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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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林黛玉此时身体方愈，这才刚失去亲母，兼下有了一个弱弟，何尝忍得弃家、父而去？无奈她外祖母致意是务必要去的，且林如海又说：“我如今已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你又年小多病，玄哥儿的身子也不甚足实，仅凭你姨娘之力，实则无法照顾两全。今好依傍你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故反不去呢？”林黛玉无奈，只得洒泪拜别，带着奶娘和一应仆众，随了薛家派来的人登舟而去。荣府来的几个老妇人另有一只船，依附黛玉而行。途中几日，林黛玉每每思及父母幼弟，不由得悲从中来，免不了要暗自泣上几回。春纤、雪雁见到时，无不在一旁苦劝，皆好不焦心，只因林黛玉这几日所吃饮食又渐减了不少，所幸汤药还如往常。
这日到了金陵，林黛玉戴上纱笠，方才弃舟登岸，早有几个薛家的管家娘子在码头上迎接，还有几顶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在一边候着。黛玉的奶娘王嬷嬷上前询问，方知打头的那一个身着锦衣的妇人，便是薛府中大总管贺祥的媳妇儿，其余几个皆是二三等的仆妇，忙招呼自家的丫鬟婆子们上来与她们见礼。尔后，林黛玉上了那顶头轿，贺祥家的和王嬷嬷各坐了后两顶小轿，边上众家人骑马围护。又有几辆大车与婆子、丫鬟等坐，并放着行李衣包等件。一行人进入城中，只觉耳边人声鼎沸，两边铺子中客来人往、进进出出，挑担子的货郎走街串巷、叫唱吆喝，还有天桥上下一群群人围着那耍把式的，此间热闹景象自与扬州街市上不同。
又行了半日，至城中偏北的一条大道上，整条街竟是用青石板块铺满，街北正中坐落着一户人家，高堂广厦，左右将街占去近三中有二。愈行愈近，只见阶下两边各半立着一只大石狮：左边雄狮张口，右前爪踩着一个绣球；右边雌狮闭口，左前爪抚着一只幼狮。阶上三间兽头大门，金铺屈曲，几尽奢华，门前列坐的传门看守皆是华冠丽服，东西两角门亦是雕梁绣柱，显得富丽堂皇。门前来往轿马簇簇，车水马龙，正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
一时车马住了，林黛玉正奇怪为何无人上来打轿帘，只听见轿外正是那贺祥家的声音，知她是下了轿的，只道已是到了地方。却听贺祥家的说道：“我道是哪个？原来是宝二爷。这且有些时日没来了，何不多坐一会儿？看天才多早晚，就要回去。”只听一个清亮的男声回道：“哪里的话，我是愿意常呆在这里。只是蟠大哥哥方才被薛伯父叫去了，我只在那里也无趣，这才告罪家去的。既遇着，烦您帮着告诉一声，说我明儿再来。”林黛玉闻声，悄从纱窗向外瞧去，隐约见着是一个年轻的玉面公子，眉眼之间却有几分熟悉之感。贺祥家的应了，又听那公子问轿中何人。贺祥家的笑道：“是家里的贵客到了。”闲话几句，那公子便骑马离开。
轿夫抬轿进去后，绕过照壁，不到一射之地，在一穿堂前，便歇下退出去，另换了几个衣帽周全的小厮上来。后面的婆子们皆都下了车轿，跟着贺祥家的赶上前来，丫头们依旧留在车上。复抬起轿子，行至仪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后，王嬷嬷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进了仪门，早有几个小厮拉过一辆丹漆云头车来，林黛玉携了春纤、雪雁坐在上面，王嬷嬷放下车帘，贺祥家的便命小厮们抬起，驾上驯骡，由王嬷嬷坐在车外。又进了两层仪门，穿过三间门厅，行至官厅后一垂花门前放下来。待牵车的小厮们退出，方打起车帘，春纤、雪雁先下去，放好车凳，方搀着黛玉下了车。早有宝钗引着丫鬟媳妇婆子等久候，此时便在二门内接进。
黛玉看向宝钗，见她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恰含丹，肌肤胜雪，似逢暖风即化，果然另具一种妩媚风流。宝钗细看黛玉，形容弱柳扶风，抬手间楚腰卫鬓，着一身素服，更显纤细灵巧，正是自己所想的那般精致灵秀。此二者皆为金陵中十二钗冠首之女子，又由来信笺神交已久，今番相遇，正是一见如故。薛宝钗笑道：“得了消息我们就早晚翘首盼着，今儿可算是把妹妹盼来了。快进屋吧，我母亲刚才还念呢。”一面说，一面携了林黛玉往暖香堂走去。一路走来，但见那珠帘低垂，雕梁画栋，往来的丫鬟个个钗环裙袄，看着吃穿用度俱是不凡。进了前院，院中几树石榴结结实实地挂在枝头，似一片火霞，从树荫下角门过去，另有一小院落。宝钗指与黛玉道：“那是我的屋子，这回来你可要同我一处吃睡，咱们好说话的。”林黛玉暗中留心细瞧了瞧，然后又同薛宝钗走进正院。
