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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将军白发少年狂 ...

  •   平宁手札白泽泽流云

      少有迷蝶梦,老大意深沉。击剑碎干戈,半生了无痕。——《大将军》

      这是一首在祖洲民间广为流传的诗作。
      它的作者是谁,它作于哪一朝哪一年,它是为谁而作……等等问题,如今都已经无从考证。
      惟有这个题目——《大将军》,史官们曾经将历代大将军的辉煌经历与之相对比,却无一符合。有人说,这也许是一篇假托身份言说志向的无聊之作。
      然而这首诗却像一点不灭的星火,一代一代的传诵,就连教坊里也谱成曲子,编排出一支气势恢弘的舞,这舞被唤成——将军征。
      在街头巷尾,一些年逾古稀的老人回忆起来,据说曾经的确是有这么一位大将军的。
      但是,将军的姓名、来历、功绩,没有人能说得清。
      唯一相似的部分就是,那是一个布衣少年,半生戎马,做下许多为民造福的事,却英年早逝遗憾人间。
      如此一个声名震扬的大将军,世乐史上一字未提,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迷团,同天睿帝之死、天仁帝太子迷案一起并称“世乐三大迷案”,成为历代史官津津乐道的头等话题。其中,大将军之迷似乎涉及天姓皇族隐秘较少,研究考据的风险小,便成为史官们极其想破解的首要目标了。
      一百多年来,前赴后继者颇多,但始终没有人得出它的真相。
      直到厉武君末年,连连战乱之下,禁锢在宫中寒渡居内的部分绝版资料流传出来,方有史官宣称破解了“大将军之迷”。
      一切的答案,几乎都来源于一本手札——天睿帝之女平宁公主天芙的手札。那个掌控元始、太初两朝政局达七十多年的女子,在她的手札里记载了许多成为后世之迷的事件,包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将军。
      在关于大将军的记载章节,开篇便是这首诗。史官猜测,也许就是天芙所作。
      然而平宁公主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首诗,却无法揣度了。
      总之,历史的真相就这么缓缓破土而出,重见天日……

      ——钤记。
      [始]
      “时维九月,帝下令于沧落东市斩白泽逆军某首领。有蓝发少年一剑闯入,自称泽姓流云者,劫死囚遁去,如无人境。帝不怒反悦,曰:壮哉少年!”
      帝都的秋,既没有凋零的寂寥,也没有攫获的张扬。它仿佛是一杯温浊的黄藤酒,小火慢炖出缕缕醇香,让人沉浸在其中,陶然薄醉。
      押解逆军重犯的羽林郎们便是在这时候抵达的沧落帝都。六月出征,九月还朝。这支号称世乐最精良的特种部队羽林军,一如既往地展示了它的神勇剽悍。
      九月十七,天睿帝破例于崇圣殿接见了十二位羽林麾校,赐了镶夜明珠的玉袍带,做为他们一举击破白泽逆军、捕获其首领、了却君王多年夙愿的奖赏。这份荣耀前所未有,恩荣绝冠。
      九月二十三,天睿帝下令将逆军首领斩于沧落东市,凡世乐百姓皆可观刑。
      九月二十五,行刑。
      一大清早,东市里就人满为患。为了能抢到好位置,有钱人家早两天就在临近的茶楼酒馆里订好了座位;寻常百姓则是起个大早,挤占刑场上最前面的地方,苦等着行刑时刻。
      午时未到,囚车从天牢里出来,依然是十二羽林麾校亲自押送。只见一溜儿的红簪白马、俊朗少年,惹得众人争相观望,热闹非凡。
      而囚车里那个潦倒的中年汉子,竟无人瞧上一眼。
      犯人被提出来,先在背心里贴上了定魂符——这是大司命亲自施过法的符咒,专门用于处置怨毒深重的死囚,防止他们魂魄不散,为祟帝都。
      随后,三声断魂炮按时放响了,监斩官员拔了生死签,便要开始行刑,待得人头落地,差事就算圆满告成了。
