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闻君战还(上) ...

  •   一、

      正月十五上元节,白雪皑皑,明灯漫天。
      本是热闹时日,村郊却有一处小宅格外冷清。
      若光冷清便也罢了,偏偏形势还一触即发——屋外驻扎多日的禁卫军彻夜不眠,只怕待天一亮就会强攻,而她所设阵法,大约是挡不了多时的。
      可惜了这一年一度的胜景。
      罗夫人缓缓转动腕间佛珠,立于窗前不语,急坏了来回踱步的阿乾。他一句三抖,说这次皇帝是下了狠心要捉人回去的。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还是安静点罢。”
      回应她的却是蓦然响起的陌生嗓音:“罗夫人果真好胆色。只是此地不宜久留,在下愿助夫人脱困,还请夫人出阵,于屋北一会。”低沉洪亮,是江湖人历来喜欢的传音入密那一套。
      罗夫人起身掇拾行囊,阿乾见了有些慌:“仅凭一面之词你也敢信他?”
      “此人分明有求于我。”几件衣物,连同木盒包上兜布背在肩上,她道,“我本就打算乘夜上路,如今就当是多个镖师;再者,也不是没有第二计。”
      仗着阵法障眼,她大方往屋北去,皓月高悬夜色疏朗,山前果然立着一个人。
      身量魁梧,一身深色短打黑披风,看不出来历。
      脸上那副木头面具就更加诡异了。
      “君子不藏头露尾,阁下这算什么?”阿乾牵马追在罗夫人身后,劈头盖脸就问,倒是她从容许多,“助我脱困,你要什么?”
      木面人一抱拳:“罗夫人快人快语。在下阴山寨木修,家人患罕疾多年,还望罗夫人仁者仁心施以援手——”
      她背着药箱的肩微微沉了沉。
      罗夫人姓甚名谁,世间无人知晓。
      光正元年,乱世刚平病祸四起,有女渡南海来发大慈悲心,以医技普济众生,北上五年间所救之人数不胜数,却从不留名,追问之下只知她夫家姓罗,便尊称一声罗夫人。
      光正六年,不知怎的传开她封针再不施救的消息,此后两年更是销声匿迹。
      眼下,对方欲用脱困求她一诊,倒也不难理解。
      她睨木修:“就你一人?若禁卫军追上来,任你武艺高强怕也是螳臂挡车。”
      木修不敢怠慢:“西去十里,我寨中弟兄可以接应,定为罗夫人开道。”
      “那便走罢。”
      罗夫人要走,阿乾却不愿意了。他拉住她吱唔道:“你不会想丢下我吧?”
      她摇头:“当然不会。”
      “那就好。”阿乾刚舒口气,忽又醍醐灌顶,“不对——你说的二计呢?”
      “在这里啊。”
      说罢迎风扬出去一把粉末!
      她十分熟练地药倒阿乾,唤马来驮了他又将自己天青色锦织披风盖在他身上,才拍拍马头:“乖乖的,驼着他去门前晃一晃,然后一路往东跑。”那马便通灵性般地去了。
      做完这些,见木修怔在原地,她眉梢微挑:“阁下有疑义?”
      “不敢。皇家既想罗夫人入驻太医院,就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小兄弟落到禁军手里怕是凶多吉少,不曾想罗夫人……”
      “冷酷无情?心狠手辣?你的话未免多了些!”
      她哼道,眼角寒意不输给这天寒地冻的冷,与传言中悬壶济世的仁心神医实在相差甚远。
      可天青裙,紫檀珠,二十岁许梳妇人髻,这些特征又都是极符合的。
      木修咬牙按紧太阳穴,只觉得头风的老毛病像是又犯了。

