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 海未央》奚泉

25、第十章 幸之彼岸（上）

　　怎样是幸福？
　　小时候景景将好吃的点心分一半给我。
　　曼语夜总会拿到第一份工资，请所有人吃宵夜喝啤酒，痛痛快快花个精光。
　　和老哥相处三个月后第一次离开，下飞机后第一件事是打开手机，可耳边传来的却是箫泓的手机铃声。他语声刚落，我收到了老哥的短信：一切小心。
　　温暖从手心淡淡散开。
　　——此序

　　入大学第一个寒假，颜如景尚在狱中，白翎被明天带到了一个新家。故此次是两人离开后首度归来。昔日一派热闹气象的曼语夜总会如今只剩萧条。烧毁的房子被粗略处理过，外围拦着，走进去后，入眼一片暗浊发黑的墙壁，角落里不规则堆砌着散落的残垣断瓦。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仍不免触景伤情。十几年曾生活过，仅仅几个月没回来，物全非，人也全非。
　　白翎无目的地往前走，经过一处厅柱，心里猛地塞住。手微微抬起，触在漆黑剥落的外壁，眼睛四顾环望。这个柱子以前该多么熟悉。从它这儿起往北数十二个台位是她的负责区域，她曾经每天站在这里，紧绷心弦，眼睛牢牢地盯着十二个台子的客人，时刻不敢得闲，一个不慎也许就是酒水泼身、客人恶骂。如今她还是站在这里，她的目光可以不负责任地随处游走，眼睛再不会累到长针眼，再也听不到客人的骂声，所听所见全都变成了一片空白。空白到陌生。
　　熟悉和陌生，富贵和贫穷，一线之隔。掌控的人往往不是自己，更由不得自己。
　　耳边传来轻轻的啜泣声。回望，颜如景跪在地上，手捂住嘴，身子不停颤抖。
　　她走过去。颜如景抬头看她，眼睛全是红的。两人像所有遭遇变故后侥幸逃生的亲人一样抱头痛哭了起来。

