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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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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放下笔,裴士霖再次浏览眼前的两篇奏章——一份谢恩折子和一份进谏的折子。
看来皇上时采纳了他入狱之前的进言,那么趁热打铁,现在,在皇上比当时冷静许多的情况下这篇言辞比较激烈的进谏皇上大概也能看得进去了吧!
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停在了书房门口,裴士霖抬起了头。府里的人都知道书房是禁地,不经召唤不得接近,敢公然违抗他的吩咐的大概只有小弟了,这小子一刻都不让他消停。
不自觉地在唇边露出一抹宠溺的笑容,裴士霖刻意的沉声斥道:“谁在外面!我不是吩咐过不准任何人来打扰吗!”
“对,对不起,我只是来为大人奉茶……我这就离开,打扰大人公务了……”
随着慌乱的口吻,一阵小跑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这个声音是……裴士霖快速起身打开房门,只看见一条纤细的白色身影消失在回廊的转角处。
士霁方才提到六王爷送来的人就是他?六王爷怎么会舍得把他送过来?
虽然六王爷流露过想用梦云拉拢他的意思,但是他现在是刚从天牢里出来的戴罪之身,而梦云是对于六王爷来讲应该是还有很大的可利用价值的“东西”,据他所知就有不少三品以上的在京大元对梦云虎视眈眈,不惜重利向六王爷提出交换,可都被六王爷似是而非的承诺吊在那里不上不下的,就是不肯给与准确的答复,怎么会突然送到他的府里来?难道六王爷真的对他这个无阶无品的小吏令眼相看到这种程度?
应该不会吧,他自认平日里的表现隐藏得还是比较成功的,朝野上下很多人对于他所受的恩宠都感到愤愤不平,在京城里甚至流传着他跟当今圣上暧昧不清的传言,认为他是靠着那种特殊的关系才能够在王公大臣、达官显贵中出入,六王爷也应该对此有所闻才对,要不然就不会想要借梦云来拉拢他,在六王爷眼中,这种身份得他怎么有非常的身价,值得六王爷用王府中最有价值的伶倌来换?
那么,六王爷派梦云来有什么目的呢?单纯的拉拢?单纯的拉拢不值得重么大的投入!派来作暗探?梦云不会干这种事,虽然接触不多,但是他可以看得出来存在于那个在污浊的泥沼中挣扎求生的弱小的身躯里是一份纯真、高洁的魂魄,这也正是他当初会应允一个尚且算是陌生的人出入他的府邸的原因,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六王爷作出这样一个决定呢?或者是……不,无论六王爷的目的何在,这个做法实在是很出乎他的意料,是他以前对六王爷的估计不足吗?需不需要改变什么计划……
不管怎么说,来者是客,既然他已经进了裴府了,那么他这个作主人的也应该去看看打个招呼才是。
回到房间的梦云不安的来回踱着。他刚才去书房打扰到他了吧!都是龙说什么裴大人吩咐他到书房奉茶,他早该想到以龙的秉性一定是骗他的,今天他刚刚从大牢里回来怎么可能有时间和精力来应付他嘛,这个龙,骗完人就跑得不见踪影了,害他惹祸犯戒,书房里传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不大高兴,会不会是讨厌他了……
不过,头一次听到他的声音这么有威严,以往几次见到他是他都是和颜悦色地,沉稳的声音里透着温柔……也许这中深沉威严的声音才是真正的属于他的声音吧!看来他并不是一开始他认定的那种体贴入微,温和如水,毫无棱角的人。
六王爷的计划和用心他是不是应该透漏一点给他?也许他有足够能力应付得了,根本就不需要他在这里瞎操心?但是,有几个人会相信像他这种人所说的话呢?尽管裴与众不同,他会相信他的话吗?
咚,咚咚——
伴随着不缓不急的敲门声传来了裴士霖一贯温和的声音:“梦云公子,在下裴士霖,不知公子现在可方便在下入内?”
咦?他来了?!
“裴大人快请进。”梦云快步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把裴士霖迎入屋内。
坐在裴士霖的对面,梦云忐忑不安的半垂着头看着地面。该不会是因为他刚才打扰他而生气了吧?或者是来投石问路……
“公子来到敝宅已有几日了,奈何近日在下因公不曾在家,实在是做主人的失职了,还望公子见谅。不知公子可还住的习惯?”
