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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得洛斯,双生的牵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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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俄尔堤癸亚岛[1]上降生,母亲叫我“福柏”,遵照其母亲的名字;父亲……他另有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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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生时的记忆是晦暗的。
甫一落地,我的母亲便带着我去寻找一片太阳不曾照耀过的土地,不然我的孪生子将因父亲的妻子、神后赫拉的诅咒而无法出生!
母亲疲惫不堪、溢满忧愁的容颜及其背后那灰茫茫的天空是我脑海中唯一清晰、具体的影像。除此之外,便是模糊一片、颠簸不止、没有尽头的旅程,笼罩在阴魂不散的恐怖中,如一场永不会醒来的噩梦……
那个时侯,埃勾斯尚未因丧子之痛投身海中[2],连雅典都不过是一片无名荒野戈壁,爱琴海依旧称为阿基佩拉戈。
站在那片湛蓝的海洋边,我目睹母亲向尚在海底的无名浮岛承诺诱人的荣耀与地位——以尚在她腹中的孩子的名义——交换一片可容她生产的土地。
尽管模样狼狈不堪,母亲依旧保持着那种高高在上的淡漠姿态,命令得洛斯浮上海面。
“我的夫人,那些曾对赫拉的敌人予以协助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浮岛的声音透过海面传来,显得沉闷而模糊。
“赫拉的威胁是空洞的。她无法阻止命运已注定的事件。她诅咒我,因为她无法令我消失。”
“然而,我的夫人,您却在此要求我的庇护。”得洛斯的回应不乏嘲弄的意味。
“我要求的,是一场交易。”母亲的语调平稳,充满自信,唯一背叛其真实情绪的,是她的手——冰冷的手,紧紧握住我的,紧得生痛,“看看你现在所处的境况——躲在海洋的角落中,一无所有;除了孤寂,唯一可以期待的唯有被遗忘。命运指引我来到此处,我的孩子将带来丰饶与盛名,这会是你唯一的机会。去,向遗弃你的母亲盖亚求证,征询容纳你的阿基佩拉戈海;问他们,勒托身上所流淌的是什么样的血液,而神谕又对她的子嗣寄予了什么样的期望。”
浮岛沉默了,而我们能做的唯有等待……
就在我以为这样的寂静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时候,山峦与陆地开始浮出水面。
母亲低头亲吻我的额际,我可以感受到双唇接触肌肤煞那间的细微颤抖。她在我耳边轻柔地叮嘱:“记住,无论谁都有一个价码,手边的一切都可以用来作为交换;关键,是想象力。”年幼的我尚不能够理解她的意思,只有怔忡地点头。
扶着行动益加困难的母亲,依靠我行走水面的能力,我们跨越海峡,来到浮岛上。她的阵痛在我们着陆的那一刻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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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降生不曾为母亲带来任何痛苦,我的孪生子则完全不同。
阵痛持续了整整八天八夜。负责生育的厄勒提亚虽是一群早于提坦的神祇却终究受制于神后赫拉而不得到场。借着本能,我负起了她们的工作……
第九天的黎明降临时,我的孪生子诞生了。母亲为他取名——“福玻斯”。
“阿尔忒弥斯,这是你的弟弟,抱牢了。”母亲的脸上画满疲惫与虚弱,但话语中依旧透着某种不屈不挠的力量,“一定要照顾好他……这个世界上,他会是你最重要的……”
抱着怀中散发着万丈光芒的婴孩,我感到不可思议。这个柔软脆弱的生物,很快便会成为一个与我完全不同,又心意相通的存在——我的兄弟……我的半身。小心翼翼地亲吻着那被柔软的金色卷发所覆盖的小小脑袋,我的胸口开始感到温暖,自身的存在感,终于真实起来。
母亲伸出手,我将怀中的福玻斯举高,她却没有接过,反而捧住我的面颊低声道:“我的孩子,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你在我们这一族的命运中所占据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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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诸多族人陆陆续续聚集至得洛斯向母亲表达祝福。
