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下) ...
-
3.
因为不想被顾星群看扁,我对这份实习工作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热情。谦虚好学,任劳任怨,但又不对正式员工构成任何竞争压力,所以颇得老员工欢心。每天我都朝气蓬勃,说说笑笑,顾星群你不理我就不理我吧,反之我也可以当你是空气。
周末公司在城中最繁华的商业街组织品牌宣传活动,我对流程提了几个建议,徐梓浩很是赞赏,午餐后还请我去星巴克喝咖啡,鼓励我畅所欲言。
对于这种洋快餐一样的咖啡连锁店我兴趣不大,但我也不拒绝喝一杯凉爽的抹茶星冰乐。
“你可真像个小孩。”徐梓浩笑着递过一张纸巾。
“我最热爱的,其实是绿茶红豆的组合。”我掀开杯盖,凑上去喝了一嘴泡沫。
徐梓浩伸手,“蹭到脸上了,我帮你擦擦。”
我不言语,因为看到顾星群推门进来,他排在队伍末尾,对我们视若罔闻。
徐梓浩看见他,走上前去打招呼。顾星群瞟了我一眼,向徐梓浩努努嘴,“小心,这家伙是个花花公子。”
“有这么拆台的兄弟么!”徐梓浩在他肩上打了一拳。
我噗嗤一声乐了。顾星群啊,你怎么能当着我的面说别人是花花公子?
我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实习生涯就在和顾星群的对峙中一点点过去了。我也会常常看到他修改过的设计方案,漂亮的中规中矩的商业宣传版式,说不出不好,但也没有当初他的照片那样夺魂摄魄。我想或许因为我已经成长了,心中没有了对他的盲目崇拜。但几次看到他在办公室中埋头工作的身影,我都想推门进去问问,你现在还照相么?很单纯的,只是想问问,看他把那个曾经让我心动的顾星群藏在身体的哪个角落里了。
回到家我继续和可以进历史博物馆的古董级电脑游戏鏖战,我的飞车总是越不过最后一道关口,就在地球和星河的背景下跃出轨道,直直地栽向深不可测的黑洞中。
在实习接近尾声时,浩星公司要参与某大食品集团的招标,争夺一款即将上市的系列软饮的推广权。公司内就有三个小组在做不同的方案,徐梓浩让我到其中一组帮忙,顾星群否定了他的提议:“我们需要若干可操作的成型方案作比较,与其让霍思楠给其中一组拖后腿,不如她自己写一个。”
对他的刁难,徐梓浩倒是痛快地答应了。“没写过没关系,差不多就行。”他向我眨眨眼,“就当是练手了。”
“嗯,写的好看难看都没关系,”顾星群应和,“顶多浪费一下公司的电脑和纸张。”
我攥紧拳头,在内心深处向他扬了扬。才不会被你看扁呢!
这是一单大买卖,公司里负责策划的同事都忙起来,找资料,开小组会议。我不好打扰别人工作,于是上网搜集各种产品的推广策划。难的不是设计一两次的促销活动,而是要环环相扣,迅速打响品牌知名度,并树立其深入人心的形象。
“找个大明星代言喽……”我盘坐在电脑椅上,手推着桌子扭来扭去,搜出一屏幕给各种饮料代言过的帅哥来。
“这就是你加班的内容?那不如回家,路上买本八卦杂志。”顾星群居然也没下班,难道他加班的内容就是讽刺我?
“我在找灵感。”我点了几则广告给他看,又分析了这家的后续活动。
“这些我看太多了,你没必要和我说。”他有些不耐烦,“这种流程化的商业运作,你根本没办法和其他熟练的老手比。你的优势在于,你是一个新人,没有那些固定模式的限制,会有比较新鲜的思路。”
“那不见的可行啊。”
“你是老板么,需要最后拍板作决定么?”他倚在我旁边的办公桌上,“如果你的策划中有几个别人没想到的闪光点,对我们而言就是锦上添花了。”
“你和徐梓浩最初创业的时候,难道就是靠几个闪光点去吸引客户?”
