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语部诸君

25、心迹（一）

　　尹千钟眉宇坚毅，带着十分不容分说与不言而信。他让谢尘记得这两条路，他说总有一天会带他走。
　　北望塞上，我所思兮。南望故土，我所念兮。
　　谢尘怔怔地看向远方。他们相识快五个月了，触动心弦之事也并非没有，时而共乘一骑宽衣相对，不过一笑置之，此刻却尽数涌上心头，丝丝扣扣难解难分。第一次这般强烈地以为，如若彼时遇见的是他该多好。
　　谢尘想，尹千钟这个人是无情的，他可以纵横朔漠，萧条了孤城清秋月，却从来道不出一句月下花前。之前不明白云霁涟为何专情此人，如今明白了，是不是也算动了心？
　　苍茫天地间有一辆马车，外面坐了两个人。此刻，熟睡的袁康断不能猛然钻出来，打搅谢尘的小心思，时间好似静止，除却沉寂，只剩下被谢尘自己用力按住的手腕寸口上，有什么在突突跳个不停。
　　尹千钟轻轻地笑：“我只望等你逃离这鸟笼后，你我之间莫要银货两讫，从此陌路才好。”
　　谢尘说不出多余的话，想反驳却反驳不了：“我记得了。”

　　孟暄听说谢尘与尹千钟夜闯皇陵后，便将阮郡尉调去守城门了，也算罢免了一名冗员。其实那阮郡尉很冤枉，若不是唐槡唐楠一路带人跟在尹千钟身后，替他们绊住送信的士兵，阮郡尉定能在尹千钟来之前得到消息，事情也不至如此。
　　谢尘与尹千钟回京后，孟暄只召见了尹千钟。尹千钟连认错都免了，直接跟孟暄说唐家要娶亲，他与谢大人正巧想趁着春意出游一番，便顺道将唐家的外公请回来。
　　孟暄眉角一跳刚想摔杯子，却被福公公扯住了袖子，使了个眼色：今年尹家军里入伍新兵人数空前，皇上三思。
　　尹千钟冷笑，全天下的人都在打哑谜，将纵横之术玩于股掌，真是无趣。
　　“尹将军，你笑什么？”孟暄按捺住心中怒火。
　　“臣不过想起与谢大人间的一些琐事罢了，皇上大可不必误会。”
　　孟暄让他退下，自己想了一晚上，翌日命太医陆通探诊袁康，见这老家伙一条命去了半条，才稍稍下火。当即一道圣旨降下，扯了袁康太傅一职，封了他个虚衔的侯爷做，珠宝良田地打发了去。而继任去监修皇陵的不是别人，正是谢尘。
　　皇陵的工期至少两年，是个无人愿意接手的苦差事，谢尘却并无不愿之色，圣旨宣毕，他领旨领得飞快，弄得小太监倒有些悻悻。小太监对谢尘道：“皇上说了，皇陵事关江山社稷，工事不可拖延，但皇上体谅谢大人您家中有喜事，特宽限十日，您有啥没啥的都尽快处置妥当了吧。”谢尘一听，更是感恩戴德。
　　尹千钟听闻，立即上书孟暄，推荐了许多懂得筑城修陵之术的人。原本一品将军的折子是直接上呈皇帝的，可这回却全叫那个姓谢的通政使司变着法儿扣下了。

　　听说红豆绿豆要嫁进唐府，日子都定下了，就在来月的十二，宫墙柳自然来谢府凑热闹，乐喜楼的王老三更是机灵，带着染坊布庄酒楼的各个老板，一窝蜂涌进谢家。难得这回绿豆没轰人，和她姐姐窝在房里绣花，是以外头谢尘他们办事办得很顺畅。
　　这日，一切总算置办妥当，谢尘长舒一口气，倒在躺椅里抱着本风水书晒太阳，宫墙柳又和红豆绿豆在他身边张罗起来，收拾去皇陵的行囊。
　　“尘尘，袁太傅是唐家的外公，你救他无可厚非，我也说不了什么，可现在倒好，皇上连她们成亲都不让你在边儿上。你要不再去求求皇上，让他宽限几天？”
　　谢尘笑：“她们成亲的时候我在不在都不打紧，只要婆家好就成。”
　　绿豆在一旁替谢尘挑冬天的衣裳，一直抿着嘴也没说话，忽然眼泪就扑簌扑簌地往毛领子里落：“小爷，我等您回来再嫁。”
　　谢尘跳起来，先把衣裳拿开，替她擦了擦眼泪：“姑奶奶你又闹什么脾气？我这一去短则两年，长则不定，你等我做什么？你等得，唐楠可能不得，小心你夫君叫他那些个表妹给抢了去，到时候你哭都没用。”
　　“他吃豹子胆了！”
　　“是是是，他哪儿敢呐。不过他都快打二十年光棍儿了，你这么吊着人家，不厚道吧。”谢尘赶紧顺着绿豆的话道，总算叫这姑娘破涕为笑。
　　谢尘又对红豆嘱咐了两句，红豆咬着下唇一一应下，带着绿豆上后头洗脸去。