      然而,在断魂炮响的一瞬间,一道雪亮剑光划破碧空,凌厉逼来。人们只觉眼前蓝影一闪,再看去——刽子手的刀已经被断做两半,那中年犯人还跪在原地,只是身边多了一个蓝发青衣的少年。
      彼时,众人的目光诧异地定格在青衣少年身上。他持剑而立,眉宇间洋溢着淡漠清决的神气,仿佛尘世里乍然绽放的一朵青莲,灵秀非常;又似冰霜中傲然屹立的一支翠竹,烈骨在怀。只他一现,天地失色。
      那少年向着帝撵的方向款款一礼,淡定从容地道出一句:“白泽,泽流云。见过天缗陛下。”
      话音未落,他已如一只矫健的雄鹰腾空而起,手中剑闪电般格开羽林麾校的四面进攻。然后,他顺手抄起地上的犯人,微微一躬身,便飘然而去。
      羽林麾校们面色铁青地怔在当场,直到许久以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他们才想起来——有人劫走了犯人,劫走了羽林军的犯人。
      懊恼的,喝彩的,茫然的,等等诸生百态,却都没有听到重帐帝撵里的一声赞叹:“壮哉少年!”
      那一刻,伏在天缗身边的垂髫小女童仰起脸儿,疑惑道:“父皇,他——是仙人么?”
      从天而降的少年,技压群雄的少年,貌若仙人的少年……元始九十八年九月二十五日,惊鸿一现,昙花怒放后消失了踪迹。

      [转]
      “元始一百零三年,帝逝,兄天昶即位。北漠沙盗乱,民不勘苦。泽流云单人独骑入北漠,刺盗匪首领。遂得北漠边境十年安宁。”
      ——平宁手札
      北漠的天是灰黄的,漫漫飞沙不见边际。眼看着就有一场大风暴了。
      蓝发少年打了个趔趄,连着坐骑滚到了沙丘背风处。他已经记不清进入北漠多少天了,只知道不停走下去,朝着一个方向走下去。
      五年前,他偶闯帝都,出手救下一个白泽逆军的首领——据说是他的远房叔叔。随后他的身份便从游侠变成了全国通缉的要犯。然而,他终究拒绝了叔叔的邀请,弃逆军而去,继续过云游四海、仗剑江湖的日子。
      他索性在背风处躺下,仰面望天,脑海里闪过无数的画面,却没有什么记忆,是他能抓得住的。那些过往,那些人物,久到沉淀成碎片,散乱不勘。
      叔叔说,男儿一世,当做出轰轰烈烈的业绩,不然如何立足于天地之间——何况白泽泽姓皇族的后人,倾毕生之力救亡复国,方是正业……
      皇族。复国。如今已是世乐一统的朗朗盛世,救什么亡复什么国呢,不过是兴,苦百姓;亡,百姓苦而已。
      倏忽,临近的沙丘上传来杂乱的呼哨声。马鸣萧萧,不停歇地往他这里奔来了。少年心中一懔,翻身伏上沙丘查看。跑在前面的,看起来是一个行旅商队。在他们后面穷追不舍的,都是短衫窄裤的打扮,分明是沙盗!他再一细看,沙盗之中,有一个骑着乌蹄白马的壮汉,额上勒着一根金丝抹额。
      少年不动声色地伏在沙丘上,待得人慢慢靠近了,拔剑在手,忽然自沙丘中一跃而起,直取向白马上的人。
      那人吃了一惊,勒马后仰,勉强躲过这一剑,怒喝道:“什么人!竟来管我巴依的事。”
      “巴依——”那少年干裂的嘴唇里惊喜地唤出这个名字,眸中异彩大盛。没想到在这里就遇上了蝎王巴依,只要除去他,北漠当安。
      巴依稳住马后,看清了少年的面容,怒气一下子转成诧异:“孩子,是你啊!”连忙扬手制止手下人的行动。
      而蓝发少年的剑晃了晃,也没有再刺下去,苦笑道:“你居然,就是巴依……”
      初进北漠,泽流云的盘缠就花光了,他还要追寻沙盗的踪影,哪里弄许多钱呢。
      只是少年心性,天不怕地不怕,这点子事有什么难的。是故他在一个边陲集市上圈出一个角落,打出卖艺的招牌,将一柄剑舞得虎虎生威。可是折腾了大半个时辰,鲜有问津者。后来,过来一个裹着羊皮袍子的客商,说如果能赢了他的刀,就送泽流云一百两金子做盘缠。这一说,倒引来许多人围观。
      泽流云毫不犹豫地应下了。两人一刀一剑走了几十个来回,胜负难分,终以平手告终。那客商大呼痛快,坚持给了五十两金子作为报酬。英雄惜英雄,原来以为只是个简单的插曲。
      少年眼前的这个巴依,不正是那个客商么。
      巴依爽朗一笑,招手道:“孩子啊,真是相请不如偶遇,跟我走吧!这辈子有我富贵,便有你荣华!”