　　晚上箫泓将三人带到一家酒店。酒店门口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一身精神的职业套装，头发盘起，面容端秀，整个人显得利落干练。看上去颇似酒店的大堂经理。看到他们，女人立马迎了上来，一脸客气的笑容：“您们是从剑华市过来的白小姐一行吧。明先生已经给您们预订了三十六楼的两个豪华套间，请随我来。”
　　一句“明先生”让白翎郁闷了起来，心想，怎么到北海市她自己的地盘来，还是这家伙给她安排好一切。“魔爪”伸得真长。
　　箫泓陪他们一起到了房间后，聊了两句，就说要走。北海市警方已经给他安排了招待所，他不便拒绝。
　　白翎站起身：“我送你吧。”
　　他摇头，脸上挂着一贯的痞气笑容：“不用。没哪个贼会像你这样脑袋不灵光，敢找警察麻烦。”
　　她还是跟了出去。
　　夜色中，灯光如虹。相比剑华市，北海少了几分精致，夜生活稍显单调，却也不乏人来车往、熙攘川息的热闹。
　　“你第一次来北海市吧。”她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很有主人的感觉，笑眯眯地说：“我可是这儿土生土长的，我可以给你当导游。”
　　“不，以前来过一次，也是公干。”他走路的时候喜欢故意摆八字脚，手甩得很开，显得懒散。其实他的腿很直，虎背猿腰的，怎样都好看。她原先可有多喜欢搂着他的腰，然后让他甩得开开的手乖乖地呆在自己肩膀上。头一靠就是他的胸膛，又温暖又厚实。
　　“不过上次可没这次走运，美女相伴。”这话传来的时候，似乎有暖热的气息吹到耳后，带来一阵淡淡的骚痒。
　　心脏咯噔一跳，回头正迎上他低垂下的脸。他的双手搭上她的肩膀，深深地凝视着她，眼里闪耀亮光，戏谑的神色褪去，载着曾熟悉的真诚和期盼，并着一点无奈。
　　她竟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颇有些仓促地将目光游移。
　　他仍是不打招呼，突然将她整个的揽入怀里，深呼出一口气，让她的脸紧紧贴在自己起伏的胸膛上：“翎翎，你还没闹够吗？”
　　她没有挣扎。
　　她在闹什么呢？她还要闹多久？闹心还是闹别人还是闹自己？
　　“你应该一直想问，前天在医院我和明天说了什么，他怎么就让我们一起来北海市了？”
　　她的头缩了一下。她是一直想问。她一向是直来直往的脾气，但每逢要问起这个问题时，心里就像有虫子爬过，然后找出一万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不问。
　　“我陪景景回北海，你来公干，正好一起过来，怎么说是他让的？还有，你们两大男人谈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干嘛要问。”她像撒谎的孩子，语速极快地否认。
　　箫泓似乎没听到她的话，自顾接着刚才的话说：“其实那天，怎么说呢，你和颜如景在那边哭得稀里哗啦的。那女人哭也罢了，她是该惭愧。要不是靠张小重，判死缓的人该是她，要不是靠你，她现在还在监狱里坐牢！可你哭个什么劲？我看得烦，就和明天……”
　　“你说什么啊？什么不是靠我，她还在监狱里坐牢？”她打断他的话：“景景不是没构成犯罪吗？”
　　箫泓冷笑：“你真是好心不要脑子了？她的行为没构成犯罪？她有犯罪动机，实施了犯罪行为，并造成了犯罪结果，她没罪？张小重顶了罪她也不能完全逃脱嫌疑，何况她还有别的罪！她借用你的头发验DNA假冒白剑华的女儿，这就是明显的欺诈！这就是犯罪！如果不是为你，我会打擦边球把这案子给压下来，让检察院不提起公诉？如果不是为你，检察院不提起公诉，明天他就能不提起刑事自诉？”
　　“你别说那么专业，我刚学法律，还听不懂。我问你，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景景犯有欺诈罪，而你和明天商量好一起放了她一马？”
　　“是的，我他妈的为你，渎职了。”他把她抱得紧紧的，紧得她快透不过气来。他这时给她的感觉像孩子抓住一件宝贝生怕一松手就弄丢了。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箫泓对她的感情已经毋庸置疑，曾经隐瞒她一些真相也是因为工作性质必须保密。事到如今，他为她已经连工作原则也可以弃之不顾，她还有什么理由去抗拒他？
　　可是……
　　她脑海里又蹦起箫泓的另一句话：“如果不是为你，检察院不提起公诉，明天他就能不提起刑事自诉？”
　　然后想起在医院里，偷听到明天说的那句话：“大家彼此。”
　　两句合一，心里没来由揪紧起来。
　　他们两个，都为她放弃了原则。只为她想要紧紧抓住十九年唯一难舍的那份温情。
　　其中，一个是哥哥对妹妹的无限宽容，另一个则是男人对所爱的女人的无限宠溺。而哥哥默认这个男人的存在，绝对的相信他会照顾好妹妹。没错，明天说“大家彼此”，安排他们一起来这里，一定就是这个意思！她同时也明白箫泓提起这件事的用意。一则邀功，二则试探。但她不会因此而鄙视箫泓，她很了解他，不是到了没办法的地步，他绝不会主动说出这番话来。他的挽留，情真意切。
　　是幸福，是惶惑，还是其他的滋味，分辨不清。只有一头乱麻，理不清楚。

