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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克努诺斯,森林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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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吧,人类的孩子
到河流与荒野中来
与妖精手牵手
这世间有太多你无法理解的哀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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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死于一场狩猎意外,母亲受了极大打击。一年后,她搬去北方,划出一禁区,不再见任何人,包括我。迄今,已有十年余……”克努诺斯在他那华美的林间宫殿中招待了我们。谈起悲伤的往事,他的眼中氲着水光,但终究没落下泪来。
“我带着来自奥林匹斯的口信。”没有迂回客套,我直接道明自己的来意,“必须亲口向她传达。”那一半是实话。
“我可以为你们领路,但只能到禁区外围,之后就要看你们自己以及……母亲的意愿了。”森林之子叹了口气道,“我必须警告你们,那里也是仙塚的领域。”
仙塚,那族妖精如此称呼自己。不同于和善胆小的花妖与脾气暴躁的地精,他们比之要古老许多,或许与上古神祇一般,甚至可能更早。多聚集于溪湖环绕、树林繁茂的山丘间,这支极其重视隐私的族群对外来者的反应往往是先杀了再说。他们有那么做的能力,但也不是没有弱点的——没有什么是一点寒铁不能解决的,潘如此回应克努诺斯。
我们在日出前启程,随克努诺斯一路北行来到一处半岛,阿淮亚最后的隐居地,也是……
“家园,美好的家园。”赫凯尔革如是感叹。
这片位于西大陆北方的半岛名为阿尔比恩,以海王波塞顿之子命名。
越过半岛北部的高地便是神族口中的许珀尔玻瑞亚——北方乐土,俄庇斯、洛克索与赫凯尔革的父亲北风之神玻瑞阿斯从不驻足的土地。那里不仅是三姐妹的家乡,也是我的母亲年轻时的驻地。
当年提坦之战落幕后不久,母亲离开许珀尔玻瑞亚,来到大陆南方加入奥林匹斯诸神。如今,我首次回到母亲的故地,挖掘的却是名陌生女神的过去。
“告诉我关于仙塚。”我向克努诺斯要求。玻瑞阿斯的女儿们虽为岛上土生土长的仙女,但大多时候都居于北方高地,与活动范围限制于西南部山岭地带的仙塚少有交集,能向我提供的信息也相对有限。此刻,她们正根据克努诺斯的描述,熟门熟路地带着我们抄近路前往目的地;原本的向导反而落在了队伍最后,也给了我与之交谈的机会。
“没太多可说的,古老、强大且凶残,极其重视领土。母亲警告过我,我也一直保持着距离。”克努诺斯淡淡回应。
“据说他们只能说实话?”刻意忽视对方明显不愿多谈的姿态,我继续追问。
“一直以来公认的说法是如此,只不曾有机会亲自验证,但对此我不会太遗憾——无论真假,不能撒谎,不代表不能歪曲事实。我的小姐,对待那群生物是不能掉以轻心的。”森林之子俊秀温文的脸上首次流露出某种类似于阴冷的表情,“他们能够呼风唤雨,有些传说甚至描述某种操纵时间的能力。”
“那恐怕真的只是传说了。”我不由轻笑——扭曲时间是可行的,但任谁都无法操纵时间——这种力量违背这个世界的法则。
“我很惊讶您居然会这么说,奥林匹斯一族可是自称为时间之父的后裔啊。”他轻松下来,嘴角再次勾起温柔的笑意。
“后裔,即他已不在很久了。”耸了耸肩,我回到自己更在意的问题上,“既然知道他们的危险,为何阿淮——布里托玛提斯夫人选择仙塚的领地……隐居?”更重要的是,重视疆域的仙塚如何会允许这般情况出现?
