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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岛 ...

  •   1997年,南国海岛。
      香港回归的那个夏天,整个国家都是沸腾的。来自紫荆花遍开的小岛上的热风拂过大陆上的每一处角落,袭来一阵又一阵的热浪,而等到这股港岛回归的热浪终于翻滚至这个海岛时,其中的喜悦早被山长水远千里跋涉消磨得所剩无几了。蔡韦安不知道香港回归意味着什么,甚至连香港是什么地方他都不知道。他不上学,不读书,不看报,从他往上数十代以内的祖先没有一个不是把自己漫长的一生耗费在这个鸟不生蛋的海岛上,他所知道的那些姓蔡的人连大陆都没有踏足过,更别说陌生而遥远的香港了。
      这个夏天蔡韦安把自己深埋在蔚蓝的海水里,让炽热的太阳和咸湿的海风与自己时刻相伴。在他满九岁的这一年里,他的父亲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让他像往常一样无所事事地赖在杂货店里虚度时光了。摆在蔡韦安面前可供他选择的路不多,他选择了看起来最为熟悉且轻便的一条,就是去住在对门的老朱家的渔船上做伙计。这是老蔡先生费尽脸面替他讨来的一个差事,蔡韦安很感激。从小到大他没有一刻不觉得杂货店始终不是他的归宿,他的归宿就该和这个海岛上的大多数人一样,乘千里风破万里浪然后意气磅礴地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浩瀚的大海里。此刻他觉得自己总算尘埃落定了。
      镇上人少,绕来绕去都只有那么几十几百户人家,其中大多数之间都是多多少少有些关系的。比如蔡韦安去做伙计的船东老朱家,还有把前屋租给蔡韦安家做生意的老程家,光是在这一代里就已经有数不清的牵连了。老朱家当家的二儿子,和老程家在大陆定居的小儿子,从小就是拜了把儿的兄弟。还有老朱家嫁出去的三姑娘,和老程家的小女儿,那也是套在同一条□□里面一块长大的小姐妹。
      老朱家算是把根彻彻底底地落在这个岛上了,几个当家的汉子姑娘都是以打鱼谋生的,其中做得最红火的就是蔡韦安帮跑腿的朱二家,从蔡韦安懂事起,他们就已经是全镇上鱼贩子生意做得最大的一家了。老程家则是散落在各方,小儿子小女儿都在大陆,几个大些的女儿留在镇上各自也成了家,只留下一对老夫妇住在老屋里,就和蔡韦安一家日日相伴。
      程老夫妇都算是性情和善的人,蔡韦安和他们家的小孙女年纪相仿,老夫妇思念远在天边的小公主心切的时候偶尔也会拿近在眼前的蔡韦安充充数聊以慰藉。蔡韦安打小从他们那里得了不少好处,老程家在蔡韦安心里自然就得了不错的口碑。程老头的脾气不很好,还有些古怪,但他倒是这镇上实打实的才子,看病写字作诗音律都是人尽皆知的好。程老头的儿女离得都稍远了,年老时不免有些后继无人的怆然,于此蔡韦安倒也多多少少弥补了老人的遗憾。他把自己所学的东西都尽数交给了他,蔡韦安其它的学不好,土医生这一项倒做得有模有样,程老头却也知足了,在他看来其它种种不过只是日常用以消遣的兴趣爱好,总不如看病这一行道来得实在。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程老头年轻时曾把它作为自己的一个人生格律奉行到如今,眼看着蔡韦安似乎多多少少有些承继了他的志向,老头子毫不吝啬地给了蔡韦安有史以来最高的一个评价:这奴仔,学好了东西倒也不比十五差多少。
      十五是老程家的小公主,也就是远在大陆的那位小儿子的独生女,在老程家这一辈里的孙儿孙女中排第十五,老程家的人都叫她十五。蔡韦安从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也不曾见过她的面,但他熟知所有有关十五的一切事情。老头子把她视若珍宝,说她是这家里数十口人里最有灵气的一个,蔡韦安从他不绝于口的称赞和夸夸其谈中知道了十五从出生至今的所有轶事,他是这样地了解她的生活,她的童年,亲切得就好像他们已经相熟了一辈子一样,哪怕在过去足足七年的时间里他连她的一面都不曾见到过。

