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王的权戒》红狸

112、第一百一十二章

　　魔苟斯站在一面落地镜前，仔细地扣好蓝色长袍最上面的一粒紫水晶扣子，又理了理披肩的长发，不甚满意地皱了下眉。

　　镜中照出的模样并不是不好看，只是完全不符合他的审美。

　　有那么一刹那间，他的思绪飞往了久远的过去，在山明水秀翠叶成荫的双子大殿前，九百级星辰石铺成的殿前长阶从中间分叉成两股，一头通向曼威的风神殿，一头通向他的火神殿。

　　每次，他看到迈荣从长阶尽头走上来，经过分叉点，转向他的神殿方向款步而来，他的心情就非常好，说不出的愉悦和畅快。

　　看，曼威，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你无法得到，而唯有我才能独占的。

　　想起那时候迈荣浸满月华的长发和深邃温柔的眼睛里只对自己才有的崇敬，魔苟斯轻轻叹了口气，扯了几下凌乱的头发，眼神阴郁起来。

　　他又怎么会不想回到那时候呢，只是他们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一如已经抛弃了他，而他也永远背弃了一如。

　　“凯勒鹏公爵大人。”

　　听到有人在喊他，魔苟斯收拾了下表情，转过身去，温和地应道：“……洛文术士长阁下，您怎么这时候还跑过来，是有重要的事吗？”

　　魔苟斯走向壁炉边，把放在壁炉台上的安神茶捧在手里，看了看窗外，“这大雪下了几天几夜了，还不见停。听说护城墙被雪崩压塌了，我以为您这时候还在忙着清理积雪。”

　　洛文站在门口，向“凯勒鹏公爵”微微躬身点头，说道：“如果您打算休息了，我会告诉安格罗德大人，让他明天再召见您。”

　　“哦，我的衣袍还穿得这样整齐，显然并不打算休息。”

　　“以您目前的身体状况，还是应该早点休息。”

　　“我很好。”魔苟斯耸了耸肩，“前几天睡得够多的了，现在正一点困意也没有。”

　　他明亮的浅灰色眼睛注视着洛文术士长，温文尔雅地笑了笑，“我很乐意和安格罗德殿下聊一会再回来睡觉，在经历了那些可怕的事情后，如果有人可以帮助我排解心中的烦忧，我想我能睡得更安稳些。”

　　魔苟斯露出苦涩的表情，叹息着，放下茶壶，干脆利落地朝门口走去。

　　洛文术士长不再寒暄下去，转身为他领路，“那我带您去殿下的茶话室。”

　　所谓“茶话室”，顾名思义，就是精灵贵族们专门一边品茶一边闲聊的会话室。

　　如果让魔苟斯这样的花茶爱好者常年和瑟兰迪尔那个酒鬼呆在一起，那他一定很快就会崩溃。

　　别看魔苟斯有许多重口味的爱好，但他却是个素食主义者，加上偏执狂和强迫症，他绝对无法忍受自己喜爱的口味以外的事物。

　　比如东堡垒的大厨就很让他头疼，一方面他只吃素菜和水果，另一方面对火候调味都有无比苛刻的要求，连日来，他在这里休养生息，没有一顿吃得对胃口，好几次恨不得卷起袖子冲进厨房，告诉精灵大厨们，烧不同的素菜应该怎么掌控不同的火候、烹调时间、放什么调味料、用多少油和香料，甚至于食材取料、刀工、配料、清洗方式，这些都通通在他眼里不合格。

　　今天早晨，魔苟斯下床洗漱的时候还在琢磨着，如何游说安格罗德同意他开一个厨师特训班呢？他实在无法忍受那些精灵厨师的糟糕手艺了，简直是暴殄天物，浪费那些优质的原材料！

　　如果长此以往，他一定无法在粗制滥造的精灵中活下去——尽管被他认为粗制滥造的精灵已经足够精益求精了。

　　是以，在前往茶话室的途中，他的心思还并不在未雨绸缪的正事上，反而是在用心酝酿让厨师特训班顺利开办起来的良策妙计。

　　安格罗德和艾格诺尔都在茶话室里等他，魔苟斯慢条斯理地走进去，见两人似乎也才刚刚进来，安格罗德正取下一罐金银小鸢尾花，准备沏一壶茶，魔苟斯连忙小步疾走过去，夺下安格罗德手中的茶罐，说：“殿下，我来吧。”