      少年浑身一震,手中剑又举起,冷然道:“做梦。七尺男儿,岂能沦为匪盗!”
      说着,他自怀里掏出什么,丢向巴依。巴依伸手接住,那是沉甸甸的一个口袋,打开一看,却是那五十两金子。巴依一怔:“你?”
      “我爹说,无功之禄不可受。”少年认真点点头,然后扬剑,“来吧!”
      漫天的光华飞腾飘逸,蓝发青衣化做一道青霜刺来。这一剑完美无缺,无可破,无可避。巴依连一丝恐慌都来不及有,颈上便多了一个洞,汩汩往外冒着猩红的液体。
      然而,壮汉挣扎一下,艰难地道出一句:“空……里……流霜……”
      少年落地,配剑“咣当”一声摔在地上,他回头看看那具尸体,黯然一笑:“空里流霜——天下何其大,竟然,只有你一人明白……”

      [折]
      “曾听魄清言,白泽皇族有一幻术,名‘空里流霜’,惟身有纯净灵力者方可修习。我朝一统后,此术湮灭。然泽流云之种种迹象,应为空里流霜之故。”
      ——平宁手札
      北漠的夜是清冷空寂的,一丝儿声息都没有,仿佛世界都凝结不动了。
      蓝发少年守在一个火堆边,看商队的人清点货物。巴依一死,沙盗就散了。商队回转过来,邀他一同上路。盘缠都还给巴依了,不跟着他们,他还真得死在北漠呢。
      离他不远,有个七八岁的小孩儿,眨巴着眼睛也在看他。白日里,这少年勇猛无敌,救下诸人性命。现在他却像一座雕像,静默不动,让人从心底里涌起清寒哀惋的情绪。
      小孩儿忽然往他这里挪了挪,轻轻道:“大哥哥,你看什么呢?”
      少年转过头,淡淡一笑,不答反问:“你觉得我在看什么呢?”
