”
宁清欢闻言失神了一秒,脸上露出一瞬戚寥至极的神情,低喃道:“切莫强求…吗?”
墨疏接着道:“一会儿天亮以后,刑部侍郎侯大人会审讯你,皇上和太后亲自听审。你只需记住一点,无论他们如何问你,你一口咬定秦玉儿行刺之事与你无关便可,他们没有证据。这样起码还能保你一线生机。”默疏上前几步,目光定定锁着宁清欢“你可听清了?”
宁清欢垂下头,表情隐在黑暗中,沉默着。
等了片刻,默疏默默道了句“你好自为之。”便如一抹游魂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墨疏走后没多久,天窗外的黑夜逐渐褪色。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后,有侍卫前来。
宁清欢穿着白色囚衣,乌黑如瀑的长发披散下来,手足都扣着铐镣,骨骼分明的脚踝在黑青的锁链下更加苍白纤弱,没走多远,雪白的肌肤便被冷硬的铁块磨出一片血丝,宁清欢却像感觉不到一般,沉默着,一步步走着。
走到御寻殿前,突然一声尖啸的鸟鸣划破了沉寂的空气。宁清欢停了下来,抬头望向那飞掠而去枭禽,目光追随它越来越远,眼看它飞过御寻殿灿金的房顶,飞出宫墙,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灰沉的天空中。宁清欢那一眼也望得极远,远到仿佛天地都落在了她眼中。望了许久,直到侍卫不耐烦的催促推搡她,她才收回视线。
御寻殿内早就正襟危坐的挤满了人,大家都各怀心思,没有人出声说话。直到宁清欢一步踏进大殿,大家才齐刷刷向她望去。
宁清欢面不改色,像是丝毫不在意那些落在她身上的,刺人的、带着轻蔑的、厌恶的、讥笑的眼神。
她缓缓抬起头,冷若冰霜的眼眸一一扫过殿内的人,目光在碰到姜灵筠时停了两秒,继而转开,最终落在沈沐歌脸上再也难动分毫。而自始至终、她唯独没有看高高在上的玉隆帝和瑾后一眼。
沈沐歌在宁清欢望过来的瞬间便已满眼晶莹,她咬着下唇,努力克制着泪水夺眶而出。在看到宁清欢脚踝渗出的血滴后,她终是没忍住,就想上前去,却忘记了膝盖因跪了整夜的伤,腿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还好虞亦嫣眼疾手快,在旁一把扶住了她。
宁清欢脸上露出一瞬的慌张,望向沈沐歌的膝盖,关心的话堵在口边,沉下了脸“你的膝盖怎么了?”
“不、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一跤…”沈沐歌不敢看宁清欢,小声道。
“御寻殿之上,当着皇上和瑾后的面儿说慌,怕是不敬啊,沐妃。”席然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盏浅呷一口,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这御寻殿门前的石阶可还好跪?能坚持一晚上,妹妹当真佩服佩服。”
宁清欢咬咬牙,冷目瞟了席然一眼后直逼玉隆帝,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怒意。
被宁清欢瞪着,玉隆帝也回以注视,那双眸本是波澜不惊幽深若井,宁清欢却偏偏从中看出了一丝残酷狠绝。
穿着红色官服的刑部侍郎侯威一双眼睛在玉隆帝和宁清欢之间来回看了看,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喝道:“大胆!罪犯宁姬,面见圣上太后为何不跪!”
宁清欢却像没有听见一般,仍旧直挺挺站着。
侯威眉头一蹙,一挥手便冲山来三个侍卫,连押带推硬是将宁清欢按在地上。
“跪请圣上天经地义,你有何不服?”
“这世间荒唐,有何不服?我不服的事多了,有用吗?”
侯威被怼的一时语塞“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若有不服之事尽管奏明圣上,我大都明法自会主持公道。”
“公道?”宁清欢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低低,带着嘲讽,她抬手一指主座之上的玉隆帝“这天下,我最不服的就是他。”
此言一出,哗然四座。虞亦嫣瞠目结舌,不可置信的看向姜灵筠,见她也是面色阴沉,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线。
“宁姬疯了?”
“莫不是关傻了?”
“她本就是沐妃入宫时带来的贴身侍女,皇上不过是看在沐妃的面儿上,又念她琴技尚可才赐她个姬位,呵,不想竟狂成这样。”
“我看她是明白大势已去,破釜沉舟故意说这话来引起皇上的注意,真有心机。”
“你们看皇上,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啊?倒是瑾后,脸黑得像锅底,那眼神真可怕。”
“宁姬这是自寻死路,咱们就等着看戏吧。”
虞亦嫣耳聪目明,殿内的闲言碎语都飘到了她耳朵里,她实在想不通宁姬为何要说这种话,公然挑衅皇帝有何意义“现在怎么办?”虞亦嫣俏俏扯扯姜灵筠的袖子低声问道。
“静观其变”丢下四个字,姜灵筠就不再说话了。她大概摸清楚宁清欢的想法了,从没想过,冷漠淡泊如宁清欢,竟是如此刚烈倔强的女子。
她淡淡瞟了沈沐歌一眼,见沈沐歌此刻面色苍白,一双眼惶恐的望着宁清欢,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双手不停的发着抖。
“这么说,秦玉儿行刺一事,你是知情的了,同谋之罪,你是认了?”一直默不作声的瑾后突然开口,一双老练严厉的凤眸直逼宁清欢。
“不、不是”沈沐歌抢道,她踏出一步,并排跪在宁清欢身侧,双膝触地的瞬间,脸色又白了几分,她凝了凝神,道:“太后、皇上,清儿…不,宁姬性子虽有些孤僻冷淡,但一直都是本分守己,况且、况且她与皇上无仇无怨,又何必以身犯险,做这种傻事,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还请皇上明察!”