“与您一样,我也唯有猜测——过了这个山丘就是了。”他突然先行了几步,又半转过身,面容躲在背光的阴影中,语调透着苦涩,“若您真能见到母亲,请务必代我询问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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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山丘,进入眼帘的是一片繁茂树林。
“我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找到顺利进出的途径。”克努诺斯说着,一边示意我们跟上,“照着我走过的地方走,小心四周,不要碰任何东西,有陷……”
潘与洛克索的尖叫打断了他的话。显然,警告来迟了一步。数支带着寒光的长矛从天而降,落在潘之前站立的地方,他本人则整个攀在了洛克索身上。最初的吃惊后自是一翻鸡飞狗跳,以少女对某登徒子的一顿痛扁告终。
“大人,您刚才说到哪儿了?”赫凯尔革冲身边的克努诺斯无奈地摇头。后者在最初的惊讶过去,好脾气地回以笑容,转身继续往森林深处走去。
“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重新考虑一下我之前的提议,用飞的?”洛克索一脚踏住肇事者,很有气势地一甩长发,轻掸肩头不存在的灰尘。
“如果用飞的……”迈亚仰着头,就事论事地接口,“我们可能绕世界一周都到不了目的地。”
赫凯尔革就没那么婉转了:“小呆,花那么大的心思布这个结界的家伙,岂会忘了把那个计算进去!?”
“而且我恐高……”洛克索脚下传来虚弱的抗议。
“还有脸说!都是你,没事去采什么野花!?”骂得不解气,她恨恨地碾了碾脚跟,换来潘的痛呼。
“别闹了,快跟上。”远远传来俄庇斯的轻斥。
“残害生灵,还牵连无辜旁人……”抬杠归抬杠,洛克索还是移开了脚,拉起潘跟上前面的队伍,留下我在最后。远远地,依然可以听见那两位不亦乐乎的争执……
乘无人注意,我上前检查了那陷阱——并不是个太复杂的机关,路边的野花也的确开得很美丽。但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其中一根枝条上的记号,微小自然得不易察觉,带着丝淡淡的魔法气息。那形状……似鹿角。
抬起头,我正对上潘别有深意的目光。
快步追上前面的同伴们,不经意间,风中的呢喃传入耳中:『来吧,被选中的孩子……』
那声音,迷人如梦,空诡唯有异世之声。
四下张望了遍,不见有异,我低声问身边的赫凯尔革:“你听见什么没?”
“没啊,怎么了?”
“……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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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了结界的森林,虽广博,但终有尽头。
我沿途留意了下,若之前发现的那个记号真起着我所猜测的作用,那这地方的机关陷阱还真可算是天罗地网。一路虽不可避免地触动了其中的几个,但我们总算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全靠克努诺斯的指引。
真正令我们头痛的,是在森林外等待着我们的。
“迷雾,掩盖了道路”——本以为那是种修辞,原来竟也是在描述实实在在的状况。而大雾另一头的,以及其本身所隐藏的,连福玻斯都未能预知。
“我……只能到这里了。”克努诺斯满腔歉意道,“接下来的,超越了我的能力范围。”
“那里有什么?"俄庇斯问。
“我很乐意展示给你们看,可惜了能见度……”
“我试试。”从箭囊中抽出箭枝,我在翎中注入自己的光能,然后超正前方张弓放出……金色的光芒冲入迷雾,划开一条清晰地道路。视线所及之处,之前掩盖在大雾下的,是一片荒原。
克努诺斯点头上前,随意从地上拾起几枚石子,逐一掷出。
第一枚,被从天而降的闪电击中;第二枚,被一道飓风刮跑;接下来的几枚,被突然出现的流沙吞没……
我们当场石化——这,是种修辞。
“要命了……”洛克索低喃。
“没事,没事,”潘自信地一挥手,“看起来恐怖而已,终究只是自然现象……”