      孩子咯咯笑起来:“你是不是在看我阿爹阿妈?你看,他们是最好的阿爹阿妈哦……”
      “阿爹……阿妈……”少年喃喃重复着,脑海里似乎滑过什么,滑到他心里,酸酸涩涩。
      “是啊,阿爹阿妈。大哥哥,你阿爹阿妈呢?你现在是要去找他们嘛?”小孩儿的话越问越多,“他们是在草原?还是在大陆上呢?你知道么,我们是从海边来的。大哥哥,你好象我们家那里的白泽人哦,蓝蓝的头发……”
      轰然。有泪珠溢出来,顺着眼角滑落。
      他旅行祖洲,于四国间漂泊不定,从没想过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做什么事。只是一路走,一路茫然。
      阿爹阿妈。阿爹阿妈。阿爹阿妈。
      爹爹是风雨飘摇的白泽皇族里唯一一个身负“空里流霜”幻术的人。腐朽的皇室里,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出过心若白泽的纯净之人?久远地都没有人记得泽族人的这份荣耀了。
      然而爹爹一生唯唯诺诺,无论是对族人,还是对名门出身的母亲,都不敢高声说一句话。大家提起来,都嘲笑道,泽望亭那个人,难道是木偶投胎的么。
      直到那一天。都城破了,帝君逼着十万军队拼死抵抗,自己却率宫眷在精良亲兵掩护下撤逃。皇亲贵族们人人自危,纷纷谋划着生路,有人就干脆降到了世乐。
      那一天,一向胆小嗫嚅的爹爹忽然挺身而出,如天神一般降临在沅湘都城上。他化做流霜游走在城头,抵挡着数十万大军的攻袭,指挥若定从容有致。百姓们在他的掩护下有序撤离,他们一边撤,一边回头望着城头上的孤寂身影,仰望一个在传闻里软弱无能的贵族老爷。不知道是谁带头叫了起来——将军、将军、大将军……一声高过一声,壮怀激烈。
      城下兵马以为真的来了什么厉害的将军,攻势渐缓,不一会儿蛰伏下来,静观城上的动静。
      城头依然只有爹爹和一些散兵游勇。他不知道他的妻儿也混在难民中,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他亦不知道这一刻,他在人们眼里多么的伟大,他只知道,拖得一刻,便能逃出许多条性命。
      突然,人们觉得脚下的土地在摇晃,裂开一道道缝,好象无数张血盆大口,要将所有人吞噬。人们慌乱了,四处奔逃,连城外的军队都乱做一团。
      他分明看见,爹爹飞身跃起,扑向扭曲的大地,反手一剑割开自己的手腕。无尽的红,如雨落……
      沅湘都城还是破了。白泽还是亡了。只是爹爹,再也回不来了。
      突然,少年觉得有人在用力扯他的衣服,回神一看,小孩儿已经凑到他膝下,紧张地摇晃着他的身体:“大哥哥,大哥哥,你怎么了?哭什么呢?”
      少年将孩子抱到怀里,摇摇头:“没什么。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艾尔塔。”孩子仰着头,自豪道,“艾尔塔,在北漠语里,是宝贝的意思,我是阿爹阿妈的宝贝。”
      “艾尔塔么,”少年重复一遍,抬头看看清冷的月,忽然问,“你想不想看哥哥给你变戏法?”
      “啊,大哥哥会变戏法啊?我要看……”
      少年站起来,看了看起伏不断的连绵沙丘,一跃而起,化做一道青光。耳边风声苍凉,行走于沙丘间,如果是不知情的看见,还当是鬼魅潜行。艾尔塔一面笑,一面追着他的影子,在他眼里,这是世界上最美的画面。

      [复]
      “太初四年,吾随穆君过忘川,遇袭。一青衣剑客破阵救援。其后,此人又击伤数名羽林麾校,救走数百白泽逆军。观其行动气度,似不逊于大将军矣。”
      ——平宁手札
      太初四年七月初七,平宁公主下嫁将军穆晔。同年七月十七,穆驸马携公主天芙归忘川省公主舅亲。十二羽林麾校随行护送。
      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姑娘已经出落成芙蓉花儿般的秀丽少女,而她记忆里,也许早就没有当初惊艳一瞥的画面。然而命运,还是喜欢戏谑所有人。
      浩浩荡荡的车队逶迤而行,出扶风,入忘川。天芙窝在柔软的丝绵靠背里,一面不经心地抛出一把乩草。乩草分散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却是隐隐地行成了一个轮廓模糊的太极图案。她看了片刻,拽紧身下的绸缎,扯出一道一道的纹路。
      车帘外悬着的护花金铃响了响,帘子被拉起,露出一张俊朗却冷漠的脸。“芙公主,怎么了?”
      天芙淡淡一笑:“没什么。晔,走到哪了?”