      有一天蔡韦安从渔船上下来,挥汗如雨中朱二叫住了他,把一箩筐的赤蟹塞到他手里要他送到老程家去。蔡韦安在朱二这里做了一年的帮工,从来没有见过朱二这么豪气的举动,错愕之下叫了另一个伙计帮着他两人一人一边摇摇晃晃地扛回了老程家。走到门口时蔡韦安看到门前停了一辆从没有见过的崭新的轿车,后车箱大敞着隐隐约约露出了几角皮质的行李箱,蔡韦安打量了一下车牌号,很快就朱二的反常举动找到了解释——他的拜把子哥们,程家儿子,回来了。
      蔡韦安走着熟悉的路道穿过熟悉的大门绕过熟悉的庭院,哼哼唧唧地把几十只赤蟹扔在老程家的灶房里。蔡韦安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喘了口气就要离开灶房,忽然看见灶房门口被一个穿花裙散着长发的小女孩挡住了。蔡韦安和同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看着她堂而皇之地踩在石槛上,双手抱臂一动不动,挑眉问道,这么多螃蟹,跑走了可怎么抓回来呀。
      蔡韦安发怔了几秒,忽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跑走了,你找我,我帮你,抓回来。
      老程家的小十五跟着爸妈回来了。往年她来的时候蔡韦安刚巧都不在家,不是在姥姥那里,就是在姑妈那里,这回终于得见到程老头念叨了一辈子的小十五了。小十五回来了,蔡韦安就失了宠,然而天性有些迟钝的蔡韦安并没有为此感到过多的失落,因为他发现即使没有老程夫妇的宠爱自己的生活也不至于缺乏色彩。
      毫无疑问那抹亮色是来自于住在他家屋门后的那个小女孩的。从渔船上下来回到家的蔡韦安,几乎把自己所有待在家里的闲暇时光都默默地奉献给了突然闯入他生活的小女孩。他的目光透过老旧的木窗痴痴地落在她的身上。他留意到十五带来了五条花裙子,每一天都是不同的一件,蔡韦安最喜欢她穿蓝色白花的那一件,那天他看到她在无花果树下大笑着绕圆圈,绣了小白花的裙摆轻飘飘地飞扬起来,和蝴蝶一样,蔡韦安以为她就要随着风飞走了,结果十五笑着停了下来,一边不住地喘气一边飞奔到她母亲的怀里,然后伏在她的膝上,一会儿又变成了一副温顺的模样。蔡韦安看程太太白皙修长的手沿着小女儿的乌发悠悠地滑下,心里如一汪清水被搅动了一番,开始了无边的荡漾。
      缺少玩伴的十五在嘎吱嘎吱的木窗后找到了他,问他愿不愿意和他一起玩。蔡韦安心里是愿意的,但是朱二和他的渔船是不会答应小十五的请求的,所以面对十五的邀请蔡韦安的反应永远只有一个,点头,然后摇头。十五问了三四次,他的回答没有改变过,她也就自然而然地失去了兴趣。伴随着她无谓的离去蔡韦安的眼神依旧痴迷而幽远,蔡家妈妈问他整天往老程家里望什么,蔡韦安说在看一只好看的小小鸟,它整天穿着一身美丽的花衣裳在院里欢乐地跳舞歌唱,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生机勃勃而美丽的景象。蔡家妈妈往程家的院子里扫了几眼,笑着说程家的小公主回来了就连唱歌的鸟儿也都多了起来,不过等她一走这院子又该安静萧条了。
      蔡韦安哆嗦了一下。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小鸟总会飞回她原来的地方。蔡韦安在渔船上颠簸的时候,隔着雾蒙蒙的大海他眺望到了海那边朦胧的大陆的轮廓,平生第一回对海的那边充满了向往。他问渔船上的人大陆那边是什么样的,渔人咬着劣质的烟头吞云吐雾地说这船是开不到大陆去的。从岛上去大陆只有一个途径,就是跨越二十几里的山路去到县城然后坐半个多小时的渡船过到海的那一边去。可十岁的蔡韦安连第一步都做不到。
