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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额娘 ...

  •   额娘的院子在府里的最东头,本是供奉白衣大士的内庵堂。额娘爱其清静,三年前稍作修葺搬了过来。这院子本名“深雪庵”,建在府中最高处,一道青石小径依山势蜿蜒攀援,院墙外一排梅树携手比肩,春日里花开红白两色繁盛异常,远望之如香云缭绕,近观满是蜂蝶戏闹,最是动人的去处。院墙取黑白二色,仿江南园林景观而建,墙头处如水波层层起伏,环绕院落。进洞门并无照壁,前院供奉佛龛,后进为额娘居住。东西四间耳房各住灯火、针线上人、粗使丫头等若干,独五娘六娘贴身伺候,伴着额娘住在后进院儿东厢房中。这两年额娘身子多有不适,日常起居就只在这院里,种种花草养点金鱼消遣,除了晨昏定醒我过来请安解闷,也就是二婶常来陪陪说话。今年春天来得迟,额娘养了只小吧儿狗在屋里解闷,整日里追鸟撵猫糟蹋花草,把小院子搅得天翻地覆,倒也少了些寂寞。

      今天我和二婶还没走到院门,远远就听尖细女声喝道:“好些个没羞臊的小蹄子,大白日里眼皮底下就学会偷懒了,叫你们好好看着爱巴儿的,怎么又叫它跑到屋里去了!这两天福晋的身子骨不利落,我连大气都不敢长出一声,你们倒好,连个畜牲都看不住,一个个要来有什么用!把这几天的饭食一概都免了,等肚里没食儿了,看你们这起子贱骨头还够不够胆子犯懒!”

      我和二婶相视一笑,这合府上下百十口人,还有哪个似这般野腔没调的,纹锦见我无话,忙带着小丫头坠儿急走几步进院子通报,不过转眼的工夫,就听着院墙里传来朗朗笑语:“我们福晋刚刚还说,这几日不见二奶奶和姑娘,心里怪想得慌的,刚要打发奴婢去请,可可的人不就来了吗,这就叫那个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吧。”边说边有脚步声音,说话间从院里巧笑怡人的迎来一人,可不正是五娘。只见她穿一身酱色缘边儿暗红色丝棉袍,鬓边插一对儿镏金镂空葫芦钗,也不踩花盆底儿,穿着一双软底儿绣花鞋翩翩走来,飘飘俯身下拜。

      二婶也不叫起,自站定脚步笑道:“五娘子今日好调门,隔着十里地儿都听得一个清楚,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惹我们五娘啊?这要是气坏了她老人家的身子,只免了吃食哪成,怕是人头落地也担待不起呀。”声音不大,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唇边挂着一丝笑纹,看着一副气定神闲模样。

      五娘下方回话:“回二房福晋的话,此一番并非奴婢孟浪,实在是福晋昨晚旧疾发作,直嚷嚷心口疼,折腾的一晚没睡。今儿早晨刚请太医进府看了,好容易喝了药重新睡下。没曾想院里这几个小蹄子偷懒,由着爱巴儿这畜牲冲进屋里胡闹,打翻了几件家具,把我们福晋又给惹醒了,眼看着这会子心口又闹疼起来了。奴婢是一时气迷了心,只顾着教训这几个小蹄子了,也就没顾上个前后左右的,这不,倒叫二房福晋看笑话了不是。”言辞凿凿恳切,又是回事儿又是说情,姿态虽谦恭,实则一点点把二婶的排揎抹了个一干二净。

      织瑞在一旁暗地撇嘴,我见不是个事儿,赶忙上前几步拉起五娘,一边眼看着二婶笑着说道:“咱们可不就是探病来的吗,没来由白白在这院门外耽误工夫。今儿这事即是爱巴儿惹的,罚也该罚这小东西,大年节的若是饿坏了底下人,传出去倒折了府里的福气。瞧在我的面上,五娘就饶了她们几个吧。”说完转过脸去冲着五娘,五娘也乐得借手下坡,口中说道:“姑娘菩萨心肠,即然发了话,奴婢再没胆子阻拦的。”于是冲着跪在院中几个小丫头说:“姑娘发话饶了你们,还不快谢恩!”

      几个小丫头显是吓的不轻,忙趔趄着过来参差不齐的谢恩。我摆摆手,二婶一边看着,脸上仍是笑模笑样的,也不多看五娘一眼,一边朝前走去,嘴里一边说道:“你们几个不知深浅的东西,有样儿学样儿倒是机灵着呢,这遭得罪了正主儿,还不知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法子舒坦着呢。”说完便款款头前走,我只假装没听着,抱起爱巴儿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纹锦早等在门外,见我们步上台阶,忙打起帘子迎了进去。