“看起来?大神,您法力无边,百坚不催;我们这种无名小卒可早就吓得半死了……”
“小鬼,我话没说完耶……”
“不就那套,动用自然之力必然需遵守自然法则——哦……”
洛克索一脸恍然大悟,潘一脸孺子可教,然后两人一同看向我。果然,默契是可以在冲突中建立的。
“似乎能者多劳了,殿下。”俄庇斯轻拍我的肩,话语间难藏笑意。
被委以重任,不为别的,偏偏因为自己逃跑起来比较快,我一时不确定自己应该感到荣幸还是无奈。斜了那俩家伙一眼,我走近那片诡异的土地,半蹲着伸出手,小心地不去触动结界……大地的脉动、风的轨迹……种种都充满混乱与敌意,却也如潘所言,都依循自然法则运作着。
“要多加小心,全靠你了。”赫凯尔革的话怎么听都像调侃。
潘则干脆就在幸灾乐祸:“如果出了事,我们可救不了你,只能回奥林匹斯搬救兵,到时就丢脸了。”
决定不理会他们,我绑牢鞋带、扎紧箭囊的系带,起身舒展四肢为接下来的狂奔准备……
“您真要独自去那里?”克努诺斯来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轻柔低语:太危险了……”同行的队伍中,唯有他对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流露出担忧——那其实是没有必要的。然而,面对这俊秀中带着着忧郁的容颜、温柔而殷切的关怀,我依然不由自主地品尝到一丝羞涩。
“我们可以依靠自身的防御对抗那些陷阱,然后一起通过——这么做的风险太大,任何疏失都可能导致伤亡,而且浪费宝贵的时间。”不着痕迹地抽回被握住的手,我别过头,尽量让语调保持公式化,一边告诉自己那加快的心跳是爆发力凝聚的结果而非突来的少女情思,“倒不如直接在速度上超越自然法则的限制,以我的速度做到那点是没问题的。更重要的是,我能保护自己——”
话音未落,我已冲入迷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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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过落雷,躲开飓风,在流沙与沼泽上飞奔,在暴雨与冰雹间穿梭……神族中,我的速度虽快却绝非顶尖,小时候福玻斯总能跑得比我快,但在反应与协调性上我却当仁不让。在驰骋了近半个时辰后,我终于超越了结界扭曲、延展的速度,冲出了迷雾。
“呼——什么!?“离开那片时刻变换着地形、天气的鬼地方,我力乏地一屁股坐下准备休息,却被眼前的景象弄得傻了眼:墙,望不到尽头的墙,完全由常春藤缠绕而成,唯一可见的入口就在我面前——不用猜就知道那墙后的是座弯绕曲折的迷宫——克里特女神们的奇怪嗜好。
上前以金弓小心地轻触,那绿色的高墙居然如一整体般开始蠕动……
“我若是你,会后退几步。”
循声转身,赫然见到潘走出迷雾。比起我的狼狈,他的仪态一丝不乱到让人妒忌。
“当我说那迷阵受制于自然法则的时候,我并没有直接跑过来的意思。不过,不得不承认,你那些女伴们的反应还真不慢……”他歪头打量着惊讶到无以名状的我,突然想到什么又问,“你不会真以为我打算把你丢出去不管吧?”
听到那样的话,我没敢承认自己确是那么想的,并且有那么一点点受感动。
就在那节骨眼上,他又补充:“本来打算搭顺风车的,但想到你万一失手……全军覆没的话,谁来拉你一把是不?知不知道有种鱼,巴掌大,却能在十分钟内吧一整头羊啃得只剩骨架?你祖母福柏就像那鱼,而我会是那倒霉的山羊,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有些家伙天生嘴贱。
“您的信心让我无比感动。”我不无讽刺地轻扯嘴角,“那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可注意过埃庇米修斯的造物?都是些非常杰出的作品,”潘念着胡须,老神在在地摆出说教状,“它们的天性中都对自然的变更有着敏锐的觉察力,懂得如何避开周身的危害,其中更有一些能够将自己伪装成自然的一部分……”
“连续变形?”我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你发什么神经,嫌命太长!?”
