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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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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的风雪,是像刀子一样锐利的,落在身上剜进肉里,一开始是微微刺痛,再后来是一阵接这一阵的剧痛,到了最后整个人都已经麻木没有感觉,只有绯色的雪自脸上掉落发尖,又从发尖坠落手掌,才恍然,原来皮肤已经被撕裂了。
整整半个月,百里归尘就是在这样的严寒中徒步而行,一张脸上已经是伤痕累累,腰间酒壶里的烧刀子也已经冻成冰块,至于本来就干硬的干粮,现在大概是可以当做武器使用了,反正他的枪已然断了,用干粮防身是个不错的选择。
站在雪丘上,四顾无人,甚至连鸟兽都是极为少见的,只有一两只雪狐远远路过,闪烁着碧色的眸子与他遥望,互相打量对方思考着是否能够填饱肚子。偶尔想起小时候曾经听说阳关之外苍茫雪漠之中是住着人的,北唐甚至整个辟天王朝防范数百载的胡人,老人们说塞外的胡人,身长八丈有余,毛发披身,茹毛饮血。幼年时胡人的故事几乎成为宫中孩子的噩梦,就算是一向大胆的百里归尘亦是到了漠北才解开这个心结,在黑城也是有胡人商人走动的,与中原人并无多少区别,胡人并不如老人所说那般高大可怖,在寒冷的环境生长的他们也仅仅是略略高大罢了,淡金的发,碧色的眼,又不如羽人那般美貌,反而有着山精的粗犷,最初的几年,百里归尘甚至想过,胡人其实大概就是各个种族流民的后代罢了,毕竟北唐所驻守的黑城之外是九州之中公认的流放地,不过那也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如今并没有哪个种族还保留着流放这一刑罚,早已转为车裂,分尸,之类更为血腥的东西了。
从黑城出来之后,最初的七八日还能见到些胡人部落,虽然如今他们也是有着名为大君的统领,但是数百年的游牧生活还是驱使他们习惯以部落分居。七七八八的小部落向北面渐趋减少,到了第九日,百里归尘乍然发现天地之间除开茫茫白雪就只剩下他一个孤独的旅人了。
独自一人,长身立在风雪之中,四方皆是苍茫的白,头一次少年感受到来自天地的孤独。呼啸的风像是在嘲笑,偶尔捡不够足量的干柴火,夜半和衣难眠,就眼睁睁看着沧澜天际,郁郁沉沉的蓝,就连细碎的星光都没有,只有一轮惨惨的月,有时候会将它看成雪妖的嘲笑,有时候又看成冥主手中收割人命的无情武器。
躺在雪中,百里归尘甚至能够感受到生命在流失,一股困倦席上心头。睡下去就醒不来了……他如是告诫自己。管他呢,反正也走不下去,他又如是诱惑自己。
一片雪花落在睫毛上,轻轻滑落,掉在还未凝结的冻伤上,微微的刺痛,抖了抖睫毛上的水珠,斜眼看去,似乎已经有闻着味道而来的雪狐守在一旁,白白的一团蜷缩成一个毛团子,只露出一双惨绿的眼,比起其他同类毛皮丰厚的身子,这只雪狐简直可以用枯瘦如柴来形容。
“我要死了,”百里归尘唇角挑出一个惨惨的笑容。“我死了你就能活下来。”
白狐动也不动,只在不远处死死盯住他。百里归尘笑的更大,他从来自诩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如今却和一只狐狸谈起它的生死,也不知晓它是否听明白。小时候老嬷嬷的睡前故事说,一个人死了。又会以另一种方式重生,如果他现在死在这儿,血肉被这白狐吞噬,是否这狐就将担负着他所要担负的一切?如是想着,却又觉得,叫一只狐来担负这些,是否有些太过沉重。
如此一番想得他头晕,索性就不想了,就这么倒在雪地里等着冥主降临。
“对不住了。”
合上眼,几张重叠的脸孔在脑海中浮现,死去的母亲,高坐王位的父亲,总是笑嘻嘻的百里月,总是欺负他们姐弟的其他王子,叔父百里晔,叶知秋,素问……还有一张越发清淡的脸孔,银色长发之下,额间的银龙印记几乎将要消散,一双银色的眼沉沉望着他,薄唇抿起,留在百里归尘身体里的一丝器魂已经虚弱到惯常的咆哮的难以做到了。
百里归尘此番向北远行,就是为了寻找银龙,自从伤好之后他才晓得边关战事开始紧张,朝中文战也是一茬接着一茬,身为军人却没有趁手的武器,整个军营中的气氛让他觉得自己犹如废人。少年意气一时,他竟然随便收拾个行囊就趁夜出关,循着养伤那些日子银龙留下的线索出关找寻,却不想银龙作为上古神器被封印的地方是这般凶险,才入漠北十二日恶劣的天气就几乎要了他的命,又在第十三日遇上了一只游走此间的妖狐,一番恶战,妖狐堪堪逃走,他却是几乎殒命,在冰天雪地里躺了两天,如今身上软甲都结出一层冰凌。
唇角带着不甘的苦笑,少年在雪地中沉沉睡去,思绪陷入黑暗之中,粘稠如海水的黑暗将他彻底包裹。
“嘻嘻……”沙哑古怪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来吧,到我跟前来,我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黑衣黑发的女子在黑暗中舒展笑颜,说不出的诡异。
银龙淡薄的身躯在黑暗中难以凝聚,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的背影越走越远最终被黑暗吞噬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