      一进屋就觉着眼前一黑,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其间混合着礼佛用的檀香,家常用的薰香,仿佛还有腊梅的花香,闻着气味太重。屋内光线弱,额娘病中不爱点灯,又怯寒鲜少开窗,越发连阳光也照不进,这乍一见来,眼睛一时难适应,待消停会子渐渐看的清屋里陈设了,才发现脚下新铺了猩红羊毛地毯,中堂前换下了额娘常用的那幅慈航普渡,新挂上一幅应景儿的钟馗降福图,正堂的圆桌上摆满了福橘、苹果、瓜子、杏仁,还有我家常爱吃的酥糖、山楂糕、蜜饯等零嘴,中间盖碗里盛着新制的奶酪,大大小小的盘碟摆了一桌子,叫人就看着眼馋。二婶也不多看,由六娘引着往里间走去,我抱着爱巴儿随后跟着,这小吧儿狗一贯胡吃海塞,今日冲进屋里捣乱想来也是为了桌上这些吃食,此刻在我怀里更是一刻也不安生,挣扎着就要往桌上蹦,被我牢牢捏着前爪卡着肚皮动弹不得,挣了几下知是挣不动,气哼哼的在我怀里打嚏喷,把黑乎乎的后爪死命往我身上蹭,被我恨不过当脑壳敲了一下,方才老实了些。

      待迈过门槛步进东厢,只见迎面是一只胎瓷等身圆肚花瓶立在门边,插着一株拇指粗细坠泥金红笺的桃花枝,颜色鲜亮灼灼其华。左手处一溜儿长案摆着各色青花瓷瓶大小制式不一,墙上镶嵌八宝琉璃瓶及螺钿漆画,右手边一扇齐身高黑漆屏镶嵌羊脂白玉雕刻的梅兰竹菊各色花草,屏下一方镶钿茶几放双耳鸡血红宝瓶一只,插骨朵儿饱满银柳若干,茶几下一座镶钿红木太师椅铺猩红川绸棉垫,怀里的爱巴儿一见这椅子连声叫唤,我恨骂道:“成日价就知道吃吃睡睡,难怪这么沉。”爱巴儿才不管这些,又强扭着乱扒乱叫起来,我只得弯腰将它放在垫子上,摇尾转了几圈,找着个最舒服的地方趴了下去,这才心满意足的哼哼几声。

      我抽手帕掸掸身上,这才再往里走,里间是额娘起居处,进门一溜儿盘龙火炕烧得温暖,额娘刚吃了药,穿家常青色狐袄扶着迎枕歪靠在炕桌上,二婶对面也往炕上坐下,炕对面四张靠背椅挨着墙壁放下,各铺上新制的大红闪光绸福字椅垫,我忙上前给额娘请安,听额娘笑道:“一早就听说我们芳儿昨日大喜,甚好,快过来让额娘看看。”

      我笑着起身称是,自踢了鞋子,上炕笑着猴在额娘身上,把脸也扎进额娘怀里,感觉额娘一手合抱着我轻轻摇晃,一手抚着我的脸说:“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是这样淘气,看让你二婶笑话。”我攀着额娘的脖子笑道:“今早二婶就听说额娘身子不好,给老太太请了安就带着芳儿一起来看额娘,额娘现在可觉着好些了?”

      边说边打量额娘,气色看着还好,只是眼下略有黑影儿,隐隐透着几分憔悴,用脂粉小心盖上了,不细看也看不出病容。二婶也在对面端详着气色,说道:“嫂嫂这病瞧了几个太医了,都说是不打紧,只是身子虚弱失于调理而已。咱们府上虽没有龙肝凤胆,那三四十叶的老参、三叉的鹿茸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这不,庄子今年刚送来的几根三十叶的棒槌,管事儿的也往山东寻了些秋驴皮熬的胶,我看着还算地道,就拿了些来”说这话拿手一点,一旁站着的乌云珠赶忙上前将随身带着的包袱放在炕桌上解开,“嫂嫂只管把心放宽了,该吃吃该睡睡,闷了烦了在院里走走,要不就往往我那里去坐坐,家常咱娘们几个凑凑打圈叶子牌可不也是好的嘛。”说话间桌上摊开三四只红绸锦盒各盛着尺余长的山参,一只木匣里装着两块阿胶琥珀一般,一只素色包袱裹着些上好燕盏,另还有一大包送药的洁粉糖姜片。

      额娘看着微微轻叹,眼瞅着二婶说道:“我这病拖了两三年总不见好,已是糟蹋了不少药材。眼下又送来这许多,单是看着也叫人过意不去,想来就是吃下了也克化不动,没来由白费了好东西,她二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些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说着说着眼角隐隐泪光闪动。

      我在一旁贴身靠着额娘,心下也绞痛不已,自从两年前阿玛被派往伊犁戍边,额娘心口疼的老毛病就越发犯的频繁了,起先太医还只说是月子中伤风失调,多吃些补血固本的汤药就好了,可连吃了几副都不见效,反而出现夜间失眠白日渴睡晨昏颠倒的毛病,跟着又吃了几贴安神养气的药,病症虽有减轻,可时时心悸颤动听不得响动,身边人说话大声些就激出一身冷汗。若有心事思量不开,更是坐卧不宁脾胃不开,前些日子又常常头晕目眩,一犯起病症刚吃下的饭食当场就能全吐了。这一年里渐渐药也懒的吃,人眼看着消瘦下去,眼窝子也佝偻了。我在一旁看着伤心,又不能摆在脸上,每日起早问安强挣着欢喜,在额娘面前只是说笑逗闷替她宽心,假装自己跟没事儿人一般,可心里积攒着酸楚,每每折磨的夜间推枕难寐,只能一个人生生将泪珠儿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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