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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离殇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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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以后,又落了几场雪,外面一天冷过一天的。老太太跟前,林姑娘先病倒了,李纨又有幼子需要照料,姑娘们也就不天天聚在一处看书嬉闹了。宝钗每日在屋里安静观书,她性子素来是沉得住的,日子清静也自得其乐。
梨香院这边通着外街,进出方便也不受荣府拘束,故而有些喜好探听个家长里短的,消息得来也比其他院里快得多。仆妇们闲来无事,也就爱碎嘴说些闲话。
这日里说起宝二爷见过东府蓉大奶奶的兄弟后,不知怎的动了好学上进的念头,说要结伴上家塾读书去了。
一人笑问道:“听说蓉大奶奶的兄弟那日过府来,见过的都说是个俊俏的少年郎,竟连宝二爷都被比下去了。”
有人笑道:“瞧蓉大奶奶那般的品貌,她兄弟自是不差的。”
又有人摇头道:“你们不曾与东府中人来往,不知道这蓉大奶奶与秦家公子不是一母同胞,蓉大奶奶原是秦家老爷从养生堂抱养的……”
要说这世家婚配,最重的是门第。便是贾府这样的人家,庶出的姑娘还要让人挑呢,秦氏出身不详,养父家也是小门小户的,竟是嫁得如此体面,还如这府里琏二奶奶一样当家管事起来,更兼公婆敬重、连老太太也再满意不过的,当真让人啧啧称奇,感慨不知几辈子能修来这般的造化。
正说到兴头上,看见大爷兴冲冲地过来,忙收住话头请安。薛蟠没看上一眼,只顾奔太太跟前去了。
薛姨妈见到儿子,虽是高兴的,却也隐隐有些头疼。薛蟠挂着当家的名头,管着薛家偌大的家业,只推说照应生意、奔波应酬,常常多日在外不见归家。
她心知这不肖子多半是在外胡天胡地的,但实在也没有这个心力再去拘着他。只是家中只有寡母幼女操持,难免有不便抛头露面之处,此时幸而多得尹昀之力,帮衬照应着。
那尹姓少年不过比薛家兄妹略长两岁,平日不多言,也不爱揽事,然在他跟前略略提过的事,没有不周到妥帖的,和那个不能指望的亲生儿一比,只让薛姨妈恨不能把他当儿子来疼。
然而尹昀深知分际,虽平日里尽心帮持,但也从不会越矩自作主张,就连薛家生意之事也一概不插手。太太也没奈何,却也愈加敬重他,连少爷那秉性的,见了他也颇有些敬畏。
哪成想这日薛蟠一进门,就嚷嚷也要进家塾读书,薛姨妈诧异到都不知这日头是打哪边出的了。但经不住薛蟠磨,况且读书向学总是好的,当下也就应允了。
薛蟠得了母亲点头,欢天喜地地去了,隔天当真去拜了先生、入学读书去了。
这天宝钗探过林姑娘的病回来,才进院子就听里面母亲一声怒喝,薛姨妈平日里都不爱管事,少有对人重声说话的,也不知是对谁发的火。
她走进去,见屋子里安静得很,下人们都平息静气地站着,也无人敢回话。
薛姨妈见女儿进来,脸色稍稍缓了些,她想着这等不堪之事不能入未出阁的姑娘家的耳,于是吩咐莺儿带小姐先去歇着了。
宝钗见这阵仗,心中明白大约是哥哥在外闯了祸,见母亲无意让她知道,也就没有多问,依言进里屋去了。
等到女儿不在跟前,薛姨妈对着管事的人,满脸怒色道:“还在这杵着做什么?还不给我把那孽障给拘回来!”
老家人们口中应着,退下来后却念了声佛。虽是早就传出话去让小厮们找了,可谁不知道他家大爷那脾性,哪个敢上赶着去讨他打,也不知何时才能把大爷劝回来。
也许是菩萨灵验了,日头将尽的时候,就看见尹昀和薛蟠两人一先一后地进了院子。
薛姨妈见两人进屋来,先让尹昀坐了,薛蟠不知就里,也跟着就想坐下,就听母亲喝了一声:“还不给我跪下!”
薛蟠也是一惊,直愣愣地跪下了。
薛姨妈拍着案上的一本账册,满面怒容:“这些个是什么,还要等我来问你吗?
薛蟠是真不知道,可也不敢回嘴,薛姨妈又是气怒难平,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一时母子二人僵持在当场。
尹昀这时站了起来,得了太太的允可,要了那账本翻看了下。他是个极聪明的,略加思索就已明白了,于是抬头瞧向了薛蟠。那一眼里也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却让薛蟠心中只打突。
尹昀拿着账本走过去,摊开在薛蟠面前,然后就退回了椅子上坐着,不再多问。
薛蟠直着脖子看了几眼,瞧见了几个眼熟的名字,他自是再清楚不过,这些是都他花在那些相好的身上的开销。他犹自强笑道:“这些是儿子在外结交朋友时的随礼,母亲就为这等小事生气么?”
