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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费尽心思故思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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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白两国之战不过四月有余,四月之中白国损失惨重,姜长缨亲领的十万大军难敌公子恪的八万精兵,最终只带回了八千残兵。
自此史书上又多了一记以少胜多的妙笔,如果不是白国以割让东部的七座城池平息这场战争,公子恪的精兵就要攻入白国腹地。
当显恪把白国使者送来的降书拿在手里时,因为是意料之中,所以不见喜悦。随意把它往棋盘上一掷,对高荀道:“姜长缨虽送来降书,但心里未必肯服。”
“那又如何?”高荀坐在一旁用第一轮的茶水洗着茶盏,听着高楼拐角处的栏杆上落着的两只黄莺清脆叫了两声,才道,“白国此战元气大伤,至少十年不敢再起干戈,即使再战也是必败无疑。”
显恪负手立在栏杆前,看了看那两只黄莺,摇摇头。显然他并不满意这样的结局:“这是我出兵前最坏的打算,没想到果然是最坏的。姜长缨心高气傲,怎会心服?只有把他打得一兵一卒都不剩才行。”
高荀虽同意他的意见,但也不得不提醒:“君上的意愿不可违逆。”又用灼灼的眼光看着他挺立的背影,虽是以盎然春色做景,却难掩他王者之气,“至于开疆拓土的重任只能由下一代君主去完成了。”
显恪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沉吟:“下一代君主……”茶香氤氲开来,他转过身,看着高荀悠闲地提壶斟茶,“云居寺可有异动?”
云居寺位于建康城北云居山,不过是座百年古寺,因为地处偏远难行,香火并不鼎盛。本是平凡寺院却因为长翁主的驾临修行变得不再平凡。
“翁主府传来翁主自缢的消息,震惊了整个盈宫。君上到底还是狠不下心。”高荀的眼中映出淡色的茶水。
显恪负手踱步至茶桌旁:“置之死地而后生,然后又去云居寺修行掩人耳目。她倘若不如此,又怎么能让君父放心地饶过她呢?表面上是放弃权贵不恋世俗红尘,可事实上……”
高荀没等他再说下去,径自说道:“云居山周围各处都埋下了我们的耳目。还是会有朝中官员偷偷去看她,其中楚咸伊来得更频繁些。”
显恪轻笑:“他丢了苏仙音的贴身之物,总要给她个交代。”
“还有一事。”高荀少有的迟疑,对上显恪询问的眼神才接着说,“你让我查的剪兮的死因已经有结果了。”
显恪做了下来,眸色闪烁,漠然道:“是吗?”
“你似乎不大想知道。”高荀没有马上告诉他,反而含着笑卖起关子。
显恪转着高荀递给他的茶杯:“知道又如何,不过是多个烦恼。她身上背负的到底是多了些。”
高荀像是不认识似的盯着他看,他知道是故意,置之不理。“是谁打探来的消息?”
“去唐国打探宫闱秘事的非李云莫属,他可是通晓六国宫闱私密之事。就连何年何月哪国君主在留宿哪座宫殿他都知道。”
“但也是最管不住自己嘴的一个!”显恪皱皱眉放下杯子,“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她。”
“可是她人在子衿园,想不知道都难。”高荀饶有深意地叹息。
“你是想让我把她接回府里?”显恪狐疑地上下打量他,这回换做是他不识高荀,低声吟道,“子衿园内有高楼,高楼之上有仙人。仙人自称为若尘,青衫古埙隐于尘。若尘啊,若尘,没想到你会为了文絮不惜沾染世俗!”
“文絮。”这个名字似乎很值得回味一般,过一会高荀才摇头轻笑,“何况我既为若尘,本就不是仙人,红尘中也不乏风雅之事。难道慎远没有为她改变吗?当初你让她回子衿园还不是为了躲开姜夫人?”
“但是她们还是起了冲突。”显恪揉了揉眉心,“你说得对,应该把她接回来由我亲自看着比较好。”
高荀但笑不语,起身独倚栏杆,摸出陶埙。悠扬埙曲,和风飘荡。飘过高格敦颐,高格敦颐之外,梅花凋谢桃花开。
文絮隔着眼前层叠交错的桃枝,见逾明背着药箱低着头步履匆匆。心下惊奇,好久不见逾明,他这会神色匆忙是要去哪?东珠知道她疑惑,因为她也好奇。看着逾明的背影,坏笑着:“别急,我去帮你叫住他。”
东珠说完健步追上,空中翻了个身,身轻如燕。逾明还一味地埋头向前,对前面站着的人毫无察觉。如果不是东珠先开口,差点撞上。“逾明神医,这是要去哪里啊?走这么快害得我们追了这么久!”
