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此情空余恨》Romance

2、缘错·风过池菏

　　昨夜秋风来万里。
　　月上屏帏，冷透人衣袂。
　　有客抱衾愁不寐。那堪玉漏长如岁。

　　羁舍留连归计未。
　　梦断魂销，一枕相思泪。

　　锺萃宫的这几日，便是数着秀女入宫的日子过的。偏生自小李子和两个侍卫走后，天气不知怎么没来由地冷了起来。枫叶凄红，结着莲蓬的荷塘里残荷寥落，半夜窗纸上有细细的风声轻喃。后院树上的老鸦想是被突来的寒气催逼，四更天便叫得惶急。宝嬷嬷这差事因此便越发忙乱，一面赶着给西北两厢添被褥、置暖炉，一面催着内务府替待入宫的秀女小主准备夹绵坎肩，再没一点儿空闲。小陈子也跟着忙乱乱的，连过来跟朝夕姐姐耍宝讨茶吃的功夫也少有。倒是我和朝夕姐姐，虽也被分派了不少洒扫安置的差事，却总归是离了宝嬷嬷时刻的管教，轻松不少。
　　然而再单纯的日子，到今天也便到头了。辰时二刻，被选中的新进秀女便要被送到这里，在这里住上一个月，由宝嬷嬷教导宫中规矩礼仪，同时等待可能到来的册封大典。尽管来到锺萃宫的秀女们并不是都能被皇上看中、飞上枝头变凤凰，然而圣意决断之前，待选的小主们也是万万怠慢不得的。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只要在册封之日蒙皇上轻翻牙牌，往后宫中职分如我等的小宫女，要在娘娘跟前抬一抬头，也是不行的了。朝夕姐姐和我都不图在宫中出人头地，但也还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对于此事万不敢掉以轻心。今日秀女初进，东西厢的折枝插瓶便是头一件大事，必得是清晨初剪的新鲜花卉，拣选其中娇艳盛开的方可入供。半开或微谢，都是不行的，图的是花开富贵的好彩头。只是苦了我和朝夕姐姐，四更天便得起身，往后园选采鲜花。

　　“姐姐，你看这枝可行么？”昨夜刮了一夜风，花圃也遭了殃。踏着小径上带露的伏枝，听着脚下悉索的声响，让人心里隐隐地止不住难过。我扶起一枝折了茎的美人蕉，枝头尤自盛放着花朵，不如就给她一个最后绽放的机会吧！
　　“晴烟妹妹，你又多愁善感起来，”朝夕姐姐看着我叹了口气，“折了便是折了，何苦强求呢！况且这花留在这里，入了土，怕是比咱们带去插瓶更得归宿。这宫里便是这样，花到堪折直须折，落红满径无人惜。你是个好孩子，懂得清静自持，没去妄想挤到皇上跟前，跟那些主子们争些有的没的。”
　　“姐姐，晴烟只盼能在宫中平平安安，再过得一年半载，爹娘来接我出宫，便知足了。”我放下手中的花剪，数着篮子里剪下来的花朵。
　　“是啊，如今姐姐也没什么奢望，在宫中清淡度日，衣食无忧，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朝夕姐姐看了看我篮子里的花，对我点了点头表示足够了，便牵着我往回走，“但是妹妹你还小，等过年出了宫，日子也还长。不如找个好人嫁了，相夫教子。说起来，穆侍卫他们，今天也该回来了吧！”
　　“啊……是，是该回来了……”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我不由地恍惚了一下，脚下微微一滑，脸上热起来。朝夕姐姐扶了我一把，看着我的眼神里微带笑意。

　　归宿……归宿……忙了一个早上，手里没闲着，可心里却反复想着朝夕姐姐在后园里随口说的一番话。在这宫里，有几个人找到了归宿呢？我看着手里插瓶的美人蕉，清晨留在花朵上的露珠盈盈欲滴。入了宫，便不得自由，即便是贵妃甚至皇后，也逃不开这局。出宫固然是不少宫女最大的愿望，本朝的宫规也甚是宽和，但出了宫，也未必挣得到自己想要的归宿呵……穆瀛，穆瀛，那如星的眼、宽阔的背、雪亮的剑光，当我站在这锺萃宫中，咫尺天涯；当我踏出这囚禁的红墙，又怎知不是山远水长，鱼雁无凭！