　　乳白的光流泻在鹅黄的地毯上。地毯干净柔和，花色明媚大气。颜如景脱下鞋子，赤脚走在上面。几步后到了窗前，暖绿的窗帘隔住了城市和她的视线。缓缓拉开，窗外霓虹闪烁，熟悉而陌生的夜景扑眼而来。
　　她从没有站在这样高的地方看自己的故乡。
　　原来会比从低处看美这么多。
　　有人叩门。
　　“进来。”她知道是谁，没有回头。
　　猫一样的人，在地毯上行走更没声息。白澜狄很快走到她身后，从后腰将她搂住。
　　“你的腰还是这么细。以前学芭蕾的时候没练断，是谁的福气？”
　　她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放开你的手好不好？我记得我以前跟你说清楚了，我们没关系了。我不需要任何人在这个时候假惺惺地同情和怜悯我。我不需要！”
　　“哟哟哟，说得可真斩钉截铁，听着怎么像小白的风格？你还真不愧是她十九年的姐妹呀！”白澜狄也不勉强，夸张地摊开双手，一双眼睛四处打量：“这里环境很不错，应该合乎你的品味。”
　　颜如景冷眉冷眼地看着他：“品味？！过去的事情了！你应该记得，我学英文最不喜欢的就是过去式。”
　　“嘿嘿。”白澜狄笑了起来：“那我可就纳闷了，你怎么考上剑华大学的？难道英文试卷上只考你喜欢的将来时？”
　　“你就笑吧。这是现在时。”颜如景说：“将来时还没到，它不到你永远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纠缠啊！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过去时恨不得丢了，现在时盼着将来时，将来时又捉摸不到。人生是多么的富有艺术性！”白澜狄大笑起来：“哈哈，我们说这堆话真他妈的垃圾。颜如景，咱们以前在一起也有个两年，全他妈的做了垃圾事，说了垃圾话。现在我一见你，满嘴又全部是垃圾。”
　　颜如景实在拿他没办法，长叹口气：“你就当我是个垃圾，你今后别来惹腥，好不好？”
　　白澜狄拍起巴掌，说：“惹腥，你这形容真绝。小白老说我像猫子，你和她有够心有灵犀。”
　　“你今晚提她很多次了。”颜如景不无讽刺地看着他：“猫子想偷腥，还得看对手是谁。”
　　“是的。”白澜狄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因为爱她所以常常提起她。而你只有自己，所以永远只会提起自己。”
　　颜如景一拳击在窗棂上，没好气的说：“真不知道你是笨蛋还是白痴。”
　　白澜狄转身，耸肩：“OK，白痴和笨蛋走了，演员继续表演。”
　　颜如景盯着他的背影，直到门被反带上，发出轻轻的吱呀声。呆呆站了会，转过身，保持原来姿势，继续眺望夜景。
　　房里有摄像头，那个笨蛋加白痴原来是知道的。箫泓故意留下她和白澜狄单独在一起，远在剑华的明天更派了老同学苏玲监视她们——明天啊，枉你老奸巨滑，可北海市谁不知道这唯一的五星级酒店是姓苏的，我研究你那么久，又怎么会不知道你和苏玲那段往事？
　　可恨的是对方挖了陷阱，她心里明白，却不得不往里跳，更可恨的是白澜狄这笨蛋加白痴明知被怀疑，还这么主动跑来给人家看好戏。
　　客房安闭路监控违法，她非常清楚，明天也必然清楚。这阴险狡诈的家伙是料定了她就算发现，也绝不会揭露。他有持无恐敢这么做，因为知道她有所求，只能做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回想刚才和白澜狄的对话，心里忽而又是一寒，似乎真正笨蛋加白痴的是自己。除了那句不知是真是假的袒露心怀的话，白澜狄还说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有她像头猪一样，还拿话提醒他！可白澜狄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也是明天的棋子？！
　　不！无法理解。那个人明白告诉过她，白澜狄是“一家”人啊？
　　明天，明天，你如你的名字，是将来时，果然让人捉摸不透。她恨恨地踢了一脚墙壁。忘记没穿鞋，脚趾头顶得钻心的痛。
　　现在时会过去的，疼痛会消失的，明天，你不可能永远呆在小白身边。将来时，很快有分晓。