逾明呆呆瞧着她,才意识到她说什么,回头只见一个白衣女子向他走来,以点点粉色桃花做背景,不见妖娆更显清丽。一见文絮立刻红了脸,转过身站好,弯腰拱手道:“不知公主找在下可有要事?”
“逾明先生不用多礼,是东珠莽撞,我不过是好奇先生是行色匆匆是有什么急事?”
没想到一听她这么问,脸色反而更红了:“公主有所不知,自从,自从给公主配了迷香之后,三公子追究下来。责罚在下从盈白两国开战之日起,每日去城门前街义诊,所以……”逾明面露难色,“时候不早了,再不走恐怕排队看病的人都要排出城门了。”
“诶?”等东珠反应过来,逾明已经走远了。
文絮也担忧地看着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白国都已经割地求和了,可是他好像没有要收回成命的意思。”低下头更为忧心地喃喃道,“他是不是不希望两国起干戈之事?是在怪我吗?”
这次东珠居然没去开解她,反倒是默默地退至一旁。
“我的确是怪你。”
闻声,文絮一惊,身子重重一抖。因为清楚背后站着的人是谁,所以才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待着迟到的斥责。
显恪见她没有看他一眼的打算,只能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目光没有她预想的责备,而是柔和,从未有过的……
只可惜紧张的她只盯着他白色的衣襟,和她身上的衣裙是同样的雪白。没有看到他眼睛里浮出深藏的什么东西。头顶上响起他低沉的声音:“我怪你铤而走险不懂得保护自己,更怪逾明想出这种方法教你去诱惑姜长缨。”
“这不是诱惑!”她终于抬头,反驳他说出的这个词。“我只不过是想帮你找到长翁主叛国的证据,没想到这会成了两国开战的导火索。”
“那么,你现在是在认错吗?”显恪见她难得收起了固执和倔强,有些想笑,眼睛里就真的溢出笑来。
她看进眼里却像是嘲笑,扭过头再不愿看他。他不想再有什么误会,毕竟他这次见她是有自己的目的。对她说道:“我一直希望盈白两国能有一战,而且是令白国灭亡的一战。本来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但君父只顾眼前利益,而放过了大好时机。你懂我说的吗?”
她诧异,再次看他,收了笑意茶色的眸色浓重。他接着说道:“既然战事停歇,明日逾明就不用去义诊了。这下你放心了?”
呆呆看着他的文絮,听他这么一说慌乱地低头:“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你的门客自然由你差遣。”
“那么你是不是也由我差遣呢?”说着,他伸手想要握住她的。
文絮一直低着头正好瞥见他的动作,敏捷地后退一步,让他抓了个空,“我虽然住在子衿园,但不是你的门客,你无权差遣我。”
他并不急,收起伸出去的那只手,背到身后,上前一步。慢悠悠道:“嗯,好在你还记得不是我的门客,那么就离开子衿园吧。”
当她在讽笑他下逐客令时,后面的话却让她没有想到,“我带你去看看舞雪小筑的飘雪如何?”
“你说了这么多,是想让我回去?当初是你让我离开的!”
“怕你觉得当初我赶你出府让你伤了颜面,我才特意接你回去。”这样似乎还是不足以说动她,“其实当晚我把你赶出来之后很后悔,所以才在千霖坊置了小船给你。如果你喜欢这里,船还停在那,方便你随时过来。这样可好?”
如果他强制她回去,她还有反抗的余地。可是他居然说的这么恳切,着实让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她不知道,更不明白,一向对她冷若寒冰的三公子,怎么就忽然地和颜悦色起来。
“走吧,我撑船送你回去。”他终于在她怀疑深思之际,牵起她的手,不容她半分迟疑地牵着她往千霖坊走去。
公子府的恋花阁内,姜长缨因为白国的惨白而忧心忡忡,茶饭不思,只歪坐在藤椅上呆呆地望着门外的那片天。桃琐见了更是郁闷:“夫人都这么呆坐一天了,不吃不喝甚至都不动一下。”
姜成蝶摇摇头:“桃琐,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好不好?”