　　“晴烟姐姐，来了来了！不好了不好了！”小陈子的叫嚷声从回廊里远远传来。我心下一惊，放下花瓶正待出门，险些跟闯进门来的小陈子碰个正着。
　　“要死了！小陈子，你的规矩都记到哪里去了？话也说不清，什么来了来了，又不好了不好了？新进的小主们到了吗？”
　　“回姐姐，小主们刚到，可是姑姑正要训话，就有一位小主晕倒了！前面正乱着，姑姑让我叫你快些过去伺候。”
　　“怎么会这样？传太医了吗？……”第一日便碰上这样的事，我暗叫糟糕，也顾不得宫规约禁，拉着小陈子往前头去了。

　　秀女入宫的第一日，照例总是特别忙乱，总有一些小主等不得要拿出主子的派头来，寻些宫女和小太监的茬子。嬷嬷再三嘱咐过务必小心谨慎，可我却总是不受控制地想到穆瀛，然后精神恍惚，才故意借口北厢的花没有插好，想躲过一时好静静心。如今这一闹，却不在意料之内，也就顾不得了。
　　到得正殿，情形已见好转。晕倒的秀女经过太医请脉，确认是水土不服，并无大碍。锺萃宫众人自是舒了一口气，一同进宫的另外八名秀女也各自放下心来，诸人方才一一见礼。我跟在朝夕姐姐身后，暗自打量：此次进宫的小主均出身富家，举止有礼，仪态大方；各人表面上姐妹相称，但眼神中都藏着掩饰不掉的疏离和冷漠，想来对入宫也并非全无准备吧！只是不知，她们这样做可是自己甘愿？
　　一边想着，我一边偷偷把眼光瞄向守在门口的穆瀛。几日不见，他似乎略见清瘦，脸上掩不住风尘和疲倦的神色，想是回宫之后未及梳洗便又急急赶来，只是身畔握剑的手依然坚定如常。想到这里，不觉有一点点心疼，又有一点点酸：不知何时，他可会为了见我，也这样匆忙赶来，甚至等不及拂去一身的风尘？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感觉到握着帕子的手微微有些发汗。穆瀛仍站着，不曾看过这边一眼，我却略略放下心来，这至少表示，他并没有在看到清丽的秀女之后，被其中的哪一个动了心神。

　　“小主，瑶诗小主并无大碍，您尽可以放心了。”朝夕姐姐正在安置各位秀女回房，见我回神，便招手唤我过去。“兰依小主想是对瑶诗小主姐妹情深，心中焦急。不过还请小主宽心，陈御医医术是极好的，奴婢们也会尽心伺候。这会儿小主也乏了，这就让晴烟带小主去卧房歇息吧！”
　　“朝夕姐姐，谢……谢谢你。”名唤兰依的秀女看起来年纪尚小，神态娇弱，想是被吓到了，眼眶微红。“我……我这就去了。”
　　“小主吉祥，奴婢带小主回房，请随奴婢这边走。”看着她娇怯的模样，我心中泛起怜意，声音也轻柔许多。兰依回给我一朵轻柔的微笑，也便跟来。路过门口的时候，她忽然顿了一顿，似是挣扎着什么决定，终于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穆瀛，轻道：“表哥……”
　　我的心似乎在一个瞬间空了。我慢慢地，把视线从兰依淡淡绯红的脸颊上移开，怔怔地看着背光而立的穆瀛。上午的阳光从门口照进来，穆瀛的身影在我的眼中放大，我直觉到他沉静如深潭的眸子深处有一抹情绪掠过，却终于没有浮上一如既往刚毅的面容。终于，他什么也没有说。

　　兰依的眼睛忽然氤氲起来，她匆匆低下头去，快步走过穆瀛的身边。正殿里忽然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案头美人蕉淡淡的呼吸。兰依走的时候，穆瀛身畔有清冷的寒意穿透我新绿的宫装。我的世界在瞬间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