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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其二 醉生梦死 ...

  •   其二醉生梦死

      王声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他搭档也不是这么爱喝酒,要喝也是纯啤的绝不搞混搭。

      最常见是夏天窝在他租房,吃完饭,坐下开始研究本子的时候,老旧吊扇吱嘎吱嘎,铺了凉席的板板床坐起来也黏黏糊糊,他低下头写字把刚才那段记下来然后抬头就能看见搭档满头满脸的汗,贴着额头往下淌。瞧他写完了就拿手背胡乱蹭了下额头,说来来来我们试试这段儿。后来王声会买几瓶啤酒放屋里冰着,偶尔苗阜也会带点花生毛豆过来,啜着小酒嚼着毛豆辛苦的日子也似乎变得雀跃起来。这段日子回忆起来总有些怀念:连夏蝉都了无生气静默不言的晚上,蒸笼一样闷烦的空气,狭小房间里散不出去的青豆香,冰镇啤酒在喉头滚落的清凉以及搭档扯开嗓子的唱腔,你就像一朵儿花我一喝醉了我不怕谁能把我咋。

      那会儿也的确是他们的一个创作高峰,很多经典的作品后来脍炙人口的段子都出自于此,而那样苦哈哈蹲在没有空调的出租房,整天腻在一起凑在一堆顶着满脑门儿汗为一个包袱怎么开而争论大半小时的时期也再也没有过了。

      说不上搭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烟酒不离的,在后台的时候王秘书长还能冷着脸说“你给我把烟掐咯!”,看不见的地方就根本没法管。细想起来那会儿应该还没有特别出名,青曲社在西安里是做出了些名堂,但还远不像后来让班主忙得脚不沾地顿顿应酬的地步,他发现苗阜喝酒的频率越来越高,只要不是在后台在社里见着时候永远都叼着根烟。

      后来他们在园子里说《杯酒人生》,刚开始说就笑果很好,王声自己也爱说这段儿,除了可以酸鼻子酸眼睛把搭档好酒这条变着法儿地挤兑出来搅合回去公报私仇之外,他特喜欢最后那么几句;“酒色财气四堵墙,许多迷人里面藏,若能跳出墙之外,便是神仙不老方”,有种千帆过尽的畅快和淡泊。苗班主听完后立刻狗腿地点头,对对对对对对对,我也这么觉(jiao)得!

      “你晓得个屁。”这时候王秘书长总有点气不打一处来,“酒色财气四堵墙,你自己还被堵里头呢。”

      他青梅竹马的搭档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要反驳,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酒色财气四堵墙。

      《杯酒人生》里有一节说“净街苗”在把胃喝坏之前那是“白酒四斤半,啤酒随便干”的酒量,其实也并不特别夸张,五分可当真。苗阜当年也还真搞出过胃出血的堂子。记不清是因为什么了或者本来也没其他理由,似乎是跟几个从前老家的“把兄弟”老久没见,而现在“把兄弟”也都脱了当年抄刀子滚街头的混混模样,居然还娶了妻生了娃人模狗样的。好不容易一聚,感叹了下时过境迁又忆了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一不小心就高了。

      王老师那天早上六点过接到个电话,说苗阜空腹喝了四斤白酒七八瓶啤酒,现在胃溃疡大出血躺医院呢。而那边班主拿着电话还很没有自觉地嬉皮笑脸,说声啊,我昨晚出来得急钱没带够,你给我弄(neng)点儿来哥哥赶手术呢科利马擦。王声差点没给气死。

      据社员们后来回忆,从苗班主住院回来之后的整小几个月,那是他们青曲社最可怕,氛围空前黑暗的时期。那让他们知道了副班主平时逮着人犯错儿了大喝一声谁谁谁你过来或是痛心疾首拍板骂人,并不带脏字儿九曲十八弯地把人损得恨不得躲回娘胎那根本不叫“艹了”。副班主真正艹起来那是不露山不露水杀人于无形,至今在他三招后还存活的有且仅有苗班主一人。

      那时候也不过跟大病初愈的班主非常轻描淡写地一句“你喝死我大不了换个搭档”,让全社所有成员普遍地背上一寒,文人真阴险啊文人真可怕。苗阜摸了把自己胸口,“那不行,我还想跟你多说几年。”

      许多迷人里面藏。

      出了这档子事儿胃也不好了,得,不能可劲儿喝了吧?兴许是被搭档的话吓住了,也兴许是的确身体状况再容不得还像十年前毛头小子一样不知轻重乱折腾了,苗阜后来收敛不少,也几乎再没有喝醉过。除开胃出血那次往上数,最后一次喝醉是和王声。

      这次喝酒的原因他倒是记得很清楚,青曲社成立周年以及王老师生日。他们先是社里喝了一摊,小娃娃们搞得可煽情了,说什么青曲社走到现在不容易说什么这辈子就誓死效忠了说到后面还唱起了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然后一群人一边敲碗一边合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差点被老板赶出去。最后当然是班主保留节目的《送情郎》,在“小妹妹妹妹送我滴郎啊,哟哟!”的唱腔中散了场,早点休息明天晚上还有节目都别想找借口偷懒。

