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绝（清穿，完结）》榆关落花

76、生如夏花——霏微（番外）

　　大婚的前一晚，额娘笑着问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还告诉我，在这万般不由己的深宫里，能嫁给一个自己真心爱着的人，是多么幸运、多么不容易。
　　我大概真的是幸运的，否则为何我九岁那年就偏偏遇到了他？那一年的万寿节，实在是闷的受不了了，我才偷偷拿着纸鸢跑到了御花园。没想到纸鸢挂到了树上，自己还迷了路。宫里真是奇怪，御花园里居然找不到一个人，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阵不该听到的声音，萧声。
　　“你是谁？”萧声停下，那一袭淡青色的背影转过来，居然毫无烟火气，他真的是这宫里的人么？
　　“是霏微格格吧？知不知道你一个人跑出来，满世界都在找你。”
　　“你不也是一个人跑出来。”我不服气地嘟着嘴。
　　“我？我要是不见了，恐怕过个十天半个月才会有人想起来吧。”
　　我歪着头看着他，他的年纪不过比我大了四五岁吧，可是为什么说话的语气让人听了，这么难过呢？
　　“是不是迷路了？我带你回去。”
　　“我的风筝挂在树上了。”
　　他抬头看了看树枝上的纸鸢，是孔雀的模样：“小小一个风筝，格格若是说要，恐怕有很多人会争着做给格格。”
　　“那你呢？”
　　“我不会做风筝。”
　　他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了嬷嬷面前，看来他们是真的找我找得人仰马翻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是回来了，真是急死老奴了。”
　　“嬷嬷，人家迷路了嘛，是他送我回来的。”
　　“原来是八阿哥，多谢八阿哥了。”嬷嬷的脸色并不见得有多感激，只是拉着我急匆匆回到额娘身边。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朝我扬了扬手中的萧，原来他就是八阿哥。
　　后来嬷嬷轻轻告诉我，让我少搭理他，说了一堆出身低微、没有前途之类的话，他是皇上的儿子怎么会出身低微呢？而且我相信他一定是一个不寻常的人，因为虽然他看似人淡如菊，眼睛里却有一团高傲的火，高傲得让任何人都心甘情愿在他脚下臣服。
　　从那以后，那淡青色的影子在我心里再也抹不去了，有意无意间我总是用各种方法打听他的消息，一开始额娘和嬷嬷都很反对，可是随着皇上对他越来越器重，额娘他们的态度也有了彻头彻尾的转变，一直到康熙三十七年，他被封为了多罗贝勒，是受封的皇子中最年轻的一个。之后在我的耳边听到的尽是对他的赞誉之声，其实别人怎么说我并不在乎，我只知道我认定的一定不会错。

　　“微儿、微儿！好消息呀！”
　　“怎么了？额娘？”
　　“皇上替你指婚了！你猜是谁？”
　　“谁……不管是谁，我不要嫁！我还要陪着额娘！霏微不要嫁！”我还有自己的梦，那个淡青色的梦，为什么这么早就要让我醒来？
　　“哎，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额娘还没告诉你是谁呢，要知道了呀，额娘保准你恨不得现在就飞过去。”
　　“到底是谁？”君无戏言，凭我还能反抗皇上？
　　“八贝勒。”
　　“!”那一刻我只觉得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居然是他，居然真的是他！虽然这些年他见了我也不过是淡淡一笑，可是我知道，这笑对我便是噬骨吸魂的毒药，让我到死都会带着微笑。
　　那一年我十七岁。
　　可是没想到，大婚的那一晚，他挑起我的喜帕，和我饮过合卺酒之后，只是替我盖好被子，然后在我的床边坐了整个晚上。
　　他为什么不要我呢？是讨厌我吗？是我有哪里不好吗？那一晚我一刻也没有睡着过，只是听着他一声声的叹气声，一切到了第二天进宫的时候就有了答案，为了一个人——璃嫣。
　　不就是德妃的侄女么？她凭什么得到皇阿玛那么多的宠爱？又凭什么让我的丈夫对我不闻不问？后来我听下人传言，原本是要把璃嫣指给他的，可是他居然拒绝了，既然他喜欢璃嫣，为什么还要拒绝呢？我想不明白，可是我知道从此以后我才是他的妻子，总一天，我会让他爱上我。我笑着将这个莫名其妙的格格落在我婚礼上的耳环还给她，这是挑衅，可是我从她脸上看到的笑却是一种尘埃落定，为什么？斗争不是才刚刚开始？她凭什么笑得这么安然!
　　我们的新房成了我一个人的卧室，几乎每夜他都在书房过夜，他应该是相信我的，因为从我嫁进门的那一天起，府上的大小事务他都交给了我，说是让我作主，可是就是从来都不碰我。我哭过，结果他只是把拧干了的热手巾递到我手里；我闹过，结果他只是让人把我打碎的碗碟打扫干净，然后重新送来了饭菜。他几乎包容了我的一切，宽容得让我再也没有办法发脾气，只是，他从来都不碰我，客气得更像是对待一个朋友，而不是妻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六年，我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他对我依然如故，对璃嫣却是一天比一天挂怀。这个莫名其妙的格格，不知道心里想的是什么，更不知道皇阿玛心里想的是什么，已经二十岁了，也不出嫁，还时不时地惹些莫名其妙的麻烦。他不说，可是我知道他在担心，担心过后璃嫣的麻烦就会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什么时候才会为我担心？我才是他唯一的妻子！
　　康熙四十七年，太子被废，本以为是他出人投地的时刻，却不料皇阿玛也迁怒于他。那一天他从宫中回来，脸上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落寞，那种寒冷的感觉一直冷到骨头里，冷到心的最深处。
　　“爷……”
　　“你先歇着吧，不用管我。”
　　“爷，我是你的妻子，有什么话是不能对我说吗？无论你是高兴还是难过，都有我和你分担的，你不要把什么都藏在自己心里啊，心思藏的那么深，很累的。”
　　“我知道，谢谢你。”他替我紧了紧衣领的扣子，然后关上了书房的门。
　　其实，我没有离开，一直留在门外，想敲门又不敢，犹犹豫豫，直到院子里一阵骚动，居然是璃嫣来了。我真的很生气，她居然还有脸来，她以为她是谁？听九弟说，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她也是要负责任的！她居然还……很久我终究没有勇气敲开书房的门，我怕他生气，我怕他今后会连朋友间的客套都不再留给我，而当我第二天早晨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时，我知道，我彻底输了。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璃嫣，她只是三言两语便让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我还能说什么呢？或许从来没有过什么争斗，从开始我早就已经是输家。
　　我选择和璃嫣成为朋友，因为我不想变得更孤独。