　　他的举动非常之坚决，安格罗德也不好说什么，便回到沙发椅上坐下。

　　他们也听凯兰崔尔说过，凯勒鹏公爵沏茶手艺一绝。

　　当然，在魔苟斯眼里，真正的凯勒鹏公爵那点三流手艺根本不够看！

　　他捧起茶罐对着烛光仔细检查了下干花的品质，觉得甚为满意后，又来到茶叶架边，挑选了一罐食用松香和一罐小雏菊。

　　小雏菊在水中泡开，姿态非常美丽，而松香则是用来掩盖小鸢尾奇怪的香味的。

　　等着水温到达合适的温度，按部就班地沏好一壶名为“金枝玉叶”的花茶，魔苟斯又放了两片柠檬进去，将茶壶和茶杯按规整的顺序在托盘中依次摆好，端着来到安格罗德他们围坐的茶几前。倒茶的时候，每一杯的水量都控制在一模一样的水平线。

　　按理说，这看起来很难，但放在魔苟斯手里，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少顷，安格罗德端着茶杯，赞不绝口说：“公爵的沏茶手艺真是一绝，改日能教教我您的独门秘方吗？”

　　非常喜欢收学徒的魔苟斯欣然道：“我当然很乐意教你，殿下。”他又转向艾格诺尔，“艾格诺尔殿下，您要一起学吗？”

　　“不，我还是算了，谢谢。”对品茶没什么兴趣的艾格诺尔委婉拒绝道。

　　魔苟斯不甚满意地抿了抿嘴，火光映在他透亮的瞳孔中，闪过几不可查的诡谲橘红。

　　茶室里很快飘满了小鸢尾和松香混合的美妙茶香，几日以来，魔苟斯为终于喝到一口令自己满意的花茶而感到幸福满足。

　　他还在琢磨开烹饪班的事，并且现在又加了一项撰写初级沏茶教材的任务。

　　安格罗德这时道：“你能这么快恢复，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

　　魔苟斯莞尔笑了下，那笑容出现在凯勒鹏公爵的脸上，显得腼腆而隐忍，“我不想一直卧床休息，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这话自然是假话。

　　魔苟斯其实和索伦一样，甚至他的情况比索伦还要糟糕一些。一如剥夺了他的治愈能力，每当他受伤，创伤便再也无法痊愈，将给他带来永远的损害。

　　不过那些伤，并不是精灵们所能看到的□□表面的伤，他披着凯勒鹏公爵的皮，为了让精灵们相信他的经历而制造的那些皮肉伤都只是假象罢了。

　　安格罗德和艾格诺尔面面相觑了一下，艾格诺尔说道：“公爵，如果您不介意再回顾那段悲惨经历的话，我们想知道您在荡国斯贝谷究竟遭遇了什么。”

　　“啊，这个……”魔苟斯捧着茶杯缓缓起身，他的背影在安格罗德兄弟眼里显得沧桑而憔悴，过了会儿，他走到床边，面容上笼罩着月华苍白的光芒。他缓缓叙述道：“那真不是令人愿意再去回想的经历……当时，我们在山中打猎，我走得很深，不知不觉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古树盘绕，枯藤虬结，茂密的树林把光线全部挡住了，周围非常昏暗，我辨别不清方向，在那里毫无头绪地转了很久……”

　　“忽然，我听到一声巨响，巨响声接连传来，地面颤动得很厉害，我的马被惊扰，开始疯狂地奔跑，它完全不听我指挥。然后我撞到一根树枝，摔下马昏了过去。”

　　“我想我那时只昏迷了几分钟而已，因为我醒来的时候，巨响声还在不断传来。哦，当时四周非常昏暗，有人骑着马过来，我听出了马蹄声。那人跳下马朝我走来，但是他没有走到我身边，而是站在树荫底下。”

　　“我磕破了头，血流漫过我的脸，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坐起来，看清那人应该是我的同伴。我认为我没有认错，于是开口问他：‘瑟兰迪尔？是你吗？’他没有回答我。我等了一会，觉得事情有点古怪，因为他一直站在树荫底下盯着我。我跟他说：‘我受伤了，你能过来帮我一下吗？’他还是没有回答。”