薛姨妈见他狡辩,冷笑了两声,唤了个管事的进来,让把家塾中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大爷听。
薛蟠听到家塾二字已是有些心虚。他原是跟宁荣二府中不成器的子侄们厮混久了,也耳濡目染了龙阳之好、分桃之举,寻思着家塾中多是青年子弟,也方便结交些契弟,这才兴冲冲地去上学堂。
薛大爷出手是极大方的,果然哄到了几位风流多情的学生,得享了一番缱绻风光。然他又是个最没定性的,没几日厌了也就丢开了,也不再往学堂跑,谁知这天家塾里闹出争风吃醋的事来,偏偏牵扯他几个相好在内。一时间家塾中鸡飞狗跳,跟着宝二爷小厮们也出手打作一团。又牵扯到蓉大奶奶的弟弟秦钟,险些闹到了病中的秦可卿面前。
虽说到底没有传进宁荣二府,但街坊间却早已传开,薛家仆役间也有些碎嘴的,把那些入不得耳的话学得活灵活现,如同亲眼所见一般。不曾想就传到了薛姨妈耳中,她再想不到儿子在家塾中求的是这等学问,一时气得发抖,这才叫人拘了薛蟠回来。
薛蟠听着,脸上阵红阵白的,也不敢回嘴,只有耷拉着脑袋听训,然心内也是不大服气的。
他暗想道:你们都只会说我,却不知还有别人。你当那宝玉上学是为了什么,不也就是得了秦钟那个心头好,他们两情相悦还嫌不够,偏偏招惹我的旧相好。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一干人等倒帮他遮掩得好,那府里他老子跟前半点风声不露的;闹学堂之事原不与我相干,却害我挨了一顿好训。
然而那些账单确实是他的手笔,故而也不敢跟母亲犟嘴,只是不知学堂的事是哪个传到母亲跟前的,暗想着让他知道了非好好整治一顿不可。
谁知薛姨妈吩咐说,让他家塾也不用再去了,这也快到年底了,就老实地呆在铺子里看着账房先生算账,一干应酬全部推了,不许出去鬼混。
薛蟠本还想张口辩驳,见薛姨妈转身对着尹昀和颜悦色道,还请他这几日能多照应些,别让大爷出去惹是生非。薛蟠听了把头一缩,知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也不敢撒气,只得蔫蔫地跟着去了。
薛家那些个碎嘴的私下里说笑,要说薛大爷在家时,见个齐整的丫头就目不转睛,平日里使性时只管拿跟着的小厮撒气,也只是不敢在那位尹家哥儿面前放肆。却还真看不出来,大爷还有那种癖好。
要说起尹昀来,薛蟠平时待他是一百个妥帖卖好,却无人会揣度薛蟠对他是否起了那般心思。一来薛大爷从来不敢在尹昀跟前轻浮调笑,二来那位尹爷周身的气派,怎么也不似那些个伏低做小的。
腊尽春回之时,东府的蓉大奶奶到底是没了。秦可卿病中拖了许多日子不见好转,府中太太奶奶们心中都有些明白,然两府上下念着她在时的好处,多有痛惜疼爱她的心思,无不伤心。
也有些眼里没有主子尊卑的人,在私下里嚼舌根,说为着蓉大奶奶没了,宝二爷居然半夜起身伤心情切,竟吐了血的,死活要往东府里去,老太太只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却也拦之不下。又道东府里早有闲言碎语,说是蓉大奶奶和珍老爷有些什么,宝二爷竟对个侄媳妇如此情急,老太太怕的是当中也牵扯不干净吧。
一干风言风语,却在秦可卿出殡之日烟消云散了。直至多年后,都有街上的老人忆起,宁国府外这条街上,此后也再见不到那般排场了。
薛家这边仆妇闲说起来,只叹道人既是去了,万法皆灭,身后再显赫,不几日也就被世人忘在了脑后。这日外面又送来了些时兴的堆纱花儿,也被交代一声不合时宜,先搁着吧。
莺儿想起天气还暖时,也是周瑞家的来拿了宫花给府里的姑娘们,也就在这院子里听婆子和小厮闲话,谈起东府里的蓉大奶奶,怎生个好法,还拿小姐和林姑娘来比衬了一番,不由出神得想了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道:“既是那般神仙模样,怎也说没就没了呢……”
宝钗正在描花样,未曾与她议论,小丫头不多时就自己走出去了,宝钗却停了手中的活,取了柜上的一本书,翻开,书页里有一朵早已干枯的秋菊,凝神看了半会,不觉一笑,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世间又有什么好能是长久的。”
她素来是不会行差踏错分毫的,这等言辞,也是在无人时才失口说出。话音既落,却听得窗外箫音响起,却是一曲离殇,其音且正,其意且切,闻箫声已知那人是行为端正的君子,虽不知是否被他听了去,却心中安宁未有心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