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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晚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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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时间快到的时候,林西子照例简单交待了一下下一节课的内容,然后转成中文,面带微笑地对大家说“再见”。她退回到讲台后面,一边收拾讲义一边回应着孩子们的道别。
有些语言天赋较高胆子也大的学生,已经能够大大方方地对她说出“再见”这两个中文字;也有一些天性腼腆的,半低着下巴很难为情地,但又因为实在喜欢这位老师,也不愿辜负了这门中文课,于是勉强着自己小声而快速地对林西子说了“再见”,便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因为东西少,只片刻之间林西子就已经拿好了所有东西随时可以走了。但她习惯等孩子们都出了教室,才跟在他们后面走出去。
留在最后面的是一个叫Kayla的女孩子和一个叫Jonathan的男孩子,他们俩正因为什么事情还在相持不下。林西子有些漫不经心,又有一点点好奇,把他们的争执听下来,前因后果大概是这样的:
在前一节的美术课上,孩子们的任务是在一批素色的铅笔杆上画画,然后送给彼此的搭档。Kayla和Jonathan正好分在同一组,便按照要求互赠了自己的作品。而Kayla在完成了一支铅笔之后,意犹未尽,又多画了一支铅笔,于是现在Jonathan就坚持这支铅笔也是他的。
Kayla是一个个子娇小金黄卷发的漂亮女孩,小小的五官每一件都长得惊人地精致。她此刻满脸委屈和愤怒,但因为天性柔顺,只是小声地反抗说:“快把铅笔还给我,你已经有一支了,这支是我给自己画的!”
Jonathan一脸蛮不讲理的表情,仔细看看又觉得可爱。他振振有词,不管有理无理先就抬高了声音:“什么呀,我们是搭档,Miss Tyler说了作品是要互赠给搭档的,你说这是不是你的作品?”
Kayla显然觉得他不可理喻,但面对着这么霸道的男孩,又有些胆怯,于是小脸涨得通红:“可是我已经送给过你一支了,这支是额外的,不该归你!”
Jonathan索性耍赖,拿起铅笔扬长而去:“Miss Tyler又没说额外的就不应该给,谁让你画了额外的了?这支铅笔是我的,我还要留给我儿子呢!”
Kayla气急败坏,仿佛求助般地看了林西子一眼,却又咬了咬嘴唇什么都没说,只追着Jonathan出去了。
林西子看着两个小小的背影,觉得有些意趣盎然,忍不住抿嘴笑了笑。美国的孩子都崇尚独立自强,他们不主动求助的事情,大人也不便插手。何况,这也不是多大的事。
既然最后两个学生出了门,林西子便抱着自己的东西也走出去了。这一截走廊的两侧都是储物柜,孩子们都集中在这里,放好刚刚下的那一节课所用的东西,换成下一节课需要的物品。好些刚刚下了中文课的学生看见林西子走过来,都知道她这是要走了,便又对她招呼了一声“再见”。林西子语调温柔地一一回应,脚下却并不停缓,款步向大门口走去了。
出了楼门就是停车场。这所学校不算大,从学前班到九年级,因为是私立学校,并不提供校车服务,全靠父母接送上下学,因而不需要很大的地盘。林西子只轻轻松松几步路就走到自己的银色本田旁边,手指在口袋里熟稔地按了一下遥控,车子清脆地叫了一声,锁就开了。
她上了车,打着火,因为已是深秋,气温很有些低,她坐着等了一会儿,看表盘上发动机的温度升上去而转速也降了下来,才把车子慢慢驶了出去。
这本来就是不大的一座城市,学校又在近郊,也还没有到大多数人上下班的时间,路上便有些空旷。沿路是两排高大扶疏的银杏和枫树,秋汛已有些迟了,玫红和橙黄的叶子大半都已厚厚地铺在地上,枝头日渐一日地萧疏。天空里有些多云,日光便显得薄淡而清冷,偶尔见到裹在透明的风里小巧翩跹的黄叶,闪闪烁烁地飘落,一如涂满了荧光粉的蝴蝶,折断了薄薄的翅膀。
CD里正在缓缓地放着《似曾相识》,林西子扶着方向盘,满心柔静。清丽的乐音中,她又想起刚才两个孩子的吵架,不由得又一个微笑浮上唇边。小小的只有五年级的Jonathan,已经会想到自己将来有儿子的情形,而且,他暗地里所想象的孩子的妈妈,应该就是Kayla吧?这么复杂的想象,算是美国孩子早熟呢、还是这原是人伦之常,所谓的“早”,只不过是大人们一厢情愿强加给孩子的误会?