      许是用阿乾引开禁军的法子奏了效,一路跑马到十里亭,身后都未有追兵动静。
      顺利见到寨中兄弟,木修讶异地发现说好的一个却来了仨,还都是首脑。
      三个莽汉相互对了一眼,说任务重大,这样也是为保万一。木修并未疑心,遂为他们介绍了罗夫人,又道她已答应随他们回寨。
      “谁要去了?”她却毫不给颜面地调转马头。
      此一变故,木修猝不及防。
      “不是说好在下若助罗夫人脱困,夫人便救人的吗?”
      “从头到尾都是你在说,我答应过吗?”
      “你!”
      “算了算了,其实我们也没打算此行能带她回寨。”见他二人剑拔弩张,二当家猛天扛着巨斧上前打圆场,木修转身对他急道:“二当家你有所不知,小舟她——”
      话到一半,陡然嘘声。
      电光火石的瞬间猛天大臂一挥,横胸给了全无防备的木修一斧!
      鲜血四溅时猛天冷笑:“不仅没打算带她回去,连你也是。给老子上!”
      饶是木修反应再快这斧也伤了血肉,负伤以一对三根本毫无胜算,最后被一脚踹落亭后冰湖,消失得干净利落。
      罗夫人历来冷漠的神色严肃起来,摸上腕间念珠。
      “二哥,那小子不会游水,就算不冻死也会淹死!只是这个小娘们……”
      目光终于集中在她身上。
      她却驱马逼近,冷笑慑人:“窝里反啊?看来你们是打算对我也如法炮制了?不劳大驾——”
      语毕从马背上高高跃起,自木修砸开的冰窟窿“扑通”一声钻入湖里,徒留岸上人瞠目结舌。
      冰面之下,血水漾开圈圈波纹,木修手脚并用一通乱划却越沉越低。
      他平日尚不识水性,重创之下愈发不济,失去意识前依稀看见有人朝他匆匆游来,身姿柔韧灵活,宛若水中仙。

      二、

      木修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望无垠的海面,海边有花容月貌的仙子,那仙子刚轻轻拖起他的手,指尖就陡然传来钻心巨痛!
      木修猛地疼醒,见自己指上插了一根长长银针,而床边坐着横眉冷对的罗夫人,正拿布不住拭手。
      她甩下只药瓶,砸到他木面具上清脆一响:“醒了就自个儿吃药。面具戴得那么牢,是长你脸上了吧!”
      “在下面有恶疾,故……”
      “行了。我没兴趣。”一扭头,又摆弄她的瓶瓶罐罐去了。
      仍旧还是那个恶言恶语的女子,木修却不再怀疑她的身份了。
      尤记遭袭时内外伤俱重,这会儿固然还虚弱着,却没有想象中的致命。敢问除了妙手回春的罗夫人,世间还有几人有这本事?
      可木修不明白的是,既然她由始至终都不想趟这淌浑水,最后又怎会一同落湖,还出手救了他?
      “听说你不会游水。我水性很好的。”那眼神深邃温柔,像是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惊得木修不得不生吞满腹疑问。
      养伤这些日来,他能和罗夫人说上话的次数寥寥无几,大多时候他眼巴巴盯着屋顶,她便盘坐诵经,一念就是半日。
      和着佛珠拨动的轻触,倒也肃穆祥和,抚人心安。
      只是平日的罗夫人,与诵经时候的罗夫人简直南辕北辙。
      “初次见面听你语气轻狂还以为多年少得意呢,竟是个经看不经用的蠢货,若非我,你被自己人宰了都死得不明不白的。”
      治伤多少日,木修便被训了多少日,不仅如此,日里她吃米他喝粥,夜里她睡榻他卧垛,明明年纪不大却偏爱扮作长辈模样……罗夫人古怪秉性和她的高明医术一样——世间少有。
      夜里新月如钩,木修辗转难眠。这一伤耗去半月,不知道猛天回去会如何解释,也不知小舟现在……如何了。
      “小舟是你何人?”
      心有灵犀般,黑暗里罗夫人发问。
      木修勾唇低答:“小舟是寨主的女儿,乃我发妻。罗夫人如何知晓?”
      “你昏迷时总唤她名。”翻身动静后一声冷笑,“夜半三更不睡觉,难不成还在想风花雪月的事?”
      木修不答,她又是一阵奚落:“有功夫想那个,不如先想想你回寨里怎么解释吧!扛斧子的既然打定主意要你的命,就不会不想后路。”
      木修眼见这些日罗夫人总在提点,也根本没有料道,她会在翌日甩下一大堆伤药,同他潇洒告别。
      “救命之恩有如再造,多的我也不要,记得每年上元节为我燃平安灯,写罗便行。”
      木修快一步挡在门口:“你不能走!”平平惹笑了罗夫人。
      “笑话。我为什么不能走?”
      木修以为她救下他便算是顾念情分,胡编道:“猛天杀我无非为寨主继承人一位,在下需要罗夫人同我回寨为证。”
      谁想她却呲笑:“为证?这点小事你若都处理不好,当初还不如死在他斧下算了!”说罢一把推开木修。
      木修追在罗夫人身后,怕伤了她根本不敢硬拦,终于道出实乃发妻阴小舟病入膏肓,再不救治恐难回天。“若不是为我,她也不至于……”
      “倒是个深情种。你应知道我封针不再救人,就不要奢望我破例。”
      “夫人也救了我,如何不能救吾妻?”
      她被噎得踉跄了一下,怒道:“我想救谁,不救谁,还轮不到你过问!”
      “同样是顾念夫妻情分,罗夫人应该懂我!难道夫人就不想知道罗将军的下落了吗?”
      “木修!”陡然一声喝,她徒手抵住他咽喉生生逼得木修退了一丈,细看下白嫩指间夹着见血封喉的毒针,“我教你一句,千万,勿要拿我夫君说事。”
      世人都知罗夫人看诊从不收诊金,只要求病患年年岁岁上元节为她夫君燃上一盏祈福平安灯,盖因今上平定乱世前曾有过一场伏尸百万的恶战,身为乾王先锋的罗慕承将军,就是在这一战战殁的。
      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罗夫人徒步自南北上,从未放弃寻找夫君下落,曾有许多人利用这一点,捏造线索骗她竭力一诊,长久的希冀与失望交织,她深恶痛绝。
      而眼下,木修竟也能无畏直视她血红双目:“口说无凭,请夫人到我怀中一探。”
      荷包小小,入手却是沉甸甸的,打开来,里面是枚生了锈的军名牌,仿佛带着经年血气,姓名处已锈坏,只有令牌正中那个”罗”字,清晰可辨。
      罗字先锋营的亲兵!
      “七年前恶战后,阴山寨恰好收留过两个重伤士兵,如今还有一人尚在寨中,就算不能保证……”
      “我跟你回去,可以。”她出声打断了他,“只是若来日发现你欺瞒于我,定亲手取你性命!”