通过意志改变自身或他人的形态是大多数神族皆擅长的。除了用于那些无聊的玩笑与可悲的积怨外,这其实是门相当实用的技巧:通过利用其他生物特有的技能,不需耗费额外的气力,我们便能飞得更高、跑得更快,嗅觉更敏锐、视野更宽阔,让自身更具杀伤力或仅仅将自己隐藏起来……总而言之,效率极高。然而,无论变形者有多高明,即便能在形上做到惟妙惟肖,最后总会在态上露馅,因为模仿者终究只是在模仿——虽改变了外貌,其心神依然保有原状,而要掩盖神族本身的气息更需费上一番功夫。举个例子,若要从群鸟中找出冒牌货,不一定总是最笨拙的那个,但一定是最不合拍的那个。
此外,我们虽能使用所模仿对象的特长,却并不具备新形态该有的那些更精妙的天性——一种生物,其本身与自然间的互动、感知甚至预警等本能都必通过血脉传承或日积月累,没有捷径可循,其中自保的本能尤为如此。遇事的第一反应,若要养成新的,旧的便必须被舍去,复原的过程更会随时间的拖延而愈加困难;届时即便成功,所需付出的代价往往惨重。正因如此,我们总避免过久地停留于任何不属于自己的形态;相对的,在充满敌意的环境中进行连续变形也尤为危险。
“你说是玩命,我说是预计中的风险,至于我的精神状态,还没得到最后的诊断结果。”潘嬉皮笑脸地丢给我一只小瓶,话语中不无得意,“独家秘方,成倍增强变形的效率,能将间隔时间以及之后的适应期缩短成几乎没有,更能掩盖本身的气息。唯一的缺点,变形后使用自己原有的能力可能会有障碍——有所得必有所失,尤其埃庇米修斯当时没花太多力气考虑脑容量和智商问题;另外,最好别让药剂在体内停留过久……”说着,他又拿出另一个装着棕色液体的小瓶,仰头灌下。
轻晃着那个注满无色液体的瓶子,一时无法分辨其中的成分,但真正令我困扰的却并不在此:“你是如何做到与我几乎同时抵达的?”不是自夸,我的速度要比他快太多了。
“那迷阵中的魔法如同一些生物的自我防御系统,只有在察觉到威胁时才会做出反应——对它来说,我是个低风险……更正一下,这禁区察觉到的是一系列危险性极低的生物,并且一个个都没久待便人间蒸发了;这种情况下,又有你这主要目标在,它根本来不及锁定我。”不得不承认,这种手段自有其巧妙之处,若对其中风险忽略不计的话——尤其我自己的方式也安全不到哪里去。
“你变成什么了?让我猜猜……”我笑得很是恶劣,“蟑螂?”
“以及其他。要知道,蟑螂是种相当神奇的生物,上古神祇少数仅存的造物之一,饱经时间与环境的历练,值得我们学习。”潘应得有板有眼。
彻底无语,我放弃与他拌嘴,再次打量面前的绿色迷宫:“接下来怎么办?”
“仙塚的弱点在于寒铁,包括他们的魔法。”
“那么……如果那几堵墙决定攻击我们,这个应该会让它们三思。”说着,我从背囊中抽出福玻斯的佩剑。
“迈亚想一起来的,我让她留在那里,希望你不会介意。”
“当然不,她没必要为这种事冒险。”我应道,并不确定这番没来由的话用意何在。
“我想说的是,如果她也来了,这里可能没有足够的玩具分她。”不知何时,潘的手中已多了把剑,式样简单质朴,但那锋芒、气息却与我手中的如出一辙——“天铁”,取自陨落的星子,世界上没有比那更纯粹的寒铁了。“从我家小鬼那借来的,和你老爸那把正好出自同一块石头——俩小鬼第一次联手翘家的时候捡的,真走了狗屎运……”
第一次听到父神年幼时的事迹被提及而不牵涉血腥杀戮,即便仅是只字片语不经意地带过,也在心中留下了印记。我禁不住思忖:一件保留多年的旧物,却如此轻易地便给了福玻斯,其中可有深意?然而,那终究不是当下应有所想的事。暗自摇头,我将心思重新集中于面前的任务上,一边朝潘催促着:“走了,先看里边能玩出什么花……”
『来吧,被选中的孩子……』
又是那声音,来自迷宫深处。
“你有没有听见?”