“那怎么可能。”顾星群笑了,“我们拿出来的是成型的方案,客户才没有心情去挖掘你的闪光点。”
“那你能做到的,我为什么不能?”我小声嘀咕。
顾星群一怔,意味悠长地说:“好啊,那我拭目以待。”有些不相信,但却没有戏谑。
4.
我在某一天忽然福至心灵,茅塞顿开,顺顺当当写完了策划方案的大体框架,之后的细节就参照公司此前几项大活动的模板。说起来,还是那日和顾星群聊了两句后,我夜里做了一场梦。我梦到似乎还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坐着一艘不大的蒸汽轮船,沿河而下去另一座城市。船开得很慢,还像公共汽车一样不断地靠站。我看到红日从岸边的楼宇后落下,朗月从另一侧的树林间升起;我看到宽阔无声的长河在天际与星空相连。然而我的内心是愉快而坚定的,因为我知道有某个人,在这旅程尽头等着我。
醒来时,那种喜悦和信心依旧充盈在我心间。我忽然觉得,这才应该是一段美好的感情所带来的精神力量。我飞快地构思了一组宣传策划,形式上无非是广告、抽奖、商场促销,但我希望用这一系列活动代表寻找真爱的过程。
“同时,也象征着,这款新推出的软饮,就是消费者们的心中挚爱。”我用这句话作为自己策划方案的总结。之前三个工作组已经分别展示了自己的策划稿,大家走的都是温馨浪漫路线。我自觉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徐梓浩还是很给面子地带头鼓掌。
“那个广告创意不错。”他说,“牛郎织女买了一张船票,在江面船头凭栏相望。不过,这不是错过么?”
“我想表达的是,一种相爱相知的信念。”
同事们七嘴八舌提出各种问题,我左支右绌几乎难以招架。
但最爱鸡蛋里挑骨头的顾星群却不搭话,他一直摆弄着黑莓手机,不知道他真的有那么多邮件要查,还是不屑于听我的报告。
我的宣讲不过是一个调剂气氛的小插曲,之后几位负责人继续开会,研究浩星公司的最终方案。我回到座位上整理档案,过两天实习期结束,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回北京去了。男友发来致歉的电邮,措辞极为恳切,我也不想和他怄气,何苦端着架子憋闷,让自己心情不好。所以给他个台阶,让他届时去车站接我,当作将功赎罪。
顺便给会议室里忙碌的各位订了工作餐。看到送来的快餐,顾星群蹙眉:“又是盖饭,能不能换一样。”
我说:“总比肯德基麦当劳好,吃多了上火。”
他无奈地看我,像个怄气的小孩。
我想起在哪儿看到的那句话,真想拿个熨斗把他紧蹙的眉头熨平了。
会议结束后我收拾桌子,发现顾星群的盒饭没有吃。我拿到他办公室,问:“刚刚忙得顾不上吃吧?”
“不想吃。”他摇头,“你试试看每天吃一样的东西。”
“总比吃不上强。”我心想,你抱怨什么,我还没吃呢,刚才发现有位大姐带了放学的儿子来加班,便贡献了我的盒饭。
“怎么?你没吃上?”他倒很敏锐。
我点头。
“你要走了?”
我又点头:“明后天吧。”
“那没办法参加庆功会了。”
“什么庆功会?这个项目你胸有成竹?”
他很得意地笑笑,“差不多,预备红酒吧。”
“我不喜欢喝红酒,除非搭配我最爱的羊肉串。”
顾星群笑了:“现在红酒没有,羊肉串倒可以找找看。”
我们两个绕过写字楼,到后面的街巷中寻找小吃摊。刚下了一些小雨,小巷中满是泥水。我在办公室预备了皮鞋,上下班都是轻便的运动鞋。这时才不管他的名牌鞋子沾了多少泥巴,独自走得飞快。顾星群也不落下,踩得泥水啪啪响。
“刚刚讲得不错,就是有点急。”他评论道,“有些刁钻的问题其实你不用正面回答,讲多错多。”他随口说了我几处纰漏。我吐舌头,原来我说的话他都在听。
我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什么都做不来?”