      三、

      罗夫人变得寡言起来,日里诵经时间足足长出一倍,就连开口挖苦木修,也都兴致寥寥了。
      回阴山寨一路再无埋伏,是出奇的顺利,就是因为太过顺利,直到与罗夫人一同站到寨主面前,木修还觉得有些恍惚。
      寨主阴须公年逾四十,红光满面地坐在虎皮椅里,闭目听木修一一道来。
      “这么说,是猛天听闻我要将寨主位子传给你,故出杀招,也不顾舟儿生死,迫害了你千辛百苦找到的罗夫人?”
      木修抱拳答是,寨主眼角余光扫向罗夫人,问:“夫人说呢?”
      她不喜繁文缛节,早觉不耐,此刻还是卖了木修面子:“木修所言,句句属实。”
      谁知寨主竟敲着膝盖换了个话题:“老夫这老寒腿甚是顽固,一到阴雨气候就酸得受不住,罗夫人且先为老夫看看吧。”
      她听罢顿时柳眉倒竖,狠狠瞪向木修,冷哼着转身离开。
      木修岂能不明白她所想?
      求得罗夫人佐证已是难得,眼下岳父又要她去看什么腿疾,这决计不可能。
      木修还在两难,身后传来罗夫人一声低喝:“谁敢拦我!”
      原来寨中众人手持兵刃将出口牢牢堵住,罗夫人以寡敌众很快便落了下乘。
      木修不明所以:“岳父,这是……”
      “还敢叫我岳父!”阴须公出手快如闪电,瞬间锁了木修真气,“二弟撞破你与贱妇私通,更知你二人要联手谋害舟儿夺寨主之位而遭你毒手,不顾性命危险赶回来报信。你今日所呈种种他早有预料!此女若真是神医罗夫人,怎么就连问诊也不敢?来人呐,给我将二人押下去关起来!”
      木修没有料到会被猛天反将一军,还因此连累罗夫人。临别前四目相对,她破天荒没有怒目相视,反而朱唇轻微张合,说着且从长计议,令他愈发于心不忍。