“裴大人说这话太客气了,梦云未曾事先请的主人的同意便冒昧叨扰,裴大人没有责怪就已经是宽宏大量了,何来见谅之说?更何况自从梦云住进这里以后被照顾得无微不至还未曾向裴大人致谢。”
“公子体谅在下而不加责怪是公子的善良,但在下却不能因此而原谅自身的失职,更何况公子本是王爷府上的娇客,这里陋室寒墙的比不得王府,若是怠慢了,将来王爷怪罪下来在下可是吃罪不起啊!”
裴士霖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但是那双一贯温和的眼中射出的却是凌厉的目光,一瞬不瞬的审视着梦云的一举一动,不放过梦云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只是梦云半垂的头看着地面没有察觉到裴士霖不同以往的视线。
“裴大人这样说实在是太抬举梦云了。王爷对裴大人无端遭受牢狱之灾深感不平,本想派两个丫鬟来伺候裴大人聊表皇家的体贴,但知道大人府中并无女眷一向不收丫鬟,且平日看梦云还算细心,故而命梦云前来伺候,为裴大人端茶递水,或者是献上两段为裴大人消遣消遣散散心,但凡是梦云能力所及全凭裴大人吩咐,梦云无不从命。”
奇怪,为什么这次裴士霖说话给他的感觉有些异样?虽然是温和有礼一如既往,可是却让他产生一种疏远冷漠的感觉?
不是听不出来梦云话中所带的那一丝难言的晦涩,但是裴士霖现在的心情却无法说出任何安慰的话语,只客气地说道:“公子过谦了,以公子的身份怎么能够和下人相提并论!公子既然来到敝宅就是在下的贵客,绝不能怠慢。今日申时,在下在后花园为公子设宴,还望公子不吝赏光。”
“裴大人盛意拳拳,梦云遵命便是。”
“那在下边下去安排了,公子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管家老赵不必客气。”
深知自己如果再不离开很可能会连脸上那种虚伪的笑容都没有办法继续维持,裴士霖只是简单的寒暄了几句,冲梦云一拱手就匆匆的离开了那个房间。
目送裴士霖离去的身影,梦云难掩眼中的落寞。
原来他感到的异样正是来自于裴士霖温和客气的语气,虽然和裴士霖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多,可是以往他可以从裴士霖的温和中感受到一丝怜惜,虽然不明显,但却可以暖到他的心底最深处。
可是刚才的那份温和客气简直就和最初在王府里看见裴士霖在应付那些王公大臣时的那种随和一模一样,刚才他因为始终没有抬头直视裴士霖的脸没有看清他的表情,但是,他感觉得到裴士霖那份表面温和下面的冰冷。
都是刚才因为裴士霖的到来而太过紧张了,否则他早就应该发现不同,毕竟他所处的位置也算是阅人无数,审时度势、揣摸人心是身为伶倌的必须具备的,更何况他平日里见到的大多都是丑陋的一面,看惯了尔虞我诈的官场百态的眼睛拥有能够看透人心的真伪的实力。
停住脚步,用力折断伸展进回廊的一节树枝,随即又泄愤似的将它抛向一边,回首看了看梦云所住的阁楼方向,裴士霖暗自叹了一口气。
王爷有目的的把梦运送到他的府邸这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和梦云相交的时间又很短,彼此还都谈不上了解,言谈之中有所保留是正常的,既然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那么,当他看到梦云欲言又止的避开他的目光时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那种浓浓的失落感又是怎么回事?这种失落感让他失去了一向引以为傲的自持,竟然将心底的不悦流露出来了。
不知道梦云有没有察觉?应该有吧,以梦云的聪颖和敏感不可能察觉不到的。唉,梦云受命而来,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必也一定是有着很多的不得已吧!退一步说,就算是梦云别有用心的进入他的府中,以他府中现有的人手情况可能让梦云探得的情况也是十分有限的,他又何必动怒?他这样是不是有点太不成熟了?毕竟那还是个小他十来岁的半大孩子,嗯,等过两天又时间他应该和梦云好好谈谈。
甩甩头,裴士霖自嘲的一笑,脚下的步子再度恢复一贯的从容。
可是,事情的发展往往不是能够如计划一样称心如意的,接下来的几天,裴士霖每天早出晚归,和梦云两个人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更别提谈话的机会了。
“裴士霖接旨——”
唉——,又来了。
当今圣上好像终于找到了一种既可以出气又不必伤筋动骨的处置他的“好”方法了——每天四更左右便派人传旨召他入宫议事,入了宫以后不是让他舞文弄墨就要他是下棋、斗牌,根本就不谈什么政事,而当他一开口想要为那件事再度进言的时候,打岔的人就会出现,不是说有什么要事上奏就是有重大军情禀报,反正就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直拖到傍晚时分,就开始佯装疲惫,找个外臣不宜久留之类的什么的理由,没有三两句话就把他打发出宫了,然后三天两头的在半夜三更入梦时分说什么有要事相商再度把他传召入宫……
不知道这种情形到底要持续多久?上次圣上的表现恨不得把所有违纪贪墨、勾朋结党的大小官员全部打扫个干干净净,甚至因为他的劝阻而把他送入了天牢,怎么几天的时间态度就南辕北辙了?