      “快到了。这里是忘川郊外,伏虎丘。”男人的话语依然不带半点感情,他甚至都没有看看天芙,一直望向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
      天芙一怔。伏虎丘——仿佛有什么记忆从遥远年代涌来,心里不祥的预感愈来愈重。
      穆晔见她无话,便丢下帘子。这车里又只剩下天芙一人出着神。
      她亦不知道,在车队行过的林树上,同样有一个人在无聊发呆。蓝发青衣的男子——十多年了,懵懂少年不再,他泽流云已然是一个轻灵半减、落拓无度的青年男子了,任谁看了也很难与当初恍若仙人的少年联系起来。
      他的目光无聊的在车队里游弋着,一会数数鸾车上繁复的金世乐鸟花纹,一会儿又去数羽林军头上的红缨。从这里,可以北上炎崆、南入南浔、西进世乐。哪一条路,才是他的归宿?
      车队又过了大半。泽流云探出半个身子,四处张望一番。却是一惊。
      伏虎丘,顾名思义,它的丘陵像一只蜷伏的老虎。然而,在这个老虎的背上,居然隐隐约约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太极图。世乐的车队就沿着太极阴阳的分隔线,慢慢走向太极的中心阵眼,那里——泽流云饶是在高处,也看不清楚,仿若无法触及的幽渊,等着猎物的到来。
      泽流云握紧了手中的剑,脸上头一次出现慌乱神情。这车队里是什么人呢,竟然有人用白泽泽姓皇族的“乾坤术”来对付他们。
      “地分两极,困兽之阵,乾坤大术,慎用……”
      泽流云的脑海里,闪现出幼年读过的白泽皇室的上古文献的记载。传说这是一个极其阴毒的阵势,一旦发动,方圆数百里之内皆成洪泽,人畜花草无一幸免于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华丽的车队里莫不是天姓皇族的重要人物?
      泽流云按剑的手紧了又紧,一面是人命关天,一面是亡国旧恨,真到了关键时刻,任谁也难过这道心坎呐——可是天下没有不无辜的人,那些兵丁也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啊。
      “停车啊!停车——”泽流云终于忍不住一跃而下,优美的身姿还是掩盖不了满身的颓废气息。羽林军们乱了一下,立刻重新整队而待,明晃晃的刀剑对准同以方向准备屠戮,他们哪里还认得出当年的敌手呢。
      “前面有乾坤术布下的险阵,你们快离开!”泽流云呼号一声,佩剑一圈划出清冽剑气护住本身,这轻灵剑光落在车内女子眼中,仿佛一盏明灯照亮了久远的记忆,她不禁脱口唤道:“泽……流云?!”
      泽流云一愣神,没料到这车队之主居然认得出自己。就在这时,前面开道的扶风兵忽然骚动起来,有人尖叫连连:“大水!大水啊,快跑啊……跑……”
      有羽林军打马过去,竟是一刀把那人毙于马下:“惑乱军心者,杀无赦——”
      扶风兵们瞬间安静下来,看向高头大马的羽林军的眼里却有了怨毒。
      “胡闹!”天芙突忽一怒,将帘子高高打起,“没脑子的东西!还不快撤,真想死在这里么?”
      “一个落拓汉子的话信什么,你看……”穆晔抬手指向一片清朗的山头,却顿住了,他也看到有什么从山顶聚集起来,确实要一路冲弛而下,果然有山洪么?
      泽流云瞥了众人一眼,倏忽鹞翻而起,直向乾坤阵眼里投去。天芙惊呼一声,又想起什么,抚掌庆幸着:“你们便是在这里杀我一千次,我还是命不该绝!”
      那男子的确是“空里流霜”的后人吧,慈悲在心——白泽那些逆民如何想得到,他们苦心设计欲与公主同归的乾坤阵,其实破解之法便是“空里流霜”之人的纯正血液?当年白泽都城将破,那昏王的算计不就是这么被泽望亭破开了么。
      其父其子如出一辙——若是他肯归了世乐朝,做到大将军又如何!