原来此院是工字式的构造，中间一座长厦通着前后两座厅房，左右两边遍植桃、柳、柏、杏，满院子的草木之气，郁郁葱葱。周围抄手游廊，正中是前后钩边的三间正经正内室，纹窗雕槛十分精致。林黛玉不及看院中草木，便有丫鬟打起海红软帘，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林黛玉方进入房中，只见一位面容亲切和气，穿戴雍容华贵的富家太太迎上来，便知这就是薛蟠宝钗之母薛家姨妈了，忙迎上去就要见礼。薛王氏连忙让丫鬟们扶住，笑道：“好孩子，你远路才来，身子又弱，快别多礼了，只当和在家里是一样的。”说罢，携着黛玉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因笑道：“怨不得蟠儿从扬州回来就说有了个仙女儿似的妹子，瞧瞧这形容身段、言谈举动，天底下都挑遍了，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呀！谁家里若有了这么一个女儿，那真是烧得几辈子的高香了。”
林黛玉先时见夸奖，有几分羞怯，又被薛王氏用手摩弄面颊，已觉得暖在心里，再听到如此说，不禁又想起已故的母亲，止不住要难过起来，只是想着今在客中，又才见面，不好露在面上，只得强忍住。薛宝钗在一旁看在眼里，忙扶住她双肩宽慰，又故向薛王氏撒娇道：“妈好偏心，前儿才说我是仙女儿，今儿林妹妹来了，便眼里口里心里只疼她，想来那话竟是哄我的，回头我就告诉父亲哥哥去。”薛王氏笑道：“猴儿，猴儿，什么不好学，偏学你哥哥这般赖的。”林黛玉听了，也莞尔一笑，将伤感去掉了一二分，却暗忖不知薛蟠为何不见。就听薛王氏问人道：“蟠儿哪去了？成天念叨着林妹妹，如今妹妹来了，他却不见了。”蒹葭方才在外面打听了几语，这时便上前，笑回道：“才听闻见客呢，许是一会儿就来了。”话音未落，就听得外人报道：“大爷来了。”丫鬟话未报完，薛蟠便自打过帘笼进来，跟来的丫头们皆留在门外候着。
薛蟠向薛王氏请了安，薛王氏道：“你刚才见得什么客？真正的贵客在这儿呢，还不快来见你林妹妹。”薛蟠道：“客人早走了，方才是被父亲叫去的。”说罢，忙来向黛玉作揖见礼。两人近两年未见，虽说平日里还都记挂着几分，如今乍一见面，却生分了不少。林黛玉早已同薛宝钗立在一旁，此时暗里打量薛蟠，只见他比旧年又高了不少，嗓音不似先前般清亮，听着却有几分喑哑，面上多了些许毛刺儿一样的髭须，俨然是个小大人的模样，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薛蟠心中品度黛玉，只觉她小小年纪越发出落的超逸，只喃喃说道：“妹妹看着清减了不少，也该好好保养着些才是。”林黛玉闻言，也不应声，眼睛只盯着自己袖子上纹路，一时两人相对无言。
不多时，一边传来薛王氏与宝钗的话声，薛蟠回神来听，原来是在商量林家家人的安置。此次黛玉前来，所带之仆众不少，除春纤、雪雁两个丫头，奶娘王嬷嬷这三个相熟之人，还有一个姓顾的教养嬷嬷，几个干粗活的实诚婆子，并一房人家，通共十来个人口。薛王氏起先并不知人数多寡，打算让黛玉与宝钗同住，如今看来这些人却是安置不下了，便当下议定，黛玉带着丫头、奶娘住宝钗的院子，顾嬷嬷同宝钗的教养嬷嬷住一间，其余人就在后院的厢房安置。言毕，众人皆去归整歇息不述。薛王氏拉过林黛玉道：“好闺女，一路上来劳乏了，先同你姐姐去梳洗梳洗，换身家常衣服，我这里派完了事儿，就去和你们说话儿。”薛宝钗起身，笑着牵了林黛玉而去，薛蟠又坐了一小会儿便也起身去了。
一路宝钗不停地指点院中景色，又告诉薛蟠、宝琴等人的院落方位，其间说了不少几人从小的顽事，黛玉听着有趣，也说了许多自己幼时之事，两人更加亲近了不少。林黛玉叹道：“我却是来的不巧了，竟没见着琴妹妹。”薛宝钗笑道：“我却说你来的巧呢。有一位极好的人物，明日就要上家里来，到时你可要见一见，方不负你这一遭。”见黛玉疑惑，宝钗待要再细说，只听后头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薛蟠赶了上来，便道：“哥哥来做什么？”薛蟠笑道：“我们一路，一块儿回去。”又向林黛玉道：“林妹妹好生住着，我们还要过些日子方上路的。妹妹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有什么不顺心的，只管说话，千万别生分了。”薛宝钗因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林妹妹在我这里还能没有什么不成？方才妈刚嘱咐了一番，这会子哥哥也来了，倘若妹妹真要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这个地方我也难住了，想来你们是必不会偏疼我的。”
