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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八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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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佑七年,元月十六日,皇太子出帝京,代天子巡视北疆防务。
按皇帝和太子共同的意思,此行算作军事,出入毋须全礼,羽仪方面,自然是能省则省,使皇太子越快抵达北疆越好。只不过,储君出巡毕竟是桩大事,除太子亲统的左右卫率之外,皇帝还是从禁军中另拨出一营,随行护卫。这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行军速度想快也快不起来,外加上萧景琰一路巡查城防、检视武备、统筹备战……
七日路程让他走了近一个月,驻军晋阳时,已是二月中旬了。
说是去国千里往来不便,不过自鹤驾入晋州后,官道上几乎日日有使者驰骋于帝都北疆两地之间,朝中的局势,也逐一铺展在萧景琰面前。
——天子果然下诏,召献王入京。
却不知萧景宣是怎么想的,接到圣旨后,只磨磨蹭蹭,百般推脱。使者再三催促,他才不情不愿地离开封地,顺江而下前往金陵。
恰于此时,岳州刺史淳于堃上表,举奏萧景宣不循法度、舆服逾制、招募亡命、交通朝臣、咒诅天子及皇太子等五大罪。
淳于堃曾为皇太子所荐,此事偏又发生在皇太子驻军北疆、献王入京朝觐的当口,时机可谓相当微妙,说不好其中究竟有几分构陷痕迹。是以无论部中省中,皆是一片诡秘缄默。皇帝也只将淳于堃的奏表留于禁中,既不下议群臣,也不令有司介入调查,看上去,竟像是拿不准该如何处置的样子。
未几,却又见献王表弟徐安议入御史台自首,称萧景宣自贬黜后,颇多怨望,阴蓄不臣之心,更有甚者,去岁废誉王与徐安谟谋逆作乱一事,萧景宣实是参预其中的。
誉王谋逆,徐安谟是板上钉钉的首恶,只不过他在受审时指证了不少“誉王同党”出来,又有越妃在皇帝耳边梨花带雨地吹着枕头风,徐家到底是躲过了夷族之祸。便是其同胞亲弟徐安议,也只得了个“禁锢终身,不得仕宦”的连坐,只要再不犯事,平安富贵也还是有指望的。
可料想到的是,经此一事,徐氏一族也成了惊弓之鸟,是以族中耆老们一听说献王也沾染上谋逆作乱的嫌疑,为求自保,立刻就忙不迭地推徐安议出首密告。虽说萧景桓和徐安谟俱已伏诛,此事已是死无对证,查无可查,不过徐家也还是拿出了往来书信为证——明白无误的谋逆说辞固然遍寻不出,自家所检举揭发的“怨望之言”,倒还是能够印证一二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过两日工夫,中书省内就积下百余封奏疏。有的为献王分辩喊冤。有的翻出了徐家违法乱纪的过往,道是此等奸恶之徒,宜明正典刑,以儆效尤。有的说谋大逆罪,虽宗室亦不可赦,请陛下即刻降旨,诏三司会审,八座共谳,若徐安议所指实诬,也好还献王一个清白公道。有的辞气激烈,直言虽陛下亲亲,然国法煌煌,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倘若任由此案就这么拖延下去,岂非公然践踏国法之尊严。还有的不言其他,只盯着那些为献王开脱的官员慷慨陈词,斥责曰公然庇护萧景宣这失德之人,诸君莫非是党于那不忠不孝的乱臣贼子不成?
国家明堂之上,一时只吵得乌烟瘴气,沸反盈天,朝臣们各执一词,相互攻讦。或为公心,或为私怨,或微言大义,或引经据典,或陈腔烂调,或唯诺敷衍。六部九寺,处处皆有官吏裹挟其中,闹到最后,眼见得事态已无法控制,皇帝只得降旨,令萧景宣上书自辩。
皇帝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到萧景宣的辩白。
——献王的船队行经浔阳,遭当地官吏扣下来了。
那是元佑七年的春天,三月十四日。
这一日天子起得比平时略早一些,传召了中书令及大理寺卿入养居殿奏事。
少了监国的副君,天子不得不强打精神,躬亲处置、决断一些事务。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疾恙未愈,政事繁琐,听着听着,便有些恍神。
一时有黄门入内通禀,说是言侯求见。
皇帝便一凛,略略清醒了些,道:“宣。”
少顷,言阙入殿。皇帝也懒得作姿态,径直问他:“卿有何事?”
