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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梦了无痕 ...
阳光消失了。春天才开始。
过几天,我的父亲将迎娶他的第六个侍妾。
我不喜那些侍妾。都是小门小户的女子,寻常不过的容貌,共通的是低眉顺目,再多香薰也冲不淡的劣等脂粉味,粗鄙极了。
可父亲喜欢。父亲将她们一个接一个娶进门,再陆陆续续地忘却。她们感激,她们永久感激,在谢府中困囿一生是她们的荣耀。
哪怕当中承受再多不堪。
我还记得第一个侍妾芸娘那时的样子——先是羞,是惊,再就是恼,是恨。我用龙凤烛点燃了她的喜帕,火星子窜起来,转瞬燎至她的鬓角。鼻间尽是发丝烧焦的气味。她不动。那时她才十五,我七岁。
她不动,我替她把帕子掀开,抱起母亲的遗像,叫她跪下叩头。她的脸通红,红到眼睛里去。眼睛里有水,泪水漫出来,又流到嘴角,流进去了。她轻轻一啜,我看见她的两颗小尖牙,白森森,真瘆人。我说,你这个狸猫精。她不说话,只把目光越过我,望向闻讯而来的父亲。
那天父亲把我高高举过头顶,对着在场的,以及不在场的所有人宣告:我的小女儿谢雨,将永远是谢府唯一的女主人。
永远、唯一。父亲对着芸娘,重复了这两个词。
我亦看着她,弯出一个女主人的笑。
因为我是谢雨。
我自父亲肩头下来,独自走出去,走得趾高气扬。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要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所有人。我是谢雨,是谢玄最宠爱的小女儿谢雨。
这以后,每一个侍妾,都将在进府之日遭受此类折辱。而芸娘是我最好的帮凶。现在她二十一岁了,我十三。
我十三岁的春天,必须要加倍顽劣,以填满这谢府中无边无尽的虚空岁月。
阳光消失以后,很快就下起了雨。雨下起来,天色就愈发暗。
我猛地跳下床,也不穿鞋,几步跨到门口。信手扯了廊间的几叶芭蕉挡雨。啪嗒啪嗒,我在雨中奔跑。啪嗒啪嗒,雨声真好听。
南子只知道随着我跑,边喊着,小姐,你停一停。
不停,我不停。我要去找阿松。
阿松是个了不起的美人。
我十岁那年她来到府上。天是晴天,蝶舞莺啼,空气中有一点松木的气味,阳光极干净。我记得那天她穿了件湖水蓝的裙衫。
她背着行囊立在那里,轻声说,是刚修剪过松枝吧。然后她就进到屋里去了,泰然无比,好似我才是客。
我不讨厌她,也谈不上喜欢。父亲对她极尊重,我便也对她尊重。她是我的老师,负责教我读《小学》。我不肯读,她并不强求,只叫我去园子里挖蚯蚓,挖满一罐便差了小厮给父亲送去,供他垂钓。
一晃数年,相安无事。我再过分,她从不向父亲说我一句坏话。我知道,因我握着她的一个秘密。惊天的秘密。
雨又停,天上忽地挂满了星。路过汨罗湖,湖里也全是星。
南子,你快些走。
我大喊,一边跺跺脚。泥浆直溅到小腿肚子上,我咧嘴笑。坊间盛传谢雨小姐怎样,谢雨小姐如何,无一例外是褒扬。谢家的女孩子不需要知书识礼,谢家的女孩子做什么都是好的,都是名门风范。
阿松,只有阿松。她似乎很瞧我不起,总爱对我皱眉,再一字一顿道,谢、细、细。
她居然敢叫我的乳名。
我把芭蕉叶子通通甩进湖水里,它们沉下去。我要让阿松的秘密浮上来。
南子,我不等你了。
我继续跑,噼里啪啦专踩水洼——裙边脏了,前襟脏了,领口也脏了。脏了吧都脏了吧,反正有人帮我换洗。
我踹开门。
阿松,阿松我来了。
阿松悠悠别过头,瞥了我一眼,再悠悠转回去,执盏饮一口酒——她的对面竟坐着父亲。
父亲轻咳,谢雨,注意你的言行。
我就垂下头。父亲的话总是很少,因此便显出分量。我喜欢父亲这样,饶舌的人往往在说废话。
我被带下去换衣裳。无意回头,恰看见有灯花飘落。父亲和阿松的侧影都那般美好,美好到飘,似隔了很远。我忽然想,若阿松做了谢府的当家主母,倒也不错。
吃罢晚饭,天气已经十分清朗。下过雨的空气新鲜,叫人愉悦。
父亲临走时说,谢雨,皇太后叫你进宫去玩几天,她对你很思念。
我夹了一片鱼,仔细剔去刺,只道不去。
怎样才肯去?