　　“原本就是不相干的人，不过是五年前顺手救下的两个小丫头，她们跟着我那么久，恩情什么的也早就还清，是时候该我一个人走了。”谢尘看她们走开，躺会椅子里用书遮住太阳。
　　“你这性子若是喜欢姑娘，定是剂多情的迷魂汤，叫她们找不着北。”宫墙柳评价道。
　　“可我喜欢男人，也没见谁上了我的勾，倒是自己成日里牵肠挂肚，做足了亏本买卖。”谢尘笑。
　　“哦，你喜欢谁了？”宫墙柳一听谢尘话里有话，瞬时间来了兴致。
　　“尹千钟啊。”谢尘不避讳地告诉宫墙柳，“如今我总算明白自己的心意，却要走了。等我回来，他与云霁涟之间还不知会有多少跌宕起伏。我呢，也不指望他能记得我那么久。所以此次修皇陵，他叫我最难受。”
　　宫墙柳叹了口气，把玩着谢尘上朝用的桃符：“我原本想，若你们能就这样细水长流慢慢来也不错，真是造化弄人。那你打算如何？就这么走了么？”
　　“自然不能，趁他对我尚有些好感，我需赌一把。”谢尘小声道。
　　“怎么赌？”宫墙柳让这气氛感染，亦小声地问。
　　“□□。”谢尘一本正经道。
　　宫墙柳手里的桃符砸在了地上，脸上浮现出一种意味不明的震惊。
　　当年庾二小姐还没来得及成亲，谢尘就呱呱坠地了，故而对情爱之总总，谢尘看得很开。我若不讨厌你，便可与你牵手而行，我若喜欢上你，哪怕是露水姻缘也愿与你结下。总而言之，这人不太受宗法礼教的管束。好在能让谢尘喜欢上的人实在不多，从前眼拙看上了孟暄，轰轰烈烈醉生梦死，结果却一朝被蛇咬了，便像个蓄发和尚一般再不愿多动凡心，是以尹千钟竟在他廿二年的岁月中，排在了第二位。

　　尹千钟怒气冲冲地来找谢尘算账时，宫墙柳正摆了一地的春宫画与谢尘共勉，谢尘摸了摸下巴：“宫美人，你觉得这些东西我看有用么？”
　　“所以说，哪怕在下你也得牵制住他。学着点。”宫墙柳正要做样子地把谢尘往地上按，却见尹千钟进来。宫墙柳吓得手腕一压，赶紧把谢尘推进尹千钟怀里，自己侧身从那两人身边溜了，走的时候还不忘给他们带上门。
　　谢尘一抬头，知道坏了，不动声色地用脚尖勾了勾，将那画轴合上：“这个是给红豆绿豆的嫁妆画，压箱底都得有的。”
　　“第一回听说嫁妆画里没有女子，倒是两个男人抱在一起。”尹千钟放开他，那样子很有些失望：“你可真是厉害，临走前还能琢磨这些事。我给皇上写的折子你不稀罕，红豆绿豆要成亲了你也不稀罕，我以为你一丝留恋都没有，谁知你的留恋竟然全放在了那个人身上。我也不耽误你，你赶紧去找他吧，好好牵制住才是。”
　　谢尘从来不怕别人说什么，此时却有些委屈，自己走到行囊前，将打点好的东西又拆开：“你写的折子都在这儿，你拿回去好了。”
　　“这算什么？”尹千钟挑眉看他，不接。
　　谢尘在床边坐下，闷闷地道：“都收着呢，我没不稀罕，你若不拿回去，我就留着了。”
　　尹千钟黑着脸，不发一言。
　　谢尘往旁边挪了挪，拍拍身侧的位置：“你坐下，我有话说。”
　　尹千钟迟疑了片刻，总算坐下了。
　　“我想好了，等红豆绿豆住到唐府以后，就让后头那个老婆婆还有她儿子告老还乡。至于这房子，我本打算收拾收拾卖掉。可又一想，万一红豆绿豆在唐府受了委屈就没地方回了。所以我想请你派一两个人偶尔来看看。还有就是，红豆绿豆无父无母，从小在江湖里漂，只有我勉强算半个亲人，你要是能替我在她们成亲那天照应一些就再好不过了。”
　　“这些事宫墙柳也可以帮你，你为何要找我做？”尹千钟听完，沉默片刻才问。
　　“我想偶尔给你写写信，不然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谢尘道。
　　尹千钟答应下来。

　　两人没再说话，谢尘想，平时无论坐哪儿，尹千钟都爱贴着自己，此刻他们却坐得这样远，根本是在闹脾气，又高兴了起来。他低头翻了翻尹千钟写给皇上的折子，见这人言辞恳切都是为了留住他，不禁莞尔。
　　尹千钟愈来愈火大，已经不知是在气谢尘还是在气自己了，站起身便想走，却被谢尘握住了手：“刚刚宫美人跟我闹着玩儿呢，他说的那个人是你。”
　　尹千钟大窘，自己这醋呷得太没道理了，想到宫墙柳那性子的确很有可能，只好尴尬地咳嗽一声，又不能再坐回去，便淡淡哼了一声：“嗯，我先回去了。”
　　谢尘却不松手：“你为何不想我去？怕往后没人陪你下棋了么？”
　　尹千钟一愣，心说从前没发现谢尘脑子里装的是稻草啊，怎这么呆？干脆不走了，把他从床上带起来，眼中好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却是火热的：“谢尘，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的？你难道看不出来皇上这道命令摆明了是要对付你，我怎么能让你去？”
　　“那你可会偷偷保护我？”谢尘的眼睛亮了亮。
　　“那是自然。”尹千钟中肯地点头，“你，哎，你就没发现我舍不得你去么？”
　　谢尘笑了，还笑得相当开心：“舍不得都是暂时的，你是大将军，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当初你父母离你而去，你定然也舍不得，如今却只剩挂念了，可对？至于我，就更不指望能在你心里留下什么了。”
　　尹千钟握紧了谢尘的手，正要说话，谢尘却用另一只手轻轻捂住了尹千钟的嘴。谢尘犹豫片刻，收起了笑意，有些干涩地问：“虽说以后恐怕没这个机会了，不过……尹千钟，你愿意跟我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