桃琐知道不应该违背她的意愿,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要让她知道比较好。接着说道:“夫人再这么颓废下去,三公子恐怕早就忘了恋花阁。”
“算了,这里他从来没记住过谈何忘记呢?我嫁给他两年了,他从没有在这留宿过。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和顺安成婚那晚,我喝醉了哭着求他留下可他还是走了。”
桃琐听她这么一说,更加着急:“即便三公子不愿留在恋花阁,但也不能让他一直留在舞雪小筑啊!”
“你说什么?”姜成蝶立刻从藤椅里站起来,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她问。
桃琐低下头怯怯道:“刚刚,刚刚奴婢看见三公子撑船把顺安公主接回府里,往舞雪小筑去了。”
从畔春居一侧的水榭处登岸,沿湖而行。越是靠近舞雪小筑,飘悠的杨花越是密集。
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落满飞。
而三月是杨花最多的时候,又因为沿湖种了许多蒲柳,舞雪小筑正建在湖面以北,也就是处于下风向,所以杨花都向这里飘散过来。
这一刻,文絮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被称为“舞雪小筑”。这雪指的并不是冬雪,而是半空中的杨花。白色的绒毛随风飘散,飘渺如白雪。春风轻抚,望着眼前的一片“落雪”堆烟,好似幕帘无重数。这是一场不会让她感觉寒冷的雪。
“如果我没有记错,今天恰巧是你的生辰。”
文絮一怔:“嗯?你怎么知道?”
他暗笑。他知道,当然知道,他救下她之后,把有关于她的事情“查”得清楚,无关乎任何筹谋心计的“查”。
“你名字里有个‘絮’字,我猜你该是三月生的”他有板有眼地推理,故意不说实话,“这‘舞雪小筑’就算是送你的生辰贺礼吧!”她仰头看着漫天柳絮,而他则低头看着她。
“很漂亮。三公子有心了。”她脸颊微红,由衷谢道。如果飞絮如舞雪,那么翻阶蛱蝶恋花情。“想必恋花阁也是出自姜夫人的闺名,是三公子精心安排的吧?”说出口以后,又觉得贸然唐突,只希望他能当做没听到,不做回答。
与她期望的正相反,他望着她,浮起深意的笑来:“她嫁过来时都是高荀代我安排的,我没有插手。”
她有些惊讶,他平淡的语气像是谈起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一段往事,甚至让人怀疑他对姜成蝶究竟有没有感情。
“以后你就安心住下。还有成蝶……”这是最让他头疼的,“我会让她不要来打扰你。这里离我书房很近,之前你也去过了应该认识,有事就让东珠去那里找我。”
她傻傻地看着他,听着他的唠叨,他很少和她说这么长的句子,而且都是些絮絮叨叨的……暂且算作是“废话”吧。还没等她回过神,他已经转身离开了。
夜幕低垂,如墨的黑夜不见明月,只有星辰隐约现于天际。恋花阁内灯火阑珊,室内奇异的芳草香从铜制的镂花的香炉里溢出。
姜成蝶只穿着丝质的白色里衣安静地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散在前胸的长发。桃琐则站在门槛外翘首等着谁会从夜幕之中灯火之下走出。
“桃琐。”姜成蝶忽然轻唤了一声,桃琐一边应着往屋里走,一边扭头看了看园子外面等的人究竟有没有来。
等到桃琐站在她身边,她才了无生气地开口:“你不是说慎远他会来吗?现在都快子时了,他还没有来。”说到最后,她带了几分哭腔,“你是不是骗我?”