      他俩住的地方有一节顺路,跟大伙儿告别后打算一道走两步顺便镇定镇定这满腔热血。路过超市的时候苗阜瞅着冰镇啤酒眼睛亮了,非要弄两瓶来醒醒酒。王声都给气笑了,十月天你喝冰啤酒醒酒?冻不死你个鳖孙。结果最后依旧发展成两个人随便捡了个马路牙子蹲了,面前一字排开好几瓶冰啤酒。

      他大概说了很多话,记不清了。总之还不是翻来覆去地那些,他从不吝啬对搭档的赞美和感谢。又说到当天满堂喝彩的演出,青曲社越来越好,西北相声会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他们的梦想似乎在一点一点地虽然微小但确确实实地实现着。

      那天是第一次使《礼仪漫谈》,下面的人都快笑疯了。想想有些小得意,苗阜顺口道“这都是有哈数的”。王声立刻从善如流,接“哦?您给说说看?”“比如父亲对儿子,要亲额头!”凑过去吧唧就是一口。王老师纵是再机灵也没想到这人喝醉了对活儿还那么逼真,不过也并不在意,自己也是七分醉意索性意识尚在,词儿还没忘,遂作嫌弃状拿袖口蹭额头,“嘿!你!”。“然后是朋友之间,又不一样了!”“朋友之间是怎样?”“朋友之间,要亲脸蛋儿!”“嗯,腮帮子——”眼看着搭档又要凑过来,这大晚上的马路上虽说没什么人但王声残存不多的理智在苟息残喘,俩大男人可不能这么在马路牙子上损坏市容市貌,说完立刻拿手掌捂住了脸颊。班主看来是醉得不轻,没反应过来先是亲了王声手背一下,大概是依稀觉得口感不对,愣住了。

      王声就坐在那个牙子上看他的搭档跟掉线了一样在那儿茫然地看了自己捂着脸的手背很久,也不接着往下演了,那表情竟很有些被骗了的委屈。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朋友之间,要……亲脸蛋儿。”

      他的朋友这么说,语气依旧是不大清醒的含含混混,然后他凑过来拿下他的手,在嘴角往上脸颊的地方碰了一下。非常轻且有点痒,王声莫名其妙这样想到。接着苗大班主非常干脆地就地睡死过去,王老师一边恶狠狠地诅咒发誓再不能让这货喝多一边把睡得跟尸体一样的人连拖带背弄回去,出了一身汗,结果第二天下午苗阜精神抖擞爬起来还根本不记得这茬,你说pia气不pia气。

      若能跳出墙之外。

      人说苗班主一身江湖气,白手起家搭台唱戏,起起落落宠辱不惊,是个传奇。王老师会接是是是,小时候古惑仔看多了,早几十年还在操刀子干架两肋插刀呢。用现在的话,直说有点中二的过往就行了,别整那么文艺歪歪的。

      苗阜就非常受不住地捂脸,王老师,王老师我们上节目时候别提这茬行不?谁没个那么点儿,啊,的时期,我也跳出来啦。不过那些时期发生的事,会记一辈子。

      传播三秦文化,振兴西北相声。这才是他最大的心愿,其余一切和这相比都可以舍弃都可以舍弃。想要带领青曲社鸿升百尺,这四堵墙怎么着也要跳出去。就像酒,胃喝坏了自然知道少喝;就像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像气,曾经一起以少敌多满脸血干架的兄弟也安稳地有自己和乐的人生,居高位闲话七八不少都特别难听他早不会生气;就像那谁,你说有什么不能戒?

      便是神仙不老方。

      到现在苗阜的理想基本算是实现了,他们做了一辈子搭档,说了一辈子相声,值了这一辈子。七八年前苗阜退到后台专注写本子,王声除了时不时说几场评书外也帮着搭档看活儿,两个老头子凑在一间屋比划比划,意外很有些早年最艰苦时期的感觉。

      到后来王声自己整理他俩的作品,改编的传统相声,现编的全新段子,为此还很是从青曲社借了不少资料回来。那会儿他视力已经很不行了,虽然说近视不容易老光,但搭档不在身边后他整日看书也很是费眼睛,就半眯着眼躺在躺椅上听,还是那段他最喜欢的《杯酒人生》。

      他一辈子兄弟,做了一辈子朋友的声音听起来还如此年轻,每个字每个音都充满希望,坚定不回头直面今年后几十年大起大落的人生。正说着最后那段儿,那谁散尽家财,喝倒在三丈三高的大金碗里,晕晕乎乎乎乎晕晕的时候见着迎面走来一个人儿。

      他不禁闭上眼,多想要醒来时候,日子正长岁月静好,过了一日还有一日过了今年还有明年,酒杯半满,友人尚在。然后这时,梦中的友人就会举杯看过来,笑出有点儿欠打的味道,说,你看,我这祖传的酒,怎么样啊?

      方是大梦初醒,人间万物无非爱恨嗔痴。

      醉生梦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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