在林西子的五年级,也有一个男孩子,有一天因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同她打架。
那时他坐在林西子后面,老是悄悄把手伸过来,在林西子的书包上乱写乱画。虽然只是铅笔,还是要费掉林西子许多精力去把那些奇怪而丑陋的字画一一清除。林西子忍无可忍,终于有一天,用自己尖尖的指甲把他的再度伸过来的爪子掐出了两道血印。
出人意料的是,那个在幼儿园的时候会因为林西子剪了短头发、穿了新衣服就跑来把她打哭的男孩子,竟然没有以暴制暴。但他做了一件更可恶的事情——
他站起来,拿起钢笔,拔掉笔帽,冲林西子用力一甩,顿时就溅了她一身黑乎乎的墨点。
脸上的墨迹还好说,衣服脏成那样就不容易洗干净了,而那还是林西子的父母刚刚给她买的、她在那段时间里最喜欢的一件运动衫呢。
因为心疼和气恼,林西子趴在桌上呜呜大哭起来。肇事者当然也讨不了好,被老师狠狠训了一通,写了检查,还被责令将林西子的衣服带回家想办法洗干净。
其实在老师责骂男孩子的时候,林西子自己也很有一些做贼心虚的紧张。说到底她没敢把自己掐伤对方手背的事情主动说出来,虽然大概算是正当防卫,或者还外加上正当报复,但孩子们从小就被教育不管怎么样,打人伤人就是不对。林西子一边可怜兮兮地抽泣着,一边浑身的汗毛高竖,随时备战地等着对方反告她一状。她必须有一个很好的对策,或者能够咬死不认账,或者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借口。而她掐伤人家手的情形是被双方的同桌都看在了眼里的,就算蒙得过去,她自己也会很不好意思。再加上能把自己完全撇清的理由她又怎么都想不出来,一时之间又急又悔,不免哭得更加伤心了。
然而大出意外的是,这么好的脱罪、或者至少是拉人垫背的情节,对方居然没有说出来,只是低着头乖乖听完老师的训,然后大大咧咧地回来,直面那些因为同情林西子而对他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也许因为经常闯祸,早已皮糙肉厚的惯犯满不在乎地对林西子说了这么一句话:
“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我给你买件一模一样的,你这件我还想自己收着留给我女儿穿呢!”
那个那么过分的男孩子,林西子当然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的名字。
他叫俞乐怀。
林西子也记得,俞乐怀并没有能够按照他所宣称的那么做。他显然并没有一个那么大方的母亲。林西子的衣服是俞乐怀的妈妈亲自拿到学校还给她的,看得出来已经尽力洗过,不但墨迹十分暗淡,连整件衣服原本的颜色都褪掉了一层。漂白-粉的作用吧?
林西子还听见俞乐怀的妈妈在临走的时候恶狠狠地骂了俞乐怀一句:“女孩子的衣服,你留着干嘛?神经病啊!”
要是也有专门清洗记忆的漂白-粉就好了。
车子拐过一段蜿蜒的斜坡,便遇见了一大片成熟的玉米地,枯黄的茎梗在柔和的西照里金澄澄的,田地的另一侧守望着一片五彩缤纷却已开始衰败的山林。秀丽的景色当中仿佛有一种迢迢遥遥的召唤,淡淡的阑珊的忧伤。
林西子踩一脚油门,提高了速度,便上了一段高速,但没有走多久,就又重新下来,弯进一条静僻的小路,那么干干净净而细细长长地,直伸到树林子里面去。
林西子所住的小木屋,英文叫cabin的,就在这片树林深处。
并不是林西子那么奢侈,穷学生一个,还非要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这是林西子姑姑和姑父的资产。他们夫妇住在湾区,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的气候使得他们常常渴念改变,因而来到五大湖区隆冬多雪的地方买了这么一座房子,有时间便来住上一阵子。
林西子来美国之前,这座房子在平常闲置的时候也会偶尔出租。很多有多处房产的美国人都是这样做的,但中国人的观念根深蒂固,姑姑始终不大放心外人使用,而屋子长期空着不住又很不利于保养,因此林西子来了以后,姑姑就让她住了进来。
林西子熟练地把车开到屋前,兜一个圈,倒着停在门口。她下车开门进屋,墙上挂着的大钟正指着下午三点刚过,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把书包往茶几旁的地毯上随意一扔,心里懒懒地有一种专属于周五下午的放松感觉在酽酽地弥漫。
她换了拖鞋和轻便宽松的家居服,到厨房给自己煮了杯奶茶端出来,便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沙发里。因为她从外面回来带进了冷风,暖气一直在启动,直到奶茶煮好才刚刚停止,整个屋子便都弥漫着暖暖的香味。
轻松只是心里的感觉而已,而实际上因为再过一周就有一篇小论文要交,林西子还得努力学习。
于是她躺在沙发里开始看书,沙发的背后是一个大大的落地窗。白天的时候,林西子总是把厚帘子敞着,仅下一层薄薄的轻纱,这样屋里就很敞亮,也能看见外面密密层层的树叶影影绰绰。
其实如果连这层窗纱也不下的话,那才是更美,但就是要舍掉厚帘子只下窗纱,林西子也是跟自己斗争了好一阵子才战胜了那个心理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