“我想,”潘看了我一眼,不动声色地道,“更关键的问题是,那声音属于谁,为什么?”
有那么一瞬,我几乎被他糊弄过去了,几乎:“我会把这理解为你什么都没听见。”如果潘的假设有任何依据,那声音无论来自何方神圣都应只冲我而来。或许我应当对这装腔作势的家伙有所感激,至少他没直接当我是疯子——幻听从来都不是个好兆头,即便是神族也一样——只是他试图误导我的行为也算不上多高尚。我有些不悦却不得不问:“这会不会是个陷阱?”
“我们很快便会知道了。”他朝我挑眉。
还来,斜了他一眼,我决定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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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我讨厌迷宫。
一般情况下,对付迷宫最简单的方法便是认准一个方向跑,虽然费时但迟早会找到出口。以我的奔跑速度那应该是小菜一碟,只是目前的情况完全不属于“一般”。
理论上来讲,妖精的魔法在面对寒铁时会失效。我手中的剑应该能在那堆绿墙中杀出条捷径来,但理论与实际不总能配套,一如眼下。
残酷的现实是:寒铁虽有效,但在我开辟道路的同时,迷宫的其余部分也在不断扩张、改变,不仅仅在结构上,而是一并挪动了脚下的土地、扭曲我们所处的空间!
无尽的转角、弯廊,逐渐流失的时间与方向感,不断增长的挫败与无望……是的,我讨厌迷宫,尤其是施了魔法的的那种!
所有能想到的手段皆以失败告终,我却始终在原地打转,甚至回到了起点——该死的仙塚!
“决定放弃了没?”耳边传来潘悠闲的询问。
我双手撑膝,忙着喘气,无力与他争辩,唯有倔强地摇头。
“这座迷宫,你必须循着正确的路线方能离开。”
“正确的路线?”好不容易接上口气,我立即回以冷讽,“说起来容易,你要不要去问问那堆杂草?”
似乎听懂了我的侮辱,迷宫的绿墙开始激烈地抖动,然后数条常春藤朝我们飞袭而来……
“退下!还没学乖!?”我举起手中的寒铁,它们立即识相地放弃攻击退了回去,一边还瑟瑟发抖。不难猜测,面前的迷宫必然又更动过了,且变得愈加复杂。说来这还真符合印象中仙塚的形象——一群欺软怕硬,卑鄙狡猾的家伙。“你到底有没有办法?”我转头问潘,“这不是卖关子的时候。”
“理论上讲……这座迷宫不过是幻象。”
“理论……”我不由嗤之以鼻,“我希望除那之外,你也有依据。”
他居然一脸严肃地对着我问:“你没闻出来吗?”