　　“额娘！”
　　“乖，让额娘看看，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康熙四十八年，我难得回家看望额娘。
　　“嗯，好着呢！”
　　“别骗额娘了，额娘都知道，额娘还以为你们这是天作之合，没想到……”
　　“额娘，没事……他对我也挺好的。”
　　“额娘跟你说啊，额娘正在想办法，这次皇上啊一定得把那个璃嫣嫁掉不可。”
　　“哦？什么办法？”让璃嫣出嫁？也许……是好消息？可是，我为什么那么不安呢？
　　“额娘最近才知道，那个璃嫣根本不是什么德妃的侄女，他是苏常寿的女儿。”
　　“苏常寿？”
　　“就是苏克萨哈的幼子。”
　　“什么？”
　　“她这么个身份，再这么不明不白地留在宫中，总说不过去了吧？出宫，她还能去哪？皇上啊，只能把她嫁出去。”
　　“额娘……这不大好吧？这事皇上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皇上无心点破……”
　　“行了，这你就别管了，额娘自有办法。”
　　额娘说了自有办法，这办法却如泥牛入海再也没了动静，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我酒后在家宴上把一切吐了出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无心一说，没想到竟是轩然大波。更没想到的是，风浪过去之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皇阿玛真的让璃嫣成了德妃侄女，而璃嫣也依然这么“不明不白”的留在宫中，原来这一切根本就是皇阿玛默许的，我算是明白了，无论在皇阿玛心里，还是在他心里，我都斗不过璃嫣。璃嫣依然安安稳稳地依然占有着我的一切，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有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佩服她，那一年爷为了他伤得那么重，太医都没有办法，她居然能用那么匪夷所思的方法化解了一切！然而之后，她在府上，在我的家，一留就是那么多天！还每天带着那么无辜的表情！我知道我恨她，恨得想她死，可是却还要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欣赏着她身上原本应该属于我的幸福和甜蜜！为什么没有人能毁了她？为什么！

　　爷也不是没有对我好过，比如康熙四十九年的除夕夜，我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可是他就那么忽然间出现在我面前，好像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一样，然后陪着我喝酒陪着我守岁，把天下最漂亮的簪子戴在我头上……这样的日子还有很多，很多，从五十年到五十三年，璃嫣似乎突然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他总是很早回家，然后让我陪他吃饭，陪他看书，陪他赏月，陪他听风……我天真得以为我的幸福终于到了，可是每次到最后他都会醉，无论有没有酒，醉了就只会喊一个名字……嫣儿，而我可能连他的梦里都不曾出现过。
　　如果她就此离开，我愿意忍受一切，忍受爷把我当作她的替代品，忍受这种虚无的幸福，可是她偏偏回来了！她终于还是回来了！
　　康熙五十五年，他的心情一直都很糟糕，中秋节那天，他告诉我想去千帆阁散散心，当我兴冲冲地去收拾行李的时候，他却告诉我让我在家等他，我知道去的会是璃嫣。可是没想到，去了没几天，我就收到璃嫣的信，他病了，病得很厉害，但是他却仍然执意，让我留在家，等他。
　　九月末，他病得最沉重的时候，竟然回来了，我看到他倚在璃嫣肩上的样子，真的很心痛，也真的很恨璃嫣。我想过认命，可是实在忍无可忍！朋友……我们根本是情敌，又怎么可能是朋友？我凭什么要大度？反正皇阿玛不是早就给我按上个“嫉妒恶行”的罪名，我还顾及什么？而这恶名又究竟是怎么扣到我头上！她居然如此若无其事！我一点面子都不想再给她留下。
　　他还是一样那么护着她，那一年的生日，十四弟居然管璃嫣叫八嫂！他们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人？我也是人啊，我也有感情的，我也会生气、会嫉妒、会难过！可是他，这么多年来居然一直熟视无睹，我是那么那么爱他，他却这样践踏我的感情！