      不知从何而来得到了勇气的蔡韦安决心跨出这艰难的第一步。十五走的那天,天微微亮的时候,蔡韦安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揣着二十块钱爬上了去县城的运猪车。他把五块钱塞到了愁眉苦脸的运猪车司机的手上,然后在后面的猪圈里找了一个稍微干净的角落缩着,在微冷的晨风中一路颠簸到了县城。运猪车只到县城,不到码头,蔡韦安就借着还未大亮的天色一步步走到码头上。
      那时海的对岸红日正冉冉升起。蔡韦安看到了所谓的红色浸染了大片海水和云彩的场景,对于人生的追求忽然又有了新的感悟。走了十里路他实在累得不行了,就脱掉了近乎开裂的球鞋赤脚坐在候船室外,看天际一点点通明起来。
      凌晨四点钟出门的蔡韦安在凌晨五点半到达了码头,然后累得不行一闭眼就睡着了。早晨七点半的时候蔡韦安惊醒过来,码头上已经挤满了等过渡口的车辆,渡船的鸣笛声响起,码头的验票人员开始放车辆入船舱。蔡韦安赤脚跑遍了整个码头寻找十五家的车的踪影,他焦急寻找的孤小身影映入了每一扇被擦得锃亮的车窗,在朝阳初起的海岸边上,蔡韦安迷失了他的小小鸟。
      他终究还是没有找到十五。

      十岁的蔡韦安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巨变。他伸出手向老蔡先生要钱读书,老蔡先生惊吓之余拿着藤条追赶着他跑过了半个镇子。藤条落下来的那一瞬间蔡韦安抬头看到了老蔡先生布满了沟壑的苍老的脸,他其实才三十二岁,比程家的小儿子还年轻,却被生活的艰辛蹉跎至好像已到了可以当程家儿子的父亲的年纪。意识到了这点的蔡韦安在心里暗骂自己的没良心,然后在家人沉默中放弃了要读书的念头,转而打起了地道战。
      能够帮到他的只有程家老头。十五回去了,老头子又回复到往日的寂寥和无趣,蔡韦安破天荒地主动上门找上了他,向他借了书要看。老头子且惊且喜地把自己的典藏给了蔡韦安,然后面对着蔡韦安捧着书小心翼翼离去的身影感叹了好几声后生可畏。或许蔡韦安找到程老头的初衷确实只是想借他的书干凿壁偷光自学成才那回事,但想不到的是程老头竟然把这事放在了心上,在某个灰蒙蒙的雨雾天里,老夫妇捧着自己攒下的积蓄拉着朱二颤巍巍地叩响了老蔡家的门,一席推心置腹的话解除了蔡韦安和朱二之间的劳务关系,顺道把蔡韦安轻轻巧巧地送进了镇小学的大门。入学那天早上,蔡韦安手捧着程家女婿给帮忙找到的旧课本,清早跪在了老程家的院子里,向老夫妇叩了三个头,说,好人终会有好报,他蔡韦安这一生绝不会忘了老人的恩情。老夫妇也受到了些触动,站在门前目送着他步行者着走去上学,老泪纵横。
      镇小学的校长是程老太太的弟弟,蔡韦安到了他的手上,直接就被他塞进了三年级的课堂里。蔡韦安的语文是在程老头那里学出来的,数学是在渔船里记账数数给练出来的,那时候的镇小还没有高级到把英语列入必读课程当中,蔡韦安就此磕磕碰碰却又不甚艰难地开始了自己的求学历程。蔡韦安读书自有一股子灵气,丁校长说蔡韦安会让他时不时想起自己远在大陆的外甥,也就是十五的父亲程家小儿子。此间蔡韦安也会时不时地想起自己远在大陆的小小鸟,他把自己的人生的开端定义为始于十五来到的那一天,是她直接或间接地为他展示了一幅新的生活景象,从那一天开始,蔡韦安的生活轨迹就发生了改变,而他的这一生,也就再也没法放开他的小小鸟任它飞走了。
      其实蔡韦安的小小鸟也不是那样美好出色的人,他也未必没有再遇到如鸟儿一般充满生机而美丽的女孩子。蔡韦安来到新的班级,因为年纪大,他的个子比班里的任何人都要高上一截,班主任老师别无选择地只能把他丢到最后一排。蔡韦安拖着破破烂烂的球鞋从教室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然后在他接近目的座位的时候,一个短发的女孩子径直站起来说,老师我和他一起坐吧。
      新同学基础不好,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也可以给他讲解。
