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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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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
大漠黄沙,入眼迷茫。
少年抱着一具女子的尸体,怔怔地盯着身边厮杀的战场。
“姐姐,这就是将你舍弃的李唐皇室。”
漠视身边接二连三倒下的将士,少年勉力抱起冰冷的尸体,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少年不知前方是何处,他埋头走,跨过堆积的尸体,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
“小王爷,您快退回来!”
少年的身后,响起了将士们焦急的呼喊声,少年似是没有听见,仍是一步一步坚定地往东方走去。
风沙肆虐,少年刚踩下的脚印很快就被新沙掩盖,目线里只有漫天的风沙以及望不到边的沙海,还有越离越远的厮杀。
怀里女子的尸身早已冷去多时,少年走累了便会停一会坐在沙上休息片刻。手轻轻抚过女子如花的容颜,李唐皇室高贵的王子紧紧拥着亲姐的尸身泣不成声。
“就算舍弃生命丢下你唯一的亲弟你也要回到那个将你当作贡品赠予别人的家么?你蹉跎了一生祈求的繁荣大唐又给过你什么?死于距长安千里外的大漠么?姐姐,你告诉李倓,这一切值得么?!”最过悲痛的嘶吼渗入呼啸的风沙之中转瞬消弭,十五岁的少年徒然地望着灰蒙天空中遥不可及的太阳,从腰侧缓缓抽出一柄长剑。
龙吟空鸣,杀气弥漫。
风沙停了,空旷的黄沙中,不知何时出现了十几名身着黑色劲装的杀手。
李倓眯了眯眼,嘴角划过一丝瘆人的冷笑。
将怀中的女子缓缓放平在身边的沙漠上,少年推剑出鞘割下衣角一块云纹布料,小心地将布料覆在女子的脸上。
下一刻,长剑铿然出鞘,寒光凌烈,直逼对面十余杀手。
“姐姐,你看到真相了吗?”
真相假象早已不重要,是谁要取谁的性命亦会在这场以一敌众的厮杀中落下无法追寻的答案。
一剑破开眼前人遮脸的黑布,熟悉的容颜与惨然的冷笑一点一滴地刻在了少年的眼里、心里。
“神策军?”
意料之中的事,少年挥剑更加决绝。半日前姐姐的惨亡历历在目,若不是神策军中有人故意挑拨,自己的姐姐又怎会落到如斯地步。
“你们——该死!”
话音落,手中长剑更加冷绝,然而一人之力何敌数人?血战多时,李倓只觉手中长剑重如铅石,挥出的力量大不如前。
众杀手见敌人疲乏,当即一拥而上力图抢得首功。太子李亨第三子的首级足可令他们连晋六级一跃成为军中权贵。
太阳已渐渐躲入云中,目光所及处处黄沙,只有那些身着黑衣的杀手,眼中浮现的欣喜神色才能让筋疲力尽地少年稍微醒神。
死并不可怕,但是李倓不甘。他从不愿被李唐皇室轻视,然而现在濒临死亡的他终究会跟姐姐一样被父亲被祖父遗弃在距离长安千里之外的黄沙之上。
剑入沙中,少年紧紧攥着剑柄,昂首睥睨着逐渐靠近的敌人。
“我李倓就算死,也要站着死!”伤痕累累的少年,笔直地立在黄沙之中,束发的金冠落在地上,风吹起少年漆黑的发丝,傲视天下的王者之姿竟让已经围上的杀手们停住了步子。
天之骄子,谁又能杀得了?
破空而来的剑气卷着凛冽地风沙扑面而来,围在少年身前的几个杀手突然纷纷倒地,脖颈处溢出丝丝鲜血。
风沙中,隐隐约约有一白衣公子执剑而立,他将面容隐在风沙之后,只留一柄剑对准其余的杀手。
“滚!”
不带任何感情的字灌入耳中,如同破开了黑暗的光,李倓依然昂首立着,只是眼中褪去了冰冷。
训练有素的杀手们不会被一个字吓走,有人动了心思,一剑就要向李倓刺去。破空的风声再次袭来,这一次夹着霸道的剑式,想要偷袭李倓的人身首分离。
“滚!”