顾星群轻笑:“你能说出这句话,就不算笨到家。”他顿了顿,“我只是不喜欢有人托了关系到公司里来混日子,别说是个大活人,地上凭空多了一张桌子椅子,你也嫌它碍事不是?”
“你想说的,是地上多了一堆垃圾吧……”
顾星群又笑,无声默认他其实对我留了口德。
我忍不住想要敲打他,又问:“谁托了关系?你不是说我吧。”
他沉默片刻,报了我爸爸的名号。“我们以前合作过,他给梓浩打电话,说要好好锻炼你。”
我恍然,难怪我这个小实习生得到的机会和关照如此多,不禁有些消沉。
“机会是我们给的,但表现是你自己的。”顾星群看到我低头,递过一把肉串,“来来,趁热吃。”
“我不想被人关照。”我还是不满,“好像我自己什么都做不来!”
“没有人说你做不来,只是有人关照能少走一些弯路。”顾星群讲起他和徐梓浩创业之初的经历,“我们也希望别人能多关照,能找的人脉,能动员的力量,我们也都一一尝试了。”他从白手起家讲起,讲这五年来的浮沉。
我安静地听着,忽然觉得这些年的岁月因他的描述而完整了。在我不可遏制地思念他,挣扎着忘记他的那些时间里,原来他就存在于离我并不太远的地方,为了这些事情而奔波忙碌着。我忽然不再觉得中间那段日子是苦涩的,因为这个人不需要我像猜谜一样去揣测,他就站在我身边,将他的故事娓娓道来。
想到这儿,我忽然就笑了。顾星群佯装板脸:“很可笑么,我说太多了。”
“不,”我摇头,“我真的觉得,这次实习的收获满多的。”
“是啊,同来的实习生小贺很喜欢你呢。他总是不做自己的活,去给你帮忙。”
我笑:“我又不喜欢他。”
“那徐梓浩呢?”
我摇头。其实我心中有个问题,我很想问问顾星群,他是否还记得五年前的我。
“哎呀。”他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了?”
“咬到舌头了。”他转头吐了一口,“都出血了。”
我忍不住大笑。雨忽然打起来,噼里啪啦打在身上。小摊贩们连忙将烤肉架撤到屋檐下。我和顾星群也躲在凉棚下,他将剩下的肉串都塞到我手中。
我一支支地数着,来去数了四五遍,终于鼓起勇气问:“Galaxy,你还照相么?”
他摇头:“没时间,没灵感。我不想照只有匠气的东西。”
“那么,你还记得穿靴子的猫么?”我尽量让语气平淡而不哀怨,以免有“皇上,您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么”之嫌。
顾星群摇头。
我说不出释然还是失落,其实,这些早就是意料之中吧。
他忽然“呵呵”地笑起来,促狭地看着我:“小朋友,你是黑猫警长么?”
雨点噼啪地敲着铁皮屋顶,我们要大声说话才能彼此听见。
然而我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顾星群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拥抱。他在我耳边说:“对不起。”
“为什么不告而别?”
“你还是个孩子。”
许多我曾想了无数次的斥责和埋怨,终究没有说出口。我已经不在乎答案了,他这句语气真诚的答话已经足可以告慰我那些难眠的日日夜夜。
是的,当初的我是个孩子。是那段自以为是的单恋让我成长。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遇到曾经喜欢过的人,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从对方嘴里听到一句关于当年的解释。有多少心痛就那样不了了之了呢?相比之下,我是个幸运的人,我不想再追究更多了。
我的手机适时响起,居然是男友打来的。
“我刚刚到了你家,你爸妈说你加班。”他说,“我来接你,就在公司楼下。”
这真是意外之喜,没想到他千里迢迢赶来这里。我撒娇着埋怨了两句,说我马上就回去。顾星群安静地站着看我打完电话,我忽然觉得,和他的过往已经是过去式了。
最后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要再蹙眉了,那样老得快。”
5.