　　“大排档？”箫泓吃了一惊：“噢，我女朋友真小气，亿万富翁请人吃大排档？”
　　白翎白了他一眼：“少给我来这一套，要不看北海市是我地盘，你一大男人，怎么着也该你请。”
　　箫泓故作委屈地叹气：“谁让我是工薪一族？一个月两三千块的工资，哪儿敢跟亿万富翁抢买单啊。可别说，钱的面前，不分男女，只有贵贱。不然我能这么折腾，非把你泡回来。唉，现在有点后悔，没尊严了。”
　　“去你的。我叫景景和小酒一起，人多热闹些。”白翎啐了一口。
　　箫泓把手搭在白翎肩上，懒洋洋地说：“女皇请客，说话算数。哎，你说我这个‘说话算数’有没你老哥那天那句铿锵有力？！”
　　“他那叫铿锵有力，用沙子掷石头能把你耳朵震聋了。”
　　“你这话说得太损了，明天一大好青年，怎么就摊上你这妹妹了呢？哎，你别瞪我！别别别，我重色轻友还不成吗？白翎你一大好石头怎么就不明不白碰上明天这滩软沙了呢？哎呀呀，你掐掐掐轻点！我一大好手臂怎么就摊上我这张烂嘴了呢？”箫泓呲牙裂嘴大叫起来。
　　白翎爆笑出声。这家伙实在挺可爱的，要真一脚踹了，谁敢说她将来不会舍不得。她绝不后悔今晚的决定。老哥，如果这是你的安排，你就在千里之外偷笑吧，全部如你所愿了。
　　“哎，听说颜如景和白澜狄以前有过一腿？你说我们不在，他们两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箫泓典型没话找话说，这女人没八，男人先开始八了。
　　“你这人说话怎么老这么粗俗？”白翎极没好气地截断他的话，无比同情他的母亲，那位高不可攀的市长夫人。她养出这么个行为处事和她八杆子打不着的粗儿子，该是多么地痛心疾首！
　　“拜托，大排档你给我讲高雅？你不是跟着你老哥成天学高雅艺术学成心理隐患了吧。”
　　“大排档不高雅，怎么着也比你那龌龊话高雅吧。什么叫有一腿？人家那是以前拍过拖。”
　　“拍拖，哇呜，好港台好港台，琼瑶姐姐给了你多少宣传费？”
　　“没知识，拍拖是香港话，人家琼瑶阿姨是台湾的。”
　　“阿姨？哎，我说这辈分可不能乱了，我这么年轻，你叫叔叔我不亏大了？”
　　两人一阵嬉笑怒骂，时间很快过去。没一会，就看到白澜狄和颜如景到了。他们一前一后并不亲密地走了过来，人群中两人均算得出挑，看上去是极般配的一对。
　　可惜人的感情呀。白翎叹了口气，景景喜欢老哥，但发生了这么多事，老哥没有任何理由会接受景景的了。
　　总忍不住揣摩，老哥心里到底有没有中意的人。老哥是个工作时间长于一切的人，和他接触最多的不是她这个家里的妹妹而是他工作上的美女助理。可乐雪凌和老哥来电吗？总觉得差了点火候。形影不离未必是惺惺相惜，心有灵犀也未必能事事连通。
　　“小白！”白澜狄简单的一声招呼，却吓了她一跳——典型的心虚。她刚刚为什么走神？她看着白澜狄和颜如景走过来，很莫名就找了个连带的理由想起老哥。这才刚出来一天多工夫，已经不止一次想起他了。其实老哥喜欢谁好像劳不着她这个妹妹多管闲事，老哥有钱有才有貌，准五星的钻石王老五，大众情人，要她操个鬼的心。去，坚决不允许自己再想他了，再想他是小狗。
　　迅速整理思路回笼。她请客，她是“女皇”，她说话算数！
　　“开啤酒！我们今晚不醉无休！”她豪气万千的说。

　　在北海市的行程排得满满的，不外是拜祭，感伤，回忆，然后是回家。
　　飞机起飞前，白翎最后回望了一下北海市，沿着长长的高速公路看过去，远处若隐若现的高矮楼层，在广袤的蓝天下只剩一片灰色而模糊的浮影。北海市，别了。
　　以后，没什么机会再来了。
　　人生一路往前，竟是这样纯粹的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