他与圣上可以算是布衣之交,彼此只见的感情可以说是非常深厚的,虽然圣上登基以后彼此产生了一些距离,但是由于政见的一致,而他有没有什么名利之心,所以他们一直以来相处得还算不错,这次圣上会把他送进天牢之中必然是真的动了雷霆怒了,本来还担心这位年轻的帝王心高气傲听不进劝谏而引起朝野动荡,没想到他出狱这些日子以来不仅没有听到任何大臣的处置,而且连日的召见对此事简直是绝口不提,倒像是要不了了之的样子……
头一次,裴士霖有点拿不准这位帝王的想法,看来这位当初的傲气少年最近真的是有了很大的成长了,沉稳了许多,大概时机已经接近成熟,再过不了多久他就真的可以做一个闲人了,他已经有三年不曾回家了,如果这件事能够顺利解决的话,也许是有机会可以回家去看看了。
站在窗口,梦云远远的看着裴士霖的身影渐行渐远。
他来到裴府已将近十天了,除了裴士霖刚出天牢的那天简单的说上了几句话以外便再无交集,管家每日晨昏会过来两次,嘘寒问暖的,甚至还派来了专人负责他的饮食起居,恭敬的态度让他有几分无所适从却又无法开口拒绝,虽然知道管家派人来不乏监视的意味,但是从不曾干涉过他的任何行动,他可以自由的出入裴府的任何地方,包括一向被列为裴府禁足之地的书房。而且这派来的人的确十分能干,把他伺候得无微不至,让他整日里只能赏花看景消磨时光,然而,这种从未有过的悠闲却让他感到焦虑。
那日和裴士霖的谈话的不愉快,可是,想要再度详谈却苦于没有机会,看着裴士霖每日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半夜三更的也会被召入宫,那样忙碌,让他纵有满腹的心事也无法去打扰更别说出口详谈了,而那个没事总在眼前晃悠的龙这几日也不知道跑到那里风流快活去了,弄得他想要找个人商量一下都没有办法,每日里他所能做的只是远远的看着裴士霖出入的身影,偶尔,在裴士霖看向他住的阁楼的时候,两人目光接触的片刻,裴士霖会对他露出温和的笑容,这笑容是他这些日子里唯一能够令他感到心情愉悦的事。
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王爷那边,他来到这些日子王爷不但没有派来的任何一个人和他有什么接触,甚至连只字片言都没有传来过,就他对王爷的认知来看,王爷绝对不是一个这么有耐心的人,更不可能是对他信任到放任的地步,那么会是什么原因让王爷对他这颗棋子不闻不问呢?会不会是王爷在那边又有什么新的计划而放弃了他这步棋?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王爷大概就会派人带走他了——毕竟他对于王爷来说还是有一定的利用价值的。
心头阴云滚滚,等待的时间越长越是令梦云感到不安,因为不了解而不安,更因为了解而不安!他现在所知道的一切到底还应不应该再对裴士霖提起呢?不了解王爷的计划他就不能对裴士霖做出什么有意义的提示,了解王爷的个性和野心,如果王爷真的是放弃他这个步棋又没有派人来接他的话,就相当于宣布放弃了原定的一切计划,同时也是宣布了毫无用处的他的死期——因为在王府的时间太长,他知道了太多王爷不希望传出的事,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能够有完整的活着离开王府的一天,但即便是死,他也希望能够死得有点价值……
那日不欢而散以后他辗转思量,最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想要将所有的一切坦诚相告以期让裴士霖有所防范,但是,情况现在变得不明朗了,跟在王爷身边十多年,他对于王爷的心思一向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可现在他竟然感觉像是雾里看花一样,对自己原来的猜想产生了迷茫,如果他最初的猜想是错误的话,那么他想要说的那些对于裴士霖来说不但是毫无意义的还有可能因为知道而影响判断,如果裴士霖因此而被误导不但会丧失了适当的时机,而且还可能是危险性倍增,那样的话他岂不是罪莫大焉!