      “嗳,泽流云,救驾有恩,你要来受赏么?”
      低头包裹手腕伤口的男子惊诧抬头,迷茫道:“赏?什么……呶,我要他们活着!”
      他指着的是羽林军们从四周丛林里搜出来的白泽逆民们,那些兵不兵民不民的人正引颈待戮,哪料得有人不要富贵却要救人呢。
      天芙一脸明媚瞬间就阴沉如水了:“我许你做大将军,他们得死。”
      泽流云斯条慢理地扎好绷带,提剑而起,朗声道:“那么……得罪了。”在羽林军的一片哗然声中,一道湛清光华折断所有的刀斧利刃,那男子身形不减,已经带着仓皇的白泽人夺路而去。这一回的给人的震惊,丝毫不亚于当年临街夺人的英武气概。
      天芙头一次白了脸,看着远去的黑影,将绸缎车帘扯出一道接一道的褶印。
      [结]
      “太初十年春,吾遣鬼行之人,终于龙湖截杀泽流云毙。国中有此人,君何以安寝?奈何俊才不复,天亦含恨撼之。”
      ——平宁手札。
      又是一年春,龙湖畔已是芳芝成荫,繁花如锦了。
      伏在马上连日奔波的蓝发男子霍然一震,拉住了欲扬蹄踏花的马儿缰绳,眯眼打量着这片静谧圣地。这里就是白泽族的发源么,原来比所有的风景还美上几分呐。
      身后有人踏草而来,脚步虽轻缓却有力,算起来他已经徒步追了自己三个月了,还不累?
      那男子回头看去,怔仲不已——随他而来的白发苍苍的术士竟然在伏地行礼,虔诚地令人喟叹。
      “呃……我说老伯,既然同出一脉,你何必这么卖力呢?”泽流云呆过之后,忽然觉得也许追来追去及其无聊,不禁对这老人兴趣大增。
      老术士瞪了他一眼,愤愤道:“你以为我这把老骨头闲了没事做么!你个小玩意,会点功夫就会点功夫呗,去人前耍什么耍?你自己得了一身清名,倒累得我们三教九流跟你受罪!你扪心问问,白泽在时,我巫教可不敬过你们没有!”
      “三教九流的人都出动了?”泽流云挠挠头,不解道,“游侠犯事不在少数,怎么就对付我……”
      那老术士闻言一叹:“谁叫你姓泽……你可知道,芙公主的令信上有那么一句,国中有此人,君何以安寝……我们这么卖力,却也不仅仅是为了什么功名利禄。”
      泽流云眼眸一张,愕然看向那老术士,他不敢去想这话中的含义——难道从来就是错?
      那老术士也不管他神色变幻,依旧劈头盖脸数落下去:“立国当有规矩,一个盛世自然要铁般律令维护,方能国泰民安百姓乐业。你本就是没落王族之后,还出来惹朝廷动乱,纵然做出天大的事业,可是扰了正常秩序——你还想看到四国分立,烽烟四起么?你自诩慈悲清净,却要祖洲百姓们为你一时不忍,重陷流离么?你、你……你干什么?!”
      老术士说得正是兴起,这时却似看到鬼魅一般惊惶不已。不,他从未怕过鬼魅!那是一种让他从心底悲怆无助的恐慌,天下之大无处容身的苍凉凄楚从泽流云的眼中身中涌出,弥漫了整个龙湖。
      “你说的对,谁叫我姓泽……”
      “国中有此人,君何以安寝……原来是错的……”
      “那就这样吧……我累了……”
      一线青冥灵气破开沉闷雾气,转了个圈又回到泽流云颈上,血花盛开如许。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刻天空里最闪亮的将星陨落,有个小姑娘在占星坛上泣然而歌。
      少有迷蝶梦,老大意深沉……
      击剑碎干戈,半生了无痕……
      只是半生,终了无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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