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赪手奎章有时会做关于往事的梦。不常,但是有。
是在他还叫做衣轻裘的时候,义父千乘骑总是一身白衣,教他习字时亲力亲为,他觉得义父一手拢着袖口缓缓提笔着墨的架势优雅又好看,有时恍个神又会愣愣地想,万一落笔重了墨汁溅到白衫上,那可如何是好。终于有一次不经意问出口来,义父面上是他见惯了的胸有成竹的笑:
“若连区区污水加身都防不住,何来胆色穿这白衣。”
他听得懵懂,只稚拙地去架上捉了笔依样画葫芦,听见耳边是义父忿然的碎碎念:蚁裳那不识好歹的,竟将我一腔苦口婆心都当做耳旁风,那般疼爱孩子怎不自己也去抱一个……裘儿,你便给为父争气,别输了蚁裳家的青鸟小儿去。
(……我哪知道那是谁。)
现在想来,义父话中的教诲意味,他其实远还来不及理解通透。留在衣轻裘记忆中的千乘骑是国之股肱,于妖市基业有忠,于挚友蚁裳有义,于膝下幼子有情,然其于朝纲上工于心计手腕狠绝,落在旁人眼中总是能称一声无情无义,事实上也从不缺同僚背后论言。而千乘骑永远是那副“区区污水,何足惧也”的轻淡姿态,衣轻裘便更不担心,所以当他得知『叛逆千乘骑勾结蚁裳顾命图谋政变,已当场伏诛』的消息时,竟连半点悲伤与怨怒都不及从心头提起,只是整个人在一霎间放空,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多少年权海浮沉,几千重欲浪翻滚,彼时也曾笑言何惧毁谤加身,最终竟还是让污名吞没了那个白衣的人。
很久很久以后,鬼方赤命和琴缺风隼两人在红冕边城的高塔上搭戏台着红装,以兄弟阋墙的名义大玩SM,把一出斩龙结义唱得宛如霸王别姬,风隼嗤笑变调的情义不过是烈日下的腐肉,这一幕衣轻裘无缘得见,若是见了,只怕又会勾起一点于他很是难得的慨叹。
从那一日起,他仿佛看见过往的自己在一点点腐烂。
“义父忠诚不二,昏君不察,致吾父沉冤难雪,吾非杀之不能后快也!”
那便成了衣轻裘这一世的末路。谁能说清对不对,反正是不后悔。
***
后来他不止一次地改头换面,先是赪手奎章,然后叫做千玉屑。连自己也觉得讽刺,毕竟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名字,好到用在自己身上有些可惜。再后来他封侯拜相,尊贵荣宠不亚于义父当年,倒真应了那个“乘肥马,衣轻裘”的古老愿景,再兼慧心一片七窍玲珑,下笔亦不乏锦绣奎章、珠玑玉屑。唯因此心不复澄明,玉之一字中蕴藉的君子温润之风,却是再不可得了。
而赪手奎章梦中也由此添了新的景象,是玉心窝的古雅小筑,苦蛮花树枝头挂着一轮大好的白月亮,有微甜的香气浮动在满庭清光里。僮儿小若叶在案旁执着扇子,凉风轻送,毛笔架上长长短短的硬毫软毫晃荡着打起节拍。刚沏好的新茶是七分热,送入口中也不嫌烫舌的放心温度。他便铺一张宣纸蘸一点墨,兑了夜风里的花香茶香,一手拢着袖口慢条斯理地细细描画。院落里倏尔坠下一朵碗口大的红花,像是谁断了的头。
小若叶说,国相写字的样子很好看,我将来也要学。
他就笑着回两句不痛不痒的俏皮话,又差遣小若叶去打扫庭院。如今他已能将不属于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很好,层层包覆在本心之上的表皮如渥然美玉,温良得像是要泛出一片柔光。
对千玉屑这个身份,赪手奎章大抵是喜欢且乐在其中的。他以“玉屑”自称时如吐息般自然,还有点自己都未觉察的得意。千玉屑与千乘骑,深海生死轮转过一重,妖市相国的义子辗转在隔壁黑海森狱做上了国相,其中免不得透出些意味深长的宿命气息。
——小若叶,国相这次若还能回来,有许多故事要说给你听,保管叫你大吃一惊,变作一片豁了嘴的青叶子。
最后一次去看小若叶时他风轻云淡地说着,桃花眼将笑非笑,像极千乘骑最后一次入宫前的表情。
总之,称得上是有子如父。
***
赪手奎章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以上辈子拿命换来的皇脉录为枕伏案而眠,一旁华光璀璨的开天皇戒恰好硌着额头,有点冷生生的疼。他端详着这至高无上的皇权象征,仿佛看见里面有头食人猛兽正安静地蛰伏着,嘴角还沾了千乘骑的骨血,数甲子如一日的艳色鲜明。
在近乎漫无尽头的时光里,他看见一幕又一幕宫斗剧照本宣科般上演,也已了然当年义父与自己的死无非是沧海一粟。森狱亦不能免俗,手足相残犹如帝王子弟生来便打上的胎记,而赪手奎章对每一个称王者都如世上所有鞠躬尽瘁的忠臣那般,一路耐心倾听他们的辽远宏图,体贴地为他们指点方向,诚恳嘱咐他们路上小心,然后坐在窗前斟一杯茶拈一朵断头的红花,宠辱不惊地目送他们去死。
从衣轻裘到赪手奎章再到千玉屑,然后依旧是衣轻裘。无限光阴弹指过,恍然又如昨。曾居庙堂高,曾乐江湖远,兜兜转转,他终于回到最初的起点。至于这会不会是结束,反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赪手奎章一生,亦曾为人臣,为人友朋,为人师长。
但他名义上的弟子天罗子,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弥天骗局。他的友人若叶家主是无辜死于他算计之下,亦连累若叶家悲剧绵延。他侍奉过的历代主君,更是一次又一次花样翻新地死于非命,没一个能得善终。
他实在不是个好人,但也实在没理由要做个好人。
在那些他还能被称作年少轻狂的岁月里,他就已将一簇仇怨的毒焰捧在心口,任其焚灼发肤血脉,无声无息焐过了十一次苦蛮花开落的时间。五脏六腑被熏得焦黑,原也没什么奇怪。衣轻裘已葬深海,尸骨不存,而如今的赪手奎章,落在旁人眼中是天地间孤零零落下一道看不透的异数,阴鸷深沉算尽机关,始终如一的无情无义。
无情无义……哈。
他伏在案头发笑,越笑越是大声,在熟悉的所在激荡出全然陌生的回响。那笑声流经喉头时似还带着回忆里浸出来的酸苦,一过双唇便不再有任何缅怀或自怜的味道,只剩下赤裸裸的恶人腔调,是冷酷还是狰狞,也只由得他人去怒斥闲说。赪手奎章有过许多名字,却从来只需这一张无可救药的面孔。他本就用不着谁说他有情有义。
用一句俗不可耐的话讲,做了婊子,便从没指望过要立牌坊。
反正立不立都是一样的,百年人事更迭间多少仁人志士、霸主枭雄,哪一粒不是吹尽狂沙才淘漉出来的真金,过去了,不也同是满目蓬蒿共一丘,但见长江天际流。
……
笑累了他又不咸不淡地想起,如果此次侥幸留得性命,到时候要怎么向小若叶说起这些故事呢?嗯,就说国相之所以这么聪明,那是因为黑海森狱这些个小阿哥的花花肠子,都是我干爹当年玩剩下的。
他忽然很期待小若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