又一次,那人开了口,杀手们不再冒险,逐渐退开了几尺,然而杀手终究是杀手,在他们心中只有任务而无任何的性命可言,这也包括他们自己的命。
余下的四五人结阵而攻,眨眼间离了李倓三尺,风沙处的白衣公子一动不动似是有意等待。
在杀手们将要接近之时,白衣公子蓦地消失在一片风沙之中,下一刻便是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哀嚎声还未落完,李倓的眼前甫出现一名绝世男子,冰冷的眼神扫过李倓,男子轻松地夺下被李倓紧握在手中的长剑,将长剑送入了李倓左手握着的剑鞘之中。
“你,不该用剑。”
话音落,人已不在,风沙里,传来了男子淡漠的话语。
“钧天君,后会有期。”
再见。
天宝十一年,安禄山奉召进京。
玄宗设宴大明宫,王公贵族皆在列。
宫宴上,玄宗携贵妃杨氏一同犒赏安禄山及其众将,安禄山恭谦受封,并将义弟令狐伤举荐予玄宗。
李倓冷眼看着玄宗犒赏安禄山,一手给自己杯中斟满了酒。随侍在侧的宫女见李倓亲自斟酒,连忙跪地一边向高高在上的皇子认错,一边接过了李倓的酒壶。
端起酒杯时,李倓见随侍宫女神情有异,不由得抬眼瞧着远处玄宗座落之处,一人白衣翩翩,正跪地领受浩荡皇恩,只一眼,李倓便觉回到了十年前那漫天黄沙的修罗场。
竟然是那人。
西域第一美男子令狐伤,难怪连在宫里见惯了各色人物的女人们都会看得痴迷。
“钧天君,后会有期。”
短短七个字,李倓入心记了十年。
受封的人叩谢了皇恩,起身时,视线落在了远处角落里正在执杯的人身上。传闻令狐伤从未笑过,然而那时,李倓分明是见对方的嘴角浮起了一抹笑。
“别来无恙。”稍稍抬起手中的酒杯,李倓隔空向令狐伤敬了一杯酒。
令狐伤只看了一眼,就折转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上,一个人执着酒壶自斟自饮。
酒宴过半,有人起身告了玄宗准备离席,有人亦跟着离开。
太液池里荷花开的正好,李倓撤了随行的侍从,一步一步沿着小径往太液池边假山深处踱步而去。
随后而来的人亦不紧不慢地跟着前方人,直到前方那人停步,他亦跟着停步。
“本王该向令狐大人道一声谢。”树影里,李倓负手而立,足有睥睨天下之态。
令狐伤立在月光下,恍惚的月光罩身,更显得此人风神俊雅。
“不必。”一如十年前初见时的令狐伤,话语里不带任何感情,只有冰凉刺骨的冷。
“令狐大人有话要说?”
借着月光,令狐伤看清了树影里的人。十年前的少年眉宇间已经少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多了些城府与绝情。十年里,暗中勾结南诏,试图颠覆李唐,密谋分裂九天的人早已不是当初刚烈的少年。
“你已放下了剑?”
“是。从那一日起,我便放下了剑。”李倓踱步走出树影,右手轻轻扫过腰间,十年前的那一侧李倓别过一柄长剑,十年后那一侧空空如也。“但日后,我还会拔剑。”
这句话,是对着令狐伤说的,一字一顿,字字入了令狐伤的耳。
安禄山的野心,立于九天中央的钧天君怎会看不出。他虽恨李唐皇室抛弃了自己的亲姐,但他仍旧流有李唐皇室的血脉,更何况姐姐临死前的期望他怎能忘记?
“弟弟,回到大唐,辅佐父亲和陛下。”
他恨了十年,也恨够了。
对方话已明了,令狐伤深知再多说无益。当年救下的少年已如自己所盼回到了憎恨的李唐皇室,然而李倓并未给李唐带来灭顶之灾,相反眼前的皇子成了日后逐鹿最棘手的人。
令狐伤背过身,仰头望着天空之上的月亮,嘴角弯出一抹自嘲的笑。
几年后,令狐伤再度趁着月光踱步入此地,忆起当时之景,想起树影里李倓眼里的决绝,心里竟期待身在灵武整军待发的人能尽快出现在眼前。
令狐伤与李倓之间还欠着一条命。
诀别。
安禄山被安庆绪刺杀,令狐伤由此离开了狼牙军。
那一年,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不会笑的西域第一剑术高手砍下了安庆绪军中数十名狼牙军同僚的首级,抱着苏曼莎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狼牙军的大营。
这一刻,他体会到当年那个少年垂死挣扎的感情,只是这一次那个少年不会像十年前的自己一样出手救他。
李倓骑在马上,看着对面走来的男人,一言不发。
“前狼牙首领令狐伤,速速束手就擒!”军中已有人按捺不住,就要下令捉拿对面走来的人。
淡淡扫了眼那人怀里抱着的女人,李倓跳下了马,独自一人迎上了令狐伤。
接过令狐伤手中女人的尸体,李倓问道:“你爱的人?”
令狐伤抬头,静静地看着李倓,良久后,他露出了疲惫的笑容,对李倓说:“建宁王,你欠我一条命。”
“我还。”一手扶住摇摇欲坠的令狐伤,李倓感觉手里女人的尸体沉沉如石。
“替我好好安葬她。”
李倓早已猜到,一命换一命,合该是这么还的。
命人接过苏曼莎的尸体,李倓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剑架在令狐伤脖颈处,握紧剑柄的右手迟迟划不下这最后一剑。
“你在犹豫?”令狐伤蹙眉,这不该是钧天君做出的反应。
叛乱的这些年里,有好几次都与这人在战场上交过锋,纵使他深谙李倓个性,亦不能在战场上赢得胜利。
忽有一天,令狐伤才明白,他从未真正看清楚李倓。
十多年前那一次的出手相救到底是谁设好了局?或许李倓等的并不是他,也许他只是恰巧入局,但终归他入了李倓的局。
令狐伤看了眼扶着自己的建宁王,了然地摇了摇头,附在李倓耳边,他说:“再不杀,你威信何在?”
“我欠你一条命。”李倓仍旧不愿动手。
“设好的命,何来欠?”
转身带着李倓背过众人,令狐伤右手覆在李倓握剑的手上,闭上了眼。
鲜血淋漓,沾染了令狐伤一袭白衣。
长剑上亦染上了鲜红的血。
十年前,被令狐伤归鞘的剑重新握在李倓手中。
曾经,李倓对令狐伤说:“但日后,我还会拔剑。”
下一句,他未说出口——希望不是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