　　艾格诺尔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哥哥，安格罗德也回望了一眼弟弟，用眼神表示赞同。他们彼此心中都能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但是魔苟斯说的后文却又远出乎他们的预料。

　　“我当时脑袋昏昏沉沉，听力也很差，我分辨不出他的声音，但是他确实让我觉得熟悉。他仍然站在树荫底下那片黑暗的阴影里，一动不动，他对我说：‘凯勒鹏，这里发生了一点意外。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我就可以帮你。’”

　　安格罗德兄弟俩脸色不约而同地变了。

　　魔苟斯旁若无人般地叙述道：“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受了伤，心情有点糟糕，早前在比试剑术的时候，我输了，在凯兰崔尔面前丢脸，已经让我很不愉快，而紧接着又遇到那么倒霉的事情，马跑了，我在流血，我觉得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是以，我不大耐烦地对瑟兰迪尔说——我不确定是不是他，但我想应该是他，其他人我都不熟，所以我头一个想到是他——我说：‘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能过来扶我一下吗？我好像脚扭了。见鬼，这恐怖的声音是什么？’”

　　“‘是龙’他说，‘是索伦养的龙。’”

　　“他的语气听上去一点也不慌张，我却觉得他态度很奇怪。那巨响声每一次响起，都震得地面剧烈摇晃，我觉得那是很庞大的东西。我说：‘龙？你在说什么？这森林里是不是有体积很庞大的怪物，不光是巨蜘蛛？’”

　　“他说：‘比巨蜘蛛大得多，山下的精灵都会遭殃。’然后他走出了树荫，但我仍然看不清他的模样。‘我再问你一遍，愿意加入我们，为索伦效忠吗？如果你愿意成为我们中的一个，我保证你会没事。’他说完这些话，就朝他的马走过去了。我愣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他的意思。上帝，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瑟兰迪尔，但我觉得瑟兰迪尔不会说出这种话。于是我问他：‘你是谁？！’他还是没有回答，但他却骑上了马，显然是打算抛下我。他最后对我说：‘我会告诉凯兰崔尔，我们没能找到你。祝你好运，凯勒鹏。’然后他骑马走了，我听到马蹄声远去，巨响声还在继续，我一个人很害怕，于是休息了一会，找了根树枝支撑着爬了起来，但我无论如何都走不出那片森林。后来巨响声停止了，我找了块岩石又坐下来想休息一会，森林中遍布着巨蜘蛛，我不敢睡着，可还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等我再次醒来时，就被两只半兽人抓住……”

　　魔苟斯哽咽了一下，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他眼底凝结的泪花充满了恐惧与忍辱负重的意味，在壁炉的火光中闪烁着，隐忍地咽下抽噎声。——这演技可比索伦当年欺骗瑟兰迪尔时还要逼真百倍。

　　安格罗德不忍地打断道：“好了，后面的事不用再说了，公爵。”

　　魔苟斯叹了口气，淡淡道：“我没事，最黑暗可怕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你就和梅斯罗斯一样。”安格罗德感慨道。即便魔苟斯没有再编造后面的故事，但安格罗德兄弟已经把梅斯罗斯的经历套用在“凯勒鹏公爵”身上，认为半兽人也把他抓回了安格班囚禁起来，百般折磨他，想要腐化他。

　　神树纪时期，据说那些失踪的精灵都被魔苟斯变成了丑陋邪恶的半兽人，他们还被迫繁殖下一代半兽人，身体与心灵都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和折磨，最后彻底沦为黑暗生物。

　　“那个人一定就是瑟兰迪尔。”艾格诺尔笃信无疑地说道。

　　虽然在魔苟斯的叙述中，一再强调无法确认那人的容貌和身份，但往往越是这样表述，就反而让听到的人越容易深信自己脑补的东西。

　　魔苟斯眼神露出忧伤，嘴角却在阴影里微不可查地笑了下。

　　安格罗德和艾格诺尔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完全没有注意魔苟斯的表情。

　　安格罗德叹道：“瑟兰迪尔为什么要效忠索伦？”