      尽管告诫了那个蠢货,罗夫人其实并未想出脱身之法。
      她和木修被分开囚禁,未受私刑,叫铁链高吊了几个日夜也耗尽大半力气。
      迷迷糊糊时她觉得胸前一片濡湿,紧接着干枯唇上就沾了些湿润。睁眼看来人,是一身刑伤的木修,抖着双手正喂她水。
      “真被你害死了……”
      木修斩断铁链扶起她:“今日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护送夫人离开。”
      她气急:“你有没有脑子啊?我到阴山寨来是为了见罗字军亲兵的!”
      刚白着脸吼完,罗夫人就觉一阵要命的晕眩,情急下木修紧紧揽住了她的腰,黑暗里二人俱是一震。
      击掌声阵阵,火光伴随人影瞬间充斥了地牢。
      “大哥你且看,都已经抱上了,还口口声声说没有私情。”
      领头的,正是阴须公和“卧床养伤”多日的猛天。
      这就不难理解了。
      重兵把守的地牢,木修能轻易脱逃又顺利找到她,一定是猛天的连环计;他怕寨主不信一面之词,不得不再下猛药,还必须当着众人的面。
      “来得正好。”她低哼。
      阴须公气得满面涨红,大喊着将他们分开,罗夫人便觉头皮一阵撕裂般的痛。
      有人揪着她的发将她从木修怀里拽了出来,却是伏击木修那日三人其一。
      秃汉□□阵阵,将罗夫人锢在身前还不忘时不时摸上一两把,木修瞪得双目欲裂,喊得声嘶力竭,却只让寨主更加坚信二人的关系。
      就是这样一团乱里,罗夫人突然冷笑出声。
      “好一个不识忠奸的老不死,活该要死女儿来日连性命也拱手送人!”
      “啪”的一声响,是秃汉怕罗夫人说出实情而给了她一耳光,顷刻有血从她嘴角蜿蜒而下,她却毫不退缩。
      寨主气得抖:“不许打!让这个毒妇死前说个痛快!”
      罗夫人咽下血沫,一手直指猛天:“他说他孤身接应时遭木修和我伏击,力不敌而重伤,不惜冒着性命危险回寨禀报是吧?照这么说,这里除了他和木修,其余人从来都没有见过我,是也不是?”她手指缓缓划过众人,前后停在秃汉和另一瘦高男子身上,“你和你——也没有啰?”
      “自然没有。”却是猛天首当其冲替他们答了。
      “那好!”罗夫人自怀中取出一丸,当众捏碎了,细看才发现她指尖碾碎的是一只肉虫。
      与此同时,秃汉突然倒地打起滚来,扭曲得没人形,片刻后惨叫着七窍流血,酸臭阵阵。
      众人大骇。
      “那日你们三人围攻木修要置他于死地,我脱身前在你们每个人身上种了七毒爆裂蛊,”她逼视瘦高男子,“你是不是也想亲自尝尝五脏爆裂的滋味,还是说你从来没有见过我!”
      瘦高个是三人中最年轻的,早被秃汉的惨死吓得六神无主,罗夫人娇喝之下他跪倒在地,磕着头一五一十将猛天的阴谋全说了。
      之后种种,自然再轮不到她操心。
      木修凝视她嘴角血污不知所措,半天才憋出一句:“罗夫人深谋远虑,竟能在那时预料今日困局。”
      “蠢货,那是骗他们的,你怎么也信了?那日变化瞬息,我哪有时间下蛊?”
      “那他刚才怎么……”
      她拿衣袖轻拭面颊,气道:“我的脸是他能打的吗?被我顺手下了蛊都不自知!”
      四目相对,头一次浅浅轻笑。
      “说起来我这可是又救了你一次,还不快些带我去见罗字营亲兵。”
      木修搀她一路出了地牢,直到去到打点妥当的客房外,才道:“在罗夫人肯为吾妻诊治前,还恕木修……不能答应夫人。”
      她难得让步:“我已答应救你妻子便不会袖手旁观,总也要让我先见见那人才好啊。”
      “不行。”木修却沉着声固执己见,“必须,在夫人治好吾妻后。”
      片刻沉默。
      “好个过河拆迁的东西!”震怒中她扬手要扇他耳光,却被木修一把牢牢握住手腕,沉吟道,“我面上面具,这样打下去怕是要疼了夫人的手。莫说一个耳光,待来日罗夫人治好吾妻,纵是要收回木修的命,木修也不敢有半分怨言。”
      “好,你很好!”
      她拂袖而去,纤瘦背脊挺得笔直,火光中渐行渐远,令木修生出一种头痛欲裂的错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闻君战还(上)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