我和你一样,在那时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终结了。
一年后我即将出发去美国,临行前去浩星公司和大家告别。见到了徐梓浩,和他还有几位熟识的员工一起吃了午餐,顾星群却没有来。他就在城中某处谈生意,我打电话给他,他没有接。只是发了一条短信,写着:“对不起,很忙,我是个自私的人。”
他那句自私是什么意思,是说忙于工作无暇和我告别,还是说不想见到我勾起让他难过的离愁别绪?我不愿细想。我要到一个崭新的天地去,还有许多未知在等待着我,包括我那没有拿到全奖,签证未过的男友。
飞往美国的航班漫长无趣,我不断醒醒睡睡,做了许多梦,常常醒来时不知身在何方。恍惚中是在六年前那辆摇晃的返城大巴上,我坐着它穿越长长的隧道,尽处是一点耀目的光。身旁有人牵着我的手,我靠着他的肩膀。
我眷恋着他的怀抱,然而大巴颠簸起来,我猛然惊醒,才醒悟是在遇到乱流的飞机上。
男友在国内工作,他放弃了出国的念头,也放弃了我。他说世事太多变,等待太漫长。我不觉怎样难过,心中仍对他充满感激。在去国离乡的航班上,我才看清自己内心深处的眷恋。别人不过是帮助我勇敢和解脱的旅伴,让我在面对顾星群时能够冷静而镇定。然而让我心痛和牵挂的,仍然是那个不时蹙眉的人,是那个坐在山坡老树下,放牧时光的人。
我在寒假回到故乡,第二日就飞奔到浩星公司。但是顾星群不在,他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辞职了。那我发到他工作信箱里的那些信呢?他还会查阅么?
我不是当初那个忸怩的高中生了,我问徐梓浩,如何才能找到他。
他摊开手:“他说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感觉所有的灵感都被消磨光了,大概是流浪去了。”
我不满意他这个文艺又小资的说法,逼问着:“你一定有他的联系方式,你们不是好哥们么?”
“你还不了解这个人,他要是想藏起来,谁也找不到。比如,他和前女友分手的时候。”
“是‘小快乐’?”我描述了照片中她的相貌,我想起了顾星群拍摄的那幅冷冷清清的《早春》。
徐梓浩看着我:“或许,他找到了新的快乐。”
于是我抱着尝试的态度回到了久违的论坛上。已经过了许多年,大部分ID我已经不认识了,好在自己的帐户依然在。我在联系人列表中找到Galaxy,他最近的登陆时间居然就是不久前。
我有些激动,鼓足勇气点开了他的相册。以前那些精美的照片已经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卡片机的随拍,在这个数码单反流行的年代,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照片的确没有什么关注度。
然而我看到了他的足迹,没有单调的风景和矫情的人像,有的只是一幅幅市井间真实生活的记录。我想我明白他,和以前一样可以通过照片读懂他。他在寻找着生活中属于自己的位置,那是一个平凡而多变的世界。其中一个影集叫做“工作中”,打开来都是一些纷乱的记录,比如在海边一群修补渔网为船头彩绘的渔民,街边扛着工具等待雇主的散工,还有看着台下举高的提问的手不知所措的实习生……呵,那是我啊。还有几张浩星公司工作间内杂乱的身影,有时候我就在画幅中间,但大多数时候我在一旁,只露了半张脸或者一个侧身。和那些充满动感和故事的照片比起来,这几张的构图实在是凌乱。
然而我却忍不住掉下眼泪来,即使此时此刻,我心中充满了喜悦和信心,这种满溢的情绪原来也可以令人喜极而泣。
我在站内发信给他,问如果我回到家乡,是否有人会请我吃羊肉串。
不几日收到他的回复,说,会的,但是我自己不会吃,会咬到舌头的。
我很想问问顾星群中间这些年一直没有忘记我,还是在我实习的过程中重新了解了我。
我知道他未必回答这些问题,而答案也并不重要。
在游戏的尽头,我驾驶飞车在关口高高跃起,它向着茫茫星海飞去。在没有落下没有结束之前,我就算不得输家。
我相信顾星群就在不远的地方,我相信他就在路程的那一端等着我。这一次,我不会再和他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