听说新的侍妾姓李,我不喜欢。
父亲摇摇头。好,我知道了。
他说“好”的时候,却望着阿松。
我望着父亲,他依然英俊,可他也毕竟老了。
人们常说,父亲也曾是章台走马的风流少年。那时节,他与王郎子敬插了满头的杏花,骑白马、配宝剑,于春光里踏歌而行。到得婚娶年纪,满城少女纷纷把心儿暗许。后来父亲娶了母亲,王家少年娶了他郗姓的表姐。如今王氏夫妇恩爱依旧,而我的母亲已过世了十多年。
我问阿松,你知不知我的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
阿松笑,细细,你同她长得很像。
你见过她?
不,不算见过。
我又一次打量阿松,却始终看不出她是多大年纪。她的皮肤光滑,似豆蔻年华的少女。可她的双眸沉静,仿佛看过了尘世百年。
我说,我真想见一见她。
天明,南子帮我梳头穿衣。我进宫。
我说不想进宫是真的。皇宫并不比谢府美丽,无非大一些空一些。褚太后已经很老,新皇帝又太年轻。相比较他们,我更愿意与南子玩。我受不了褚太后拉着我的手说话,她的手指像枯萎的树根,有很不舒服的触感。她就爱用枯树根一样的手指拉着我,一边喋喋不休。
有时她同我说着话我就走神了,心里总会猜想,这么一个碎嘴老妇人,是怎么扶植的六名皇帝?本朝的帝位更替实在太快,我几乎数不过来。那么多名皇帝中,我只认识司马曜。
司马曜是个结巴。他登基才两年,还没有亲政。比起褚太后,我更加不喜欢他。现在他就站在建康宫门口等我,似乎是等得焦躁了,竟像个内侍一样来回搓起手来。
我不禁想起宫人们私下传的话,心里隐隐有些瞧不起他——司马曜的母亲李陵容出身卑微。若不是王子相继夭折,后宫嫔妃又不能生育,一个黑丑宫女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得王室的。李陵容原名昆仑,便有人在背后叫司马曜“昆仑奴”。
他看见我了,颠着小碎步跑过来,还朝我伸出双手。
简直同褚太后学了个十足十。
我不动声色地让开,他也不觉得难堪,只结巴着说,你来,来了呀。
听说他与我同年,却比我矮了半个头。
我说,嗯,来了。
他就开始傻笑,然后又拉起我的手说,走,我带你去,去见太,太后。
我任由他牵,只想着天快些黑,这一天早些过去。
可这一天来得比以往都漫长。
褚太后的宫殿里,新安公主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在我眼中她已经不年轻了,却要为了再嫁这件事情,闹到后宫鸡犬不宁。
其实一个公主要再嫁也很容易的,可她要嫁的对象偏偏是王郎子敬——曾与父亲一起踏歌走马,落拓不羁的王子敬。
人人都知王子敬与妻子十分恩爱。更何况,以王家的势力,皇室根本奈何不得。
褚太后只知陪着她哭,后宫便乱了套,不知怎的竟把宰相谢安请了过来。
谢安是父亲的叔父,我大约是见过他的,可又已经不记得了。现在看来,他并不似传说中那般厉害,只生成个普通老头子的模样,留着绺山羊胡。那胡子每逢说话就要撅几下。
他一来就对褚太后说,你却也哭什么。
我数着,一下,两下,三下。
褚太后答,我哭,是因为想起我自己。
我怕她又要念起三十多年前那些琐事,索性入了偏殿,寻到几个小宫女一起剪纸玩。正殿的声音听不真切了,只依稀有长吁短叹,似乎人人过得都不如意。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安走进来,脸上冷冰冰的,声音却很慈祥。他对我说,走吧,我带你出宫。
我立刻说,好。
司马曜这次没有送我。他似乎很怕他的宰相,只立在门廊后,样子有些呆。
我才不回头看呢。我紧随着谢安走。他的背很厚很宽,步伐安定从容。雨打湿了他的一点鬓发,他看起来竟有些憔悴了。
您会帮公主吗?我忍不住问。
他笑笑,却反问我,你是叫谢雨吧?