言阙亦不在措辞上迂回,起兴引题一并省去,直道:“江州刺史有事奏启陛下。”
江州刺史窦延年,皇帝对此人依稀还有些印象。
这人是开文年间进士科出身,有文名,有才干,偏生就一副乖张性情,在京为郎官时,就颇有些不容世俗、随心所欲之举。外放数年,刺史任上政绩显著,只因为人缘不善,始终没办法迁调入省台,却不知何时跟言阙搭上了关系……
刺史典一州之行政,如有大事,是有资格直达天听的。皇帝拿了窦延年的奏疏,见洋洋洒洒少说千言,待要细看,忽又觉头重脚轻,眩晕欲呕,一时间烦躁不耐,便把那奏疏甩给高湛,闭目道:“你念给朕听。”
殿上一时寂寂。
只闻得阉人特有的尖细嗓音,拖长了音调,一字一顿:“江州刺史臣延年稽首言……”
要说这窦刺史也真是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奇才,甫一开篇,连个委婉铺垫都欠奉,就这么大笔一挥写道,献王行巫蛊事诅咒天子,东窗事发,让自己给拘禁起来了。
再论前因后果,那就真是……相当的说来话长。
越妃盛宠不衰三十余年,萧景宣也称心如意了三十余年,一朝自云端跌落泥底,失意之下愈发自暴自弃,恣欲无节。这人天资平庸,识人断物的本事有限得很,且又不像誉王那般,能够十年如一日地做出副礼贤下士的姿态,身边往来的,自然尽是些贪图富贵的小人。这些人只把奉承迎合视作本职,要说劝谏约束自家主君,一则无那个本事,二则无那个心志,窝在献州这样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做贼之人,遇事少有不心虚的。自接到圣旨后,萧景宣始终惴惴不安,总觉得皇帝是来跟自己算总账的。又命人占卜吉凶,连续三次都是大凶之象,把他吓得一整夜没合眼,觉得自己这一趟入京,必定是有去无回了。
人在走投无路之时,就特别容易做出些蠢事来。
萧景宣这次还真就作了个天大的死——慌乱中他问计于身边亲信,便有近臣向他引荐了一名术士,称是秦皇年间生人,晓卜筮,通鬼神,能以厌胜之术扭转天子的心意,帮助萧景宣化解眼前危局。
萧景宣大喜过望,连忙按照那术士的说法祭祀祷祝,如是,则又迁延了数日,这才启程进京。
路过江州治所浔阳县时,无巧不巧,偏闹出一桩事情来。
旅途枯燥,难得经过一繁华都邑,献王府几个家奴上岸消遣,逛来逛去,逛到勾栏里寻欢作乐去了。其中有一个人,仗着王府名头横行霸道惯了,为争夺田产,失手闹出过人命官司,死者儿子矢志复仇,自献州一路尾随至此,终于抓住机会,手刃了杀父仇人。
闹市杀人,凶手很快就让官兵押解至县衙,他也不吵不闹不求告,三两下搽净脸上血污,噗通一跪,心平气和地叙述起事情原委来。
浔阳令只觉得十分棘手。
血亲复仇乃是秦汉遗风,本朝律法虽明令禁止,然而老百姓心中道德远高于国法,绝大多数人是将其视作孝行的,地方官员处置此类事件时,多半就网开一面不予追究了。私心而论,浔阳令倒也认同这是嘉举,偏偏被杀之人是亲王家奴,先前那桩杀人官司也并非发生于自己管辖范围之内,谁来处置,如何处置,处置不处置,都是老大难题,万般苦恼之下,干脆把皮球一脚踹去刺史府,让刺史大人来裁决这桩官司。
窦延年性左,一听说有贱奴杀良之事,立刻就激起了义愤心,当即拍板表态:事情发生在江州地界上,当然应该由他来裁断;先将案犯收押在监,待自己案审复勘;倘若复仇之举属实,他会上表朝廷,请求赦免这位孝子。
那人一时间涕泪连连,不住叩首口称青天,又说自己于盯梢仇人的过程中探查到一桩大逆不道的罪行,愿意在此告举,助窦大人飞黄腾达。
——他告发献王萧景宣结交方士,私制符瑞,行厌胜术诅咒天子。
窦延年半响没回过神来。
人命官司他倒是够胆揽上身,可这天家之事……区区一地方州牧,想管也管不了啊!
倒霉悲催之处就在于,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听都听见了,就不可能装作没听见。在职位本分和天生过剩的责任感中纠结了好一会儿,窦刺史还是决定将告发者秘密看管起来,然后再将听到的事情写封密奏上报朝廷,剩下的,自然全都是大理寺的麻烦了。
便有幕僚劝说道:“诬陷亲王是夷族之罪,何况那人还指望大人救他性命,大人若讨不到好处,他必死无疑,此事十之八九是真的。倘若圣上无恙,大人的处置自然万无一失;万一危及圣躬,大人固无谋逆之意,千载史笔之下,恐怕终不免附逆之诟啊!”
窦延年被说动了。
他天生一副百无禁忌的性子,一不做二不休,连夜调动战舰,追上了献王的船队——荆湘一带水贼横行,航道防务也在州牧职责范围之内,是以窦刺史手头还恰好掌握着一支水军,人数不多,用来对付王府亲卫却是绰绰有余——然后就借口献王纵奴欺良窝藏逃犯,攀上楼船大肆搜查起来。
结果还真让他搜出了人偶、符书等若干巫物。献王身边近臣都不是什么硬骨头,盘问半日,统统都招认了。
窦延年松了口气,已经写好的奏疏,立刻就跟证物清单、审讯口供一并打包,快马加鞭送到了金陵城,送到了御案之上。
皇帝脸色铁青。堂下三名臣子也是神色各异。
言阙眼观鼻鼻观心,端出了一派实打实的置身事外姿态。柳澄老神在在,八风不动,只把自己当成个枯木桩子杵在一旁,像是半个字都没听清。唯有叶士祯听得是全神贯注,浑不似身在御前,倒像是端坐于大理寺公堂上,一副专心致志沉浸案情的模样。
待高湛念到最末:“……因太子右卫副率明威将军卫峥启事……”他终于忍不住插嘴:“太子右卫副率?东宫卫率,何以会在江州刺史府?”
此时此刻谁也没心情计较他这失仪举动。皇帝依旧面色难看,柳澄依旧一言不发,唯言阙望他一眼,解释道:“卫峥夫人云氏,是浔阳当地人。事发之时,卫氏夫妇恰在浔阳探亲。窦江州以为事关重大,不容有失,特意请托卫将军携书回京,直呈陛下。”
他又转向天子,一拱手,缓缓道:“卫峥此刻正候在养居殿外,陛下可要传召他,垂询一二?”
电光石火间,年迈的帝王忽地明白了什么。
——皇帝一拍御案,猛地站起身来。
“乱臣!”
——他厉声斥道。
“贼子!”
——左右只当他因废太子作色,纷纷伏跪在地,劝天子息怒。
皇帝张了张口,未及口谕,眼前竟蓦地一黑。
——他一头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