我们应是强大的。每个前来祝福的神祇眼中所流露出的吃惊以及言语中的谄媚,再再证实着这一点。
我跟在母亲身边虚应着,心思全在怀里那无比可爱的小东西身上,暗自希望他永远不要长大;但同时我也清楚,那晚过后,他就会和我一样能跑、能跳、会说话并拥有操控自然的能力……
来访的诸神中包括了两位举足轻重的提坦女神:自然秩序的掌管者忒弥斯,以及前代神后瑞亚,父神的母亲。
瑞亚一如传闻所描绘是位和善的女士,对我也相当亲切,只是似乎并不喜欢福玻斯。在举手投足间,她总有意无意地避开,不着痕迹地拒绝抱他。
忒弥斯则恰恰相反,弟弟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从我怀中抱过福玻斯时,她的眼中有抹光芒一闪即逝,却正巧被我捕捉到。若不是母亲暗中制止,我很可能当即从她手中将弟弟一把夺回。
她们身后,另有几位年长的女神窃窃私语着,眼神不时瞟向我们的方向,“新世界秩序”几字断断续续传入耳中。我知道她们在讨论福玻斯——他,是特别的那个。
从我出世到福玻斯降生,不到十天的时间。
就在这十天中,我已懂得了奥林匹斯的生存法则:用力量去征服,用利益去交换,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
我知道自己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怀中的孩子,他将占据我心中大部分的关爱;但同时我更清楚,即便这个最亲密的血亲在必要的时刻也会是我手中可以利用的筹码。
我告诉自己:认清了规则,一切其实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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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的传说皆试图将勒托和她的一双儿女描绘成极为亲密的家庭,可惜那终归只是人类充满浪漫色彩的臆想罢了。
事实是,母亲不曾真正与我们亲近过。
那些为人类所津津乐道、以捍卫她的荣誉与尊严为名所进行的杀戮,实际上都有着其他的目的与理由:皮同的死是福玻斯和我在奥林匹斯获得主神位置的重要条件,他对母亲的冒犯只是正好予以我们时机与借口;尼俄泊的子女们是无辜的,但当尼俄泊向母亲挑起战争时,首先冒犯的却是我禁忌,于是那些孩子们沦为了神祇间征战的牺牲品……
对于如此种种,母亲的反应一直都是功利而漠然的。似乎对她而言,她对我和福玻斯的教养之责终止于我们能够独挡一面的那刻。这项使命一旦完成,我们和她之间的联系便逐渐淡去。
她只在得洛斯岛陪伴我们生活了一年。
当福玻斯与我都长成人类六岁孩童大小时,她于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走入月光下的迷雾,在之后的几千年间没有再回到这里。
离开前,她重新命名了我们——福柏•阿尔忒弥斯和福玻斯•阿波罗。未来要走的道路向我们展示了最初的几格台阶。
之后的大部分时间,母亲是在大地上度过的,不断地旅行着,偶尔作为孕育日月双神的女神接受各地信徒的朝拜。除了重要的庆典外,她不再驻足奥林匹斯;并非惧于赫拉的势力,而是她选择如此。至于其中的原因,她从未向我们解释,我们也不曾多加探问。
逐渐地,在神族中,女神勒托也被称为“暗藏者”。
福玻斯与我会定期在她选择的地点与其会面,但除了冰冷的政治与客套的问候,我们不会有更亲密的交流。一切,都规律得更像是例行公事。
母亲离去之后,在得洛斯的两年时间是我最纯净的记忆:不带杀戮、阴谋或欺骗,没有利益的纠葛与理念的冲突,只有悠游于小岛四周的雪白天鹅、海中人鱼的动听歌声、水泽仙女们妙曼的舞姿以及福玻斯灿烂的笑颜和唤我“辛西亚”时的软软童音。
那,就是幸福了吧……但这种幸福是脆弱的,从来都不能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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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俄尔堤奎亚岛(Ortygia),位于意大利西西里东南的一座小岛。
[2]雅典国王埃勾斯(Aegeus)在误以为儿子忒修斯于克里特丧命之后,跃入海中自尽,爱琴海(Aegean Sea)由此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