　　“够了！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公主殿下，我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如此苦苦逼？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了？嗯？”
　　“姐姐……”她居然还有脸叫我姐姐！
　　“霏微！”
　　“八嫂，你这是……”
　　“我？我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我到底有哪里比不上这个罪臣之女？要你这些年来如此对我？”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凭什么她的身世已经满朝皆知，皇阿玛却要命令所有人瞒着她、保护她？凭什么她连这么点伤害都受不得？那我又算什么？
　　“姐姐……你……你说什么？什么罪臣之女？我阿玛不是……不是战死的么？”哼，她那张单纯的脸孔，那种无辜的眼神，实在让人作呕！
　　我不过是说了实话，我不过是把真相告诉她，可是他呢！居然要动手打我！这么多年，他几时尽到一个丈夫应有的职责了？他几时把我当作妻子？是他们亏欠我！他居然还要打我！
　　“胤禩！你可以啊！学会打人了是不是？这是你的贝勒府，我管不了，可是姐姐说错什么了？你就动手打她！”
　　“嫣儿，你听我说！”
　　“我不听！姐姐她说错什么做错什么了？是你整天把她一个人撂家里，和我这么不明不白的，你还怪起别人了？姐姐这么做，难道不是证明了她爱你么？我可以找她吵、找她闹，可以和她打的头破血流，可是你！胤禩，你没这个资格！我都没生气，你来的哪门子的气？”
　　……
　　没想到，护着我的居然是她，没想到她还是那么固执地要叫我姐姐，没想到她会为了我和他吵架……
　　冷静下来之后，我知道我不是输了，而是懂了。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爱璃嫣，爱得可以连天下、连生命都不要。
　　妹妹，嫣儿妹妹，是姐姐对不住你，从今以后即使没有他，你也永远都是我的妹妹。

　　“找人把厢房收拾一下，和硕公主……要过来。”
　　“和硕公主？”
　　“璃嫣。”
　　“她……”雍正元年，皇阿玛的梓宫还停在乾清宫，皇上就下旨纳璃嫣为妃，他似乎比我平静得多，哪怕是璃嫣到来的那一刻，他看上去还是一样的淡漠，但是我知道，撕心裂肺，在脸上是看不出来的。
　　我陪着璃嫣出嫁，替她化妆，然后送她上轿，看着她的喜帕被皇上挑起，看着她流着泪喝下那杯合卺酒……原来她竟然这么坚强。璃嫣和他太像了，一样的倔强，一样的都想把所有的痛苦都揽在自己身上，一样的想用自己的苦难换身边人的快乐，可惜我一点也帮不上她。

　　“爷……胤禩，不要难过，不要为我难过，不就是回家吗？我好想家的。”二十年了，我嫁给他已经二十多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在我被下旨休回外家的时候。
　　“霏微，这么多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到现在我居然连保护你都做不到。”
　　“胤禩，这不是你的错。和嫣儿比起来，我算什么呢？回去之后，我还有额娘还有家人陪我，你不用担心我。”他的名字是一种魔力，让我如此清楚地知道，我爱他，可以爱地什么都不要，可以爱得为他忍受任何事情。
　　“霏微，你的情意，等来生……”
　　“嘘，我不要你的来生。下辈子啊，我要找个对我死心塌地的人，可不要在你和嫣儿之间插一脚了。”
　　“对……”
　　“不要说对不起，我们是夫妻，是天地间最亲近的人，我们之间是不用说对不起的。胤禩，这二十年，其实我很快乐，我觉得自己没有白活。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
　　“格格，你该启程了吧？”看着科尔齐的脸，我生平第一次有打人的冲动。
　　“爷，霏微走了。如果爷还有机会见到妹妹，告诉她，不要责怪自己，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是我的妹妹。……胤禩，保重自己，霏微真的要走了。”我知道，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样子。然后，我看见，他哭了。
　　那或许是他第一次为我流泪，得他如此，此生何憾？
　　回到家后，不到一个月，科尔齐那张令人倒足胃口的脸又出现在我面前。一道圣旨，一条白绫，就这样结束了吗？似乎不甘心，又似乎再没什么可以留恋。
　　我看到我淡青色的梦，不幸福却依然美丽的梦。
　　胤禩，霏微不悔。
　　胤禩，霏微是为你而死的吗？如果那样，霏微很高兴。
　　胤禩，我们缘尽与此，哪怕是来生再世我都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我会记住我们这一世的相遇，用来度过生生世世孤寂。
　　胤禩，你还有璃嫣，千万，不要为我难过。
　　胤禩，霏微真的走了。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霏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