嗯,我是。
哦,长得同你母亲很像。
说完他就闭紧了嘴巴,再也不说话了。
入府时,门楣上的红绸子已经取下来。
又过几天,迎春花开。都说有一位姓李的女子投湖自尽了。投的是陈郡东的南湾湖,南湾湖的水很清,有人在汲水时发现了女子的长头发像荇菜一样漂。
谢府的西南隅最近总传出哭声,哭声很细,线似的,断断续续的。我开始有些咳嗽,夜夜睡不着觉。南子在榻前伺候着,小声问我,小姐你怕不怕鬼?
我捞起枕边的如意就打,正打在她前额,肿了好大一个包。南子哭起来,我喝她下去,只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唱了,又开始唱了。
莲子花开莲心动,藕叶儿玲珑,荷叶儿重重。……想当初,托你担水将你送,到如今,藕断丝连有何用?……奴比作荷花,郎比作西风。等将起来,荷花有定风无定,荷花有定风无定……
深夜又是深宅。
荷花有定风无定,荷花有定风无定……
哪来的花?只有风。好大的风,还夹着雨。夜雨沉沉。
我决心去西南隅,那里住着父亲的五个侍妾。我不懂,嫁入谢府的女子要哭,未嫁入谢府的女子却要死。
荷花有定风无定,荷花有定风无定……
她断续地唱,我断续地走。
我到了以后,整个西南隅的灯笼都点起来,刹那间灯火通明。
唱曲的是第五个侍妾妙笙。
我叫她停下,她却不停。荷花有定风无定,荷花有定风无定……我过去甩了她一个耳光,她的发丝凌乱,觑着眼狠狠瞪我,转瞬又满面惊惶地哭诉,墙壁里有一条蛇,好大一条白蛇。她说她怕,她说她怕得要死。
芸娘冷冷地说,妙笙疯了。
她边说边轻嗤一口气,露出白森森的小尖牙。
风吹,火舌舞,我看见墙壁里有一条蛇。
妙笙瘫在地上,又开始唱。歌声幽咽,似水的凉。屋里还立着四个女人,个个容长身材,面色煞白。像四条蛇,白蛇,她们的嘴都猩红,吐着火一样的信子。
天旋地转。
我只觉胃收缩得厉害,顷刻间夺门而出。
好黑的夜。好冷的雨。
身后许多人随着我跑,小姐,你停一停。
不停,我不停。父亲外出了。我怕,十分怕。我要去找阿松。
好长的路。
路过汨罗湖,他们追上来。灯笼光照着湖面,湖水里有什么在漂。像锦缎,像荇菜,不,是头发,死去的女人的头发。
我歇斯底里地喊,滚,都给我滚。
小姐,你不要动。
我胡乱舞着双臂,滚,都给我滚。
我已经没有力气。他们逼近。我后退。脚下一空,接下来是从头到脚的凉。
一个温热的身子环住我。
细细,谢细细。有人叫我。是一个男人。不是父亲。父亲从不唤我的乳名。
我好像在发烧,身上一会冰,一会儿烫。嗓子里痒痒的,不住咳,又什么也咳不出。
细细,你醒一醒。
我睁开眼。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上挂满了星。风续续吹,一个成年的男人,离我那么近。
张星湖,我是张星湖。他说。
我看见他,满天的星星就一下子掉到我眼睛里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他环着我,离我那么近。
我张张嘴,声音有些哑了,很不好听。
可是我却要说,张星湖,你可以爱我吗?
风停住了。草不摇了。所有的虫子都不叫了。
可以爱我吗?不要像父亲那样爱我。我张开双臂,努力环上他的脖颈。这个陌生的男人,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我希望他爱我,如同爱一个女人。
他愣了一下,低头沉默,又仰头冥望。
我知道,他必是刹那间又看遍了自己的一生。然后他用一双大掌覆住我的脸,郑重地说,我会尽力。
我忽然很想哭,于是我就伏在他身上,小声地哭了一会儿。
星光下,藻类在湖水中漂。
我说,我真的错了吗?
他轻轻吻一吻我的额头。
他说,细细,以后你将犯很多很多的错。记住,你只要记住,永远无需后悔。
久违了大半年,终于发新文了。
《雨细细,夜长长》这篇将完全按着本心去写,速度和成绩都不能保证。能保证的唯有真诚与完结。
因为初衷很简单,就是想安静地写一个故事,最好再有一些人喜欢看,所以发文的周期和形式都会很随性。这一点还请谅解。
最后,鞠躬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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