      蔡韦安回头去看她。他是认识她的,朱二的小女儿朱浅浅,以前他在渔船上帮忙的时候,朱浅浅常到渔船上玩,蔡韦安曾经碰见过她几回。朱浅浅在老师感激的目光下捧着崭新的课本崭新的书包向最后一排走去,走到蔡韦安的身后她推了他一下,蔡韦安脚上一趔趄,瘦弱的身躯忽然就向前面倒去。事态发展得出乎朱浅浅的意料之外,她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所措地看着蔡韦安在全班的哄笑声中狼狈地爬起来,然后拍拍自己身上的尘土坐了下来,好像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朱浅浅红了脸,低着头默默地在他旁边坐下,早没了刚刚起身自告奋勇要和他坐一起时的气势。
      1999年春天,朱浅浅站在自家门口看着程叔叔的车子又拐进了小胡同里。她飞快地跑到渔船上叫回了朱二,回家的路上她遇到了坐在海港上静静地看着书的蔡韦安。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蔡韦安颤了一下,回过头来对她浅浅地一笑。朱浅浅又懵了,她的心上忽然又绽开了一朵花,在春天里灿烂地怒放着。
      朱浅浅揣着一颗扑通扑通的心回到家里,朱二已经招呼了程叔叔一家在客厅里坐着。朱浅浅和大哥大姐坐在客厅的一端,学着城里有教养的孩子的模样端端正正地聆听大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朱浅浅藏在大哥身后,透过他的肩膀她偷偷地打量着几米开外的程叔叔家的十五,朱浅浅心想,她才是真正城里来的姑娘。她和他们不一样,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不用装作有教养的模样,她是从城里来的,举手投足都有着城里人的范。朱浅浅死死地盯着十五的花裙子和她乌亮柔顺的头发,还有她优雅自然地并拢着斜放的双腿,心底里涌起了一股钦羡和嫉妒。朱二让兄妹几个带十五去外面玩,朱浅浅埋首跟在大哥朱绍雄身后,十五踮起脚往朱绍雄身后看,然后伸手拖出了朱浅浅,笑着说,带我去古井吧,你们肯定知道在那里。
      朱浅浅还在发呆,朱绍雄慌忙戳了她一下,然后对十五说,妹妹想去看古井?这时候游人恐怕不少。十五耸耸肩,问,那我们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大姐朱纭纭说,去渔排里吧,妹妹还没有去看过是不是?可好玩了。十五点点头,然后转而问朱浅浅,你去过吗?朱浅浅咬了咬嘴,我打小就在那上面泡来着。十五又问,那好玩吗?好玩,当然好玩。朱浅浅有些不高兴,城里来的大小姐就这么看不起她童年玩乐的地方吗?十五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快,她只是顺了顺自己的头发,说,那我们就去渔船上吧。
      走到门口,朱浅浅忽然就瞥见了藏在门口无花果树下的蔡韦安的身影。她没做多想,就径直跑到他面前,拉着他问,你在这里做什么。被抓包了的蔡韦安靠在无花果树干上,微眯着眼,说,我瞧你们家人多,所以来看看热闹。朱浅浅刚想说些什么,朱绍雄和朱纭纭带着十五走近来,看到蔡韦安的十五脸上闪过一丝迷惘,然后她看看蔡韦安,再看看朱浅浅,然后心眼通透的十五就明白了。她取笑似地问,浅浅,这是你朋友啊。朱浅浅红了脸,却又挺起胸膛说,他是我同桌,我常帮他做功课来着。说完这话的朱浅浅碰了碰蔡韦安的手,期冀他能够就此给予一些回应,但蔡韦安却一言不发,只是如喝醉了一般迷茫地盯着十五看。从蔡韦安的眼神里朱浅浅敏感地嗅到了一丝令人感到不安的意味,但她还没来得及就此探究一番,就听见朱纭纭对十五说,他就是你阿公阿嫲出钱赞助上学的那个孩子。十五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越过朱浅浅友好地问蔡韦安,你愿意和我们一起上渔船玩吗?朱绍雄又抢着说,他以前就在我们家渔船上帮工的。