　　艾格诺尔苦思冥想了一会，忽然灵光一闪，道：“他那么喜欢宝石，也许索伦用精灵宝钻诱惑他呢？”

　　魔苟斯喝茶喝到一半，动作一顿，眨了眨眼睛，三颗精灵宝钻就在他身上呢。

　　这三颗宝钻凝聚了维林诺双圣树的光辉，美丽绝伦，无与伦比，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件事物能与之媲美，也再没有人能打造出相同的宝钻。

　　它们是魔苟斯最珍贵的宝物。

　　魔苟斯忽然想起，索伦似乎曾经说起过，想借一颗宝钻送给瑟兰迪尔？

　　如今想来，他最爱的心腹曾想要用他最爱的宝贝去讨好一个精灵，那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得好好琢磨下，以后让这个精灵怎么个死法才解气。

　　魔苟斯阴测测地眯了下眼睛，眉目在一瞬间便恢复平静，低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喝茶。

　　他喝茶的姿势非常优雅，简直比精灵贵族还像贵族。艾格诺尔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微微一愣。安格罗德注意到弟弟在走神，唤道：“诺尔！诺尔！想什么呢，你这样盯着凯勒鹏公爵，太不礼貌了！”

　　艾格诺尔被哥哥踹了一脚小腿，回过神来，尴尬地移开视线，脸色都微微涨红了，“我在想瑟兰迪尔被精灵宝钻诱惑，继而与索伦结盟，这是很有可能的，他们辛达族的精灵本来就不喜欢我们诺多精灵，再说，谁也没有他那么宝石控，他从前看到大哥的宝石，就像鬼迷了心窍一般，大哥的宝石库都快被他掏空了！我，我没有在看凯勒鹏公爵……”

　　魔苟斯淡淡笑了一下，自惭形秽道：“我知道我现在的模样难以见人，所以短期内，我不想让凯兰崔尔看到我这样，麻烦两位殿下暂时替我保密吧。”

　　艾格诺尔迟疑道：“可是，总应该告诉她一声你安然无恙，这些日子，她一直在为你担心。”

　　魔苟斯道：“凯兰崔尔是个很坚强的女孩，都这么久了，再晚一两个月告诉她，我想也不要紧。”

　　这本来也是安格罗德的打算，他便顺着“凯勒鹏”的话道：“我们的大哥芬罗德目前也重伤卧床，小妹现在在希斯隆王宫寸步不离地照顾他，我也认为，公爵的事还是过阵子再告诉她吧。公爵，您请尽管安心在这里休养。”

　　艾格诺尔问道：“你还打算回多瑞亚斯吗？”

　　魔苟斯神情灰暗起来，忧郁的眼神中还透出一丝忌惮：“如果那个对我见死不救的人真的是瑟兰迪尔，我不知道现在的眀霓国斯已经变成了什么样，不知道索伦有多少爪牙潜伏在我的同族中，我……”

　　“凯勒鹏公爵”满脸惶恐不安，安格罗德兄弟原本也不知道真正的凯勒鹏是什么样的人，此时，他们只认为眼前的公爵天性就比较温顺软弱，在经历了那么可怕的苦难以后，他所表现出来的胆怯、瑟缩都是十分合乎情理的。

　　安格罗德遂安抚他道：“那你就留在我们这吧，等过阵子，你的伤养好了，我派人送你去希斯隆，和小妹团聚。”

　　魔苟斯微微点了点头，皱着眉头愁容满面地喝了口茶。

　　他安静地双手端着茶杯在哪里慢条斯理喝茶的时候，就像小绵羊一样温软的样子，艾格诺尔不禁又多看了他几眼，觉得他和印象中的凯勒鹏公爵气质不同，同时感觉到他心事重重，好像非常专注而纠结地在想什么事情。

　　半晌，只见“凯勒鹏”忽然抬头，眼中闪动着亮光，彬彬有礼地道：“对了，不知道，我是否可以——是否能允许我找点事做，比如——办个厨师烹饪班？”

　　安格罗德：“……”

　　艾格诺尔：“……”

　　兄弟俩看到“公爵”执着无比的眼神，都有些不好意思扫他的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