突然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梦云的腰身,“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看你,一张这么可爱的小脸都快皱成包子了。”
“龙!你怎么一出现就拿我开玩笑!上次捉弄我还没有跟你算账,你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
“我是给你创造机会你不谢我也就罢了还要怪我?我真得很伤心呐。”
“什么创造机会,满口的胡言乱语。说吧,你今天来又要动什么鬼主意了?”
嘻笑两声,裴士霁松开环绕梦云腰间的双臂,走到桌旁坐下,弹了一下桌上的空茶碗,翘起二郎腿,清了清嗓,端着戏腔道:“嗯哼,我乃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流落凡尘,因为感应到我那前世的不肖徒弟心绪烦乱,故而前来,为他排忧解难,指点谜——呀——津,哐——啷——,徒弟,快快上啊——茶!”说完,指指茶碗,冲梦云招了招手。
“去,哪里有花脸腔的观音?你也不怕遭报应!”嘴上虽然嗔怪,梦云还是上前为裴士霁斟上一杯香茶,“唉,当初我也不知道是那根筋搭错了,竟然会交上你这个朋友。”
浅酌一口,裴士霁将茶碗放回桌面,一脸正经的问道:“朋友?谁和谁是朋友?”
“是啊,是我说错了。”险些将手中的茶水溅出,梦云扯动嘴角想要作出一贯的招牌笑脸,却只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容。
怎么搞得,为什么会笑不出来?笑不是他最擅长的吗?多少年来,无论处于什么样的情形,遭受什么样的待遇,面对什么样的轻蔑,他都能够淡然的一笑置之,平生头一次发现笑竟然也有这么难。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裴士霁是他朋友——唯一的朋友——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却原来一切都只是他的自恋,他的一厢情愿,他太高估自己了!想想也是,有谁会把一个娈童当作朋友?
温柔的大手抚上梦云的脸颊,裴士霁托起梦云那张低垂的脸孔,轻声道:“别露出这样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要哭出来一样,笑不出来的时候就不要勉强自己笑。”
“我哪有。”底气不足的否认听起来没有一点儿说服力。
“别否认,自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清楚地知道你的个性。我的朋友三教九流什么样的都有,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把你当作是和他们一样的朋友。”
“我知道了……”不想再听下去,梦云掩饰的端起茶碗微微侧了侧身。
“耐心听我把话说完。虽然我从来没有说出口,但是,从一开始我就把你当成了是我的弟弟。”
“弟弟?可是我……”听到意外的话语,梦云震惊得张大双眼,慌乱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别那么紧张,其实你应该更有自信一些,想一想,天底下有几个人有你这样出众的姿色?天底下有几个人配得上作你的朋友?我只有两个妹妹,不,虽然有一个生死不明,但还是应该说有三个,一直以来我就希望有一个弟弟,第一眼看到你,我心目中梦想的弟弟那个本来还有点模糊的形象一下子鲜明起来,我当时就明白——就是你了,我可爱的弟弟。”
“龙……”感受着裴士霁掌心传来的温度,梦云无法形容内心的狂澜。然而,就在梦云眼中泛起的水汽即将汇成泪流的时候,裴士霁难得的感性时光却已经结束,站起身,转到梦云的面前,紧接着便是一长串手舞足蹈的“控诉”。
“你知道吗?我很命苦的,我家里的那两个妹妹竟然完全没有继承到我老妈那种贤妻良母的气质,没有该有的温柔体贴,反倒是继承了老爸的古怪脾气。一个闷声不响的整天钻在书堆里不出来,即便说话也是气死人不偿命的怪话,哪天要是有人告诉我她也变成了一本书我一点都不会感到惊讶!另一个就任性调皮的像个活猴子,没一刻闲暇,也不说像个正常一点的女孩子学点有用的东西,偏偏还有个死脑筋的师弟无限度的纵容她的任性,凡是她不想学的,那个本但是地就替她学会,并掌握得出类拔萃,活像是个老妈子……”
梦云忍不住为裴士霁绘声绘色的表现轻笑出声:“呵——你呀,就是不能正经的说话。明明就是疼她们疼得不得了。”
“与其疼她们两个没良心的还不如疼你呢!看你细心、温柔、体贴又宽宏大度得能够包容一切……啊,我发现我又重新、再度、更深的喜欢上你了,我的小梦云——”说完,弯下腰,环住梦云的双肩,把头埋在在梦云的肩上,轻声道,“想想吧,想我这么挑剔的人都会喜欢你,那这世上还有谁能够讨厌你呢?”
看不见裴士霁的表情,但却能真实的感受到传来的情谊,张开双臂,回抱裴士霁,梦云语调有些哽咽的轻声说道:“谢谢你,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