薛蟠伸手在宝钗额前打了个榧子，故作气道：“好没良心的话，亏得我前儿还告诉厨房，每日熬好燕窝粥送来，今儿才知道是白疼你了。”宝钗笑道：“这是给我送的？那我可要领这个情儿了。既如此，我便许哥哥说件事儿出来，我没有不应的，当是赔罪可好？”薛蟠想了想，从袖子里抽出一支紫竹箫，说道：“这箫拿回来便少了个坠子，便劳妹妹打上些与我罢。”宝钗应道：“这个容易，明儿我就打发人送去。”薛蟠笑道：“莺儿打的可是不作数的。”宝钗噎了噎，皱皱鼻头，气呼呼地道：“那你且等着罢。”说着，便鼓着腮帮子，拉着黛玉进屋去了。薛蟠站了一会儿，见宝钗没有开门的意思，自觉无趣，便也抬脚回枢问院去了。
是晚，吃罢晚饭，薛蟠又被薛诚叫去，薛王氏留下姊妹两个说了一回话，宝钗便携了黛玉回房。两人各留下莺儿、春纤陪侍在外边床上，雪雁便同橘叶、文杏往偏屋睡去。因宝钗的奶娘如今大多不在这里，外间的床榻便空着，这时命人收拾了，与黛玉之乳母王嬷嬷睡下。宝钗正坐在镜前梳头，见黛玉自卸了妆，坐在灯下若有所思，便问：“妹妹在想什么？还不安歇么？”黛玉道：“晚间我见薛大哥面上有些不好，是嗔怪我们关他在外边了？虽说是姊妹间玩闹，放旁人眼里却是给他没脸了。”宝钗笑道：“无妨碍，我们自来是这样的，哥哥才不在意这些，况也没那么大的气性。想来是父亲同他说了什么，许是家务上的事儿，你若是放不下，等我打发人问问去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了，再闹了人起来，岂不是我的不是了。”宝钗本就不甚在意，见她如此说便罢了，转而又说起英莲来，只说已递下帖子，明日就会上门拜访，黛玉听了不免期盼，姊妹两个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薛王氏，薛蟠亦去往薛诚处请了安过来，几人正在顽笑，忽见人说：“冯大奶奶来了。”一时见甄英莲进来，已梳起了发髻，作妇人妆扮，周身绫罗绸缎，插金戴银的，比之先时又是另一般品貌，这才是乡绅家的千金风度。宝钗等人引了她来同黛玉厮认，两人忙都行万福问好。薛蟠这边见了礼，自退出往书房去陪冯渊说话。只是冯渊迎娶英莲之后，前事尽改，倒也会管理起家中的铺面来，他家本是料理成衣铺子的，如今借了甄家的东风，顶成个绸缎庄子下来，自是每日忙忙碌碌。两人叙了不过一盏茶的光景，冯渊推说事务冗杂，许了傍晚来接英莲家去，便要告辞回去。薛蟠留他不住，只得送他出了门子，方才回身仍往暖香堂来。英莲等人正说着笑话，见他进来，忙让坐。
宝钗想起昨晚之事，说道：“哥哥昨儿做什么虎着脸？倒把林妹妹吓着了，直说不该那么顽笑，要与哥哥赔不是呢。”薛蟠闻言，忙向黛玉连连摆手道：“这从何说起，岂有这样大气的？纵然有这样大气，与妹妹却不相干，我只讨这个臭丫头的赔礼罢了。”说着，伸手极快的在宝钗腮上拧了一把。宝钗哪里躲得过，只觉面上紧了一紧，再看薛蟠早已闪到薛王氏身后去了，登时跳起来赶着薛蟠圈着薛王氏绕起来。一屋子的人见状都大笑起来，只见薛王氏笑不住，一面拉住宝钗道：“好闺女快别转磨子，我瞧着头昏，哪里受得起你们绕的。”宝钗自己也经不住，笑道：“瞧哥哥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妈快顺手拧他一嘴巴，我才依得。”薛蟠笑道：“好没道理，我已被你关了门外的，如今又要挨打不成。”
薛王氏一面笑着，一面拉他两个在自己身边坐下，说道：“倒别扯远了，蟠儿，我且问你，可是你父亲告诉你什么事儿了？我昨儿晚上一见老爷，就知他有闹心的事，只是看着面上淡淡的，我却不好问了。倘若说了又气上头来，大家伙儿又都别清净。”薛蟠闻言，顿时收了顽笑，道：“说来不大不小，这事儿倒也奇，父亲原与我商量等几日再告诉，如今正没头绪，且也不得闲儿。”宝钗道：“哥哥别卖关子，快说是什么事儿罢。”薛蟠一脸忿色道：“这说与人也未必信罢，前几日东楼的万寿庵竟遭了窃了。”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二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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