      朱浅浅感受到了身旁渐渐僵直了的蔡韦安。她本能地护在他面前,愤愤不平地对朱绍雄说,大哥别小看人了,他的功课在我们班里也是很好的。比我的还好。
      那还要你帮他做功课?十五扬起嘴角。她其实无意为难蔡韦安,于是就和善地对他说,你在渔船上呆过,那就应该知道在那里什么东西是最好玩的吧。蔡韦安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那地方太脏太乱,你是不该去的。
      那一刻朱浅浅忍不住想,那不是往常的蔡韦安。平常的蔡韦安不是这样的,朱浅浅所认识的蔡韦安很冷淡,或许对她会好一些,但对于其它人,他总是吝于辞句的。他不喜欢搭理别人的事情,只喜欢缩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静静地看着程老头给他的医术。蔡韦安从来不会在乎别人如何讨论他的出身,他贫穷而困窘的家,从来没有人能够在这点上使他感到难堪。可是今天的蔡韦安,在短短的两三分钟里,朱浅浅就能够感受到在他身上情绪的变幻莫测。
      朱浅浅为这种毫无头绪的想法所困扰着,十五上前拉着她的手一起坐在甲板上,对着迎面吹来的海风,十五问她,朱浅浅,你喜欢那个男生吗。朱浅浅不喜欢她,于是她对着呼啸的海风大叫,风太大了我什么都听不见。十五瞥了她一眼,悄悄地放开了她的手,捏着裙角谨慎地扶着朱绍雄的手走去了船尾。朱浅浅回头看她,忽然也赞同起了蔡韦安的那句话。十五是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她和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她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想到这里她又开始不快了,因为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蔡韦安竟是这样地了解十五。
      蔡韦安对于十五的关心,远远超过了朱浅浅的想象。

      蔡韦安从海港回来,看到了停在自家门前的程家儿子的车。蔡韦安不敢置信地擦着自己的眼睛,仿佛拾回到了自己从前失落的梦,心里欢腾起来。蔡家妈妈在他拐弯抹角的试探下告诉他,程家的儿子带着小女儿去了朱二家。蔡韦安一打听到了他们的去向,便飞快地跑到了对门朱二家的无花果树下,从树干后探出了半个脑袋静静地窥探屋里的动静。
      他什么都看不到。朱浅浅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知道小小鸟就坐在朱浅浅的对面,而不识趣的朱浅浅就这样把他的小小鸟给挡住了。蔡韦安不死心地在树下徘徊着,以为他们或许会出门来,然后他就能看见她了。其实蔡韦安的要求真的很低,他就是想看看他的小小鸟而已,看她如今是什么模样,是不是还穿着她的花裙子,如春天里的小黄鹂一样咯咯地发出清脆悦耳的笑声。他就站在一颗无花果树下,脑海里是三年前小小鸟在无花果树下跳着圆圈舞的场景,同样的无花果香气在空气中四溢开来,带着淡淡的酸甜。
      然后他们真的出来了。他的小小鸟正如他无数个日夜里所描绘的那样,或许高了些,又秀气了些,但依旧穿着她的花裙子,脸上挂着的依旧是甜美如无花果实的笑容,笑声从屋里传来,和三年前一样地清脆悦耳。朱浅浅和他说话,说了什么他都听不见,他的满腹心思都只在小小鸟身上。
      老朱家的小子姑娘们带十五去渔船,蔡韦安独自一人折回自家。进门时他比往常更加留意了自己所居住的这个地方,破旧,杂乱,灰尘布满了这个店铺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蔡韦安回到阁楼上自己的地铺上,深深地把自己埋首在散发着霉味的旧被褥里,手握成拳不住地捶地。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所惊吓到的蔡家妈妈飞奔上楼看他,看到自家平日淡定自若的儿子如失了控制的野兽一样做着令人费解的举动,她惊惶地抱住了他,心疼地问,奴啊,跟娘说,汝这是怎么啦?蔡韦安缩在她的怀里,红着眼说,妈,我为什么要生在这样一个地方?