“没有,没有,三公子亲口答应了的,奴婢怎敢欺瞒夫人。”桃琐连连摇头。
她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想把一室的芳草香都吸入腹中。片刻,才听她冷淡道:“你出去。”
桃琐以为这是在责怪她办事不利,立刻跪在地上哭诉:“夫人息怒,奴婢真的没有骗你。”
她厌烦地蹙起眉,桃琐的哭声令她的耳膜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不耐烦地:“出去,我让你出去听见没有!”说完随手把妆台上的首饰、梳子还有粉盒一并划了下去,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桃琐说你几天没吃东西,精神不大好。亲眼一见,你似乎并无大碍。”
不紧不慢的语速,不冷不热的语气。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这是她在每个枯等的夜里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的声音。她极力想要挽留那抹白色的身影,生怕她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挽留,他就消失在茫茫夜色,再不会出现。
“别走!”她用颇为焦急的嗓音喊了出来,和她的声音想比,动作稍显迟缓与笨拙。笨拙到还没有迈开的腿就被凳子绊住。
显恪本要离开,听到身后一阵跌跌撞撞的声响,转身间接住了差点跌倒在地的姜成蝶。他的手滑到她的腰际,想把她扶正,奈何她反而死死抱住他不放,头靠着他的胸口。低喃一句:“不要走。”
桃琐见状,头也不敢抬地悄悄退了出去,带上房门。房门关上之后,奇香变得浓郁起来。显恪推她不动,就随着她抱着。英俊不凡的脸上,泛起冰冷神色。虽然冷漠是他一贯的表情,但是在沉寂的夜色中,幽香迤逦的闺房,显然是很不搭调的。
“慎远,之前是我错了,我不该冲动的。你不要不理我,今晚留在这陪陪我好不好?”她抬起头,祈求地望着他。
显恪淡然地看着她,耐心地问她:“你有什么理由一定要留住我?”
她未画的眉眼看了看他身后散着香气的镂花香炉,嫩白的脸颊浮起红晕:“我想你,难道这还不够吗?”
显恪低下头,依旧看着她。深深地把她看进眼中,凑近她透红的脸。她轻轻地闭了眼睛,等待着他或情话呢喃或温柔亲吻。
闭着眼睛的她没有看到显恪唇边掠过的苦笑,掺杂着讽刺的苦笑。陶醉在幻想中的她,感觉他的一只手臂轻柔地环住她的腰身,没有等到她想要的,却被他拦腰抱起。她忍着没有让自己就此睁开眼睛,轻倚在他的怀里,满足且欣然一笑。
或许,今夜,她终于可以等到……
显恪弯腰把她放在床上,微闭双眸的她却久久没有感觉他栖身上来。周围的安静让她觉得空虚不安,在这种怪异的感觉的催使下,她睁开眼睛寻找他的身影。入眼的竟然还是背影,决然没有留恋。
“慎远你站住!”她从床上坐起来,手心却攥住已经铺好的锦被一角,声音有些颤抖,也许是气愤也许是害怕,“究竟我要怎样你才能喜欢我?我嫁给你,你把我放在这里两年不闻不问,你究竟是有多讨厌我!”
显恪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冷淡的声音响起:“我为什么这么对你,你比我要清楚得多。”
“当初是哥哥的意愿我不能违背,你从来不知道我两难的处境!”她含泪,无助地控诉。
他对着她,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掉下眼泪:“你是嫁给我做妻子?还是嫁给我做白国的奸细?我不想知道。两年我都不去道破,保你衣食无忧,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不应该奢求太多。”
“是因为顺安对不对!”她怒道,“在她出现之前你都不是这么冰冷地对我,自从她来到盈国,你对她的好、对她的忍耐我都看在眼里。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又有多嫉妒吗?”
暗沉下来的茶色眸子急速闪过一抹光亮,像流星,很快又恢复之前的深沉:“我怎样对她与你无关,同样,怎样对你也与无关。”
她的双脚踩在地上,双腿却有些虚浮不真实。如果她极力地挽留换来的还是他的淡漠,她情愿这一幕出现在梦里。缓缓靠近他,妄想从他身上寻找到温暖。距离一步步地在缩短,冰冷一点点地从她的身上蔓延开来。她抛弃翁主的尊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双眼,小声哀求:“如果你喜欢她,我可以不去打扰你们。但是我恳求你,在你离开之前……”她终于还是低下头,因为溢满泪水的眼睛再看不清他,抽泣着,“给我一个孩子,我只想要一个孩子……”
显恪没有回答,瞥了一眼冒着丝屡青烟的香炉,默默转身出去。在他跨出房门的刹那,姜成蝶开口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
显恪低头看着被春风拂起的衣角:“两年前你算计过我,两年后的今晚你依然在算计。白国尚在,姜长缨尚在,你觉得我怎么可能让你怀上我的孩子?”迈出门槛的那条腿顿住,又道,“还有,苏仙音的东西不要拿到我府里来。”
姜成蝶没有勇气看他离开,整个身体像是散了架一样,堆坐在地上。室内,只有她抽泣的声音和那丝丝缕缕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