“沐妃,你与宁姬一同入宫,她之前又是你的侍女,你自会包庇于她,本宫还没有问你管教不严之罪,你莫要再为她出头,否则本宫连你的罪一起治。”
沈沐歌还想说什么,却被一只手拉住,宁清欢冲她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轻道:“对不起。”
沈沐歌呆呆望着宁清欢的脸,她从来没有见过宁清欢脸上露出这样的笑,几分悲凉几分爱意几分不舍又有几分释然,那么专注又那么遥远。
沈沐歌的心一瞬慌到了极点。
她的五官似乎都不听使唤了,眼睛看着宁清欢的嘴唇一张一合,耳朵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不错,秦玉儿行刺之事,我一早就知道,我也正是因此,才教她琴艺。”
宁清欢清晰分明的声音落在大殿,姜灵筠幽幽叹了口气。
侯威楞了一下,他没料到宁清欢认罪如此干脆,这案子无证无据,若宁清欢抵死不认,按照法律来说着实不能拿她怎么样,他早已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威逼利诱、套辞托语早想好了十八套,他原以为宁清欢一定会抵赖,毕竟这罪名一成立,等着宁清欢的只有死路一条,世上哪有人这么傻,找着送死的。
“宁姬,你可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姜灵筠出声道。
“自然清楚,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宁清欢缓缓站起身,冷眸直视玉隆帝“我只是悔恨,信错了人,没能杀了他。”
“啪”话音未落,宁清欢脸上便狠狠挨了一巴掌。
“住嘴”。
宁清欢震惊的看向沈沐歌,沈沐歌脸色苍白的可怕,整个人像一朵在寒风中矗立的花枝,浑身剧烈的颤抖着“你怎么敢……”
“够了”一直沉默的玉隆帝终于开口,他有些不耐烦的挥挥手“你既然已经认罪,朕也不想再继续看你们在这拉拉扯扯,之后宁姬进一步的审问,侯威你处理吧。”
“皇兄,此事不妥”姜灵筠踏前一步,道:“宁姬虽有罪在身,但毕竟是内宫之人,皇兄的嫔妃,不好让外臣处理。”
玉隆帝想了想,点头道:“此言有理。那依筠儿的意思呢?”
“臣妹不算皇兄后宫之人,也非外臣,此案交于臣妹最合适,臣妹作为皇兄血亲,必当秉公持正,对危害皇族之人绝不姑息。”
玉隆帝一双深眸在姜灵筠脸上落了两秒,露出惯常带着宠溺的淡笑:“这等小事何需劳烦筠儿呢。朕记得后宫之人犯法寻常都会送往醒宫处理,那此案就交由醒宫办理吧。”
姜灵筠迎上玉隆帝的眼神,心中一沉,手心冒出一层薄汗。
沈沐歌更是在听到“醒宫”两字便脸色煞白,昏了过去。
醒宫。
虞亦嫣曾经从冬喜的嘴里听到过这个地方。饶是冬喜这般心大乐观的人,提到“醒宫”都是一幅见了鬼的模样。她听冬喜说:“醒宫几朝几代都是内宫默认存在的一块灰色区域,专门处置那些犯了法又不好外扬的内室。里面动用私刑都是家常便饭,手段惨无人道,进去的人从来没有能完好无缺出来的。”
虞亦嫣身体紧绷,不住的攥着手指,她想要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却又觉得无能为力,只好紧紧盯着姜灵筠。
姜灵筠沉默了一下,斟酌道:“皇兄不在后宫,可能有所不知,醒宫对待犯人不讲法理,手段极端,宁姬虽身犯重罪,却不至于落此下场,传出去也实在有损皇兄仁君贤主的盛名。”
“如此,就派席昭容监管此案。”玉隆帝错开视线,转向席然“席昭容,此案由你监管,你可能做到秉公无私,奉法执正?”
席然没料到突然被提名,愣了一下,眼角扫了扫正抱着沈沐歌满脸焦急的宁清欢,扬起头,露出得逞的笑意:“臣妾自当恪尽职守,秉公处理,请皇上放心。”
虞亦嫣心中大念不妙,向姜灵筠看去,见她脸上也是一片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