      十五被朱家兄妹送回来,路过前屋时她特地在蔡家门前停了一下,看到店里没人,就只好回自家屋里去了。她这次回来是看程老太太来的,程老太太中风了,不能动不能说的,情况不太妙。程家儿子是个孝顺的,听到了变故就匆匆赶回来了。吃午饭的时候十五从他们口中听说了要请人来帮忙看护老太太,只是左挑右捡的就没个合适的人选。十五忽然插了一句说,何必找那么远的人呢,前屋里老蔡家的女人不就可以了么?我瞧她平日里挺闲的,让她帮忙照顾着,少收他们些租金也就是了。
      蔡家忽然得了这样一个差事,高兴得好像半路捡到了宝贝。杂货店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而这里的租金却只涨不少,他们正盘算着要去外面找些活计来干,如今活计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蔡家女人头一回堂堂正正走进老程家的厅堂,十五刚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和蔡家女人打了个照面,城里来的姑娘优雅地向她微欠了欠身,说,以后可辛苦您了。蔡家女人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厚待,一时慌了神,忙摆手说客气了客气了。蔡家女人进了屋,十五看见蔡韦安远远地站在庭前望着这边发怔,她想过去和他说说话,刚走近两步他却转身回到了自家店里。十五以为这就是在自讨没趣,从小到大,每一回他都是这样待她的,就没有一次顺过她的意。她撇撇嘴,一转身又把他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蔡韦安再不敢肆无忌惮地在自家店里往外望了。十五已经大了,开始对他留了心眼,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明目张胆地把看她当做是自己私密的事。有一天晚上,洗好澡的蔡韦安躺在自己的地铺里发呆,抬头往阁楼的小窗外看出,不经意就瞥见了在自己房间里看书的十五。她的房间正好对着他的窗户,在明晃晃的灯光的照射下,蔡韦安把她房间里的一切一览无遗。蔡韦安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飞快地关了阁楼上的灯,悄悄地缩在窗台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向外看。他的小小鸟又回来了,在这样一个微冷的夜里,她在台灯下静谧地看书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直到她熄了灯世界回复到一片漆黑之中,蔡韦安仍恋恋不舍地盯着她的窗台不愿离去。
      这一回十五只住了两个星期,然后就走了。她走的那天,蔡韦安照旧摸黑坐着运猪车去送她,这回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看着一辆一辆的轿车驶进码头,终于没有落下她。远远地蔡韦安看载着小小鸟的车开进了船舱,船的身后是初升的太阳。蔡韦安想,这一别又是多少年呢。他始终不敢给自己希望,因此他告诉自己,就把这一别当做是永别吧。
      他的小小鸟,再一次挣脱他的双手,在他的目送下袅袅地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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