“我不是……”才想警告他莫要胡扯,却猛然意识到对方的深意:幻象,一如变形,能迷惑各种感官,却无法完全掩盖其真实的气息;另一方面,其中细微的差别也不是个新手或冒牌货便有能力区辨的——唯有助长自身兽性,方能善用其本能,这便是为何潘如此得意于自己的那剂“独家秘方”。
不用我开口,死老头已知道我在想些什么:“雌性往往比雄性更敏锐。”
我朝他眯起眼,一点都不上当。
“好吧,好吧,我刚用过一回,再用的话后果不会很有趣……”潘一脸不情愿地嘟哝,“副作用……”
想到要他承认自己作品的缺陷一定比杀了他还痛苦,我逐而满意地伸掏之前的那只药瓶,仰头灌下……甜甜的,不难喝……
“半瓶就可以,不用多。”他慢半拍地叮嘱,显然是有意的。
猛地吐出尚在口中、多余的三分之一,我瞪目结舌地看着药剂在地上连连冒泡,最终化作一股黑烟,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万分嘶哑:“如果我有三长两短……”
“福柏、勒托,尤其你那双胞胎,或许还有你老爸,会把我扒皮凌迟。”牧神不以为然地打断我,“放心,我知道。”
“你——”没能吐出更多的威胁,我已四肢着地,以一种并不属于自己的形态。眼中的世界暗淡下来,周身的景色扭曲成陌生的比例……同时,我领悟到一种过去不曾感受过的清明。不断脉动着的、充满勃勃生机的绿墙退入背景中,取而代之的是由气息构筑的道路与眼中的景象交融在一起,却无比鲜明:透过层层枝叶,风……泥土……青草……灌木……芦苇……水,好多水——“一座湖,在另一头!”我兴奋地说道,出口的却是阵阵低吠。我恨恨地转头朝始作俑者龇牙,却得来头顶的拍抚以及耳后的轻挠。我不仅没了怒气甚至很丢脸地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乖,快快带路吧……”混账声音中的戏谑不可错辩。
理智告诉自己应当扑上去狠狠教训他一顿,我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在通往大湖的路线上飞奔,不曾停顿地避开来袭的藤蔓。潘紧跟在我身后,寒铁的护卫一丝不漏,不用看便知道那张欠扁的脸上挂着一脸得意。
本能,有时候真是相当恼人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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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四肢飞窜的感觉与双腿奔跑完全不同。后者始终保有一种掌控力、一种使命感;前者却充斥着野性与欲望,在失控的边缘咆哮,唯一的指引是锁定的目标……
直到被大湖的气息团团包围,直到耳边传来潘的厉喝,我才不情愿地停了下来。一只小瓶凑至嘴边,难闻的气味令我皱鼻,但终究还是乖乖喝下。
效果是即刻的——思绪不再单一,理智凌驾本能,视野间的迷雾被揭去……世界恢复了我所熟悉的色彩斑斓……
然而,进入眼帘的却不是我所预想的碧波荡漾——路途的终点,没有大湖的踪迹,不见女神的身影,等待我们的是一片污黑沼泽,铺陈与幽冷阴霾的天色下,黑乎乎的朽木一片死气,泥浆般的水面偶尔会冒出几个气泡,带出股股恶臭……
“看来所谓‘天性中的敏锐觉察力’也作不得准。”到这地步,挫败已属正常,我连失望都懒了。
“这不可能。”潘的脸上难得地流露出凝重,“我也察觉到的,大湖的气息源自这里。”
“至少,我们摆脱了那讨厌的迷宫。”苦中作乐不是我惯有的风格,但眼下也不是惯常的情况。
“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们应该正处于迷宫中心——这是座为克里特女神而建的迷宫。”
不同于普通的迷途园,克里特迷宫的终点在其中心,迷宫本身不仅是种防御,更是圣所的一部分。
“你确定这不是又一个障碍?”
“绝对不是,我甚至可以更进一步,推断这里便是整个结界的中心。”潘沿着沼泽边缘自顾自地开始探索,头也不回地答道,“仙塚对仪式及传统有着无法控制的执着,一如他们对谎言的无能为力。而阿淮亚有一个在克里特不常使用的头衔——湖夫人。”
“湖夫人”,乍闻这称号,我心中一动——在忒弥斯的预言中,她称我“湖滨的少女”,但那不是真正引起我注意的地方:“你对仙塚相当了解,之前却装得一无所知。”这并非指控,不过是一番观察后的结论。他放慢了脚步,我连忙追上。
“可知道神族为什么以‘妖精’称呼他们?”
“因为……那是他们的类别?”我微微皱眉,不清楚他明知故问的目的为何。“妖精”是一种概念极其含糊的类别,其范围广到可以涵盖除神族外所有居于山野间的族群,狭隘到可以仅指几支耳朵尖尖、脾气怪怪的人形种族,以我们现在必须对付的那支最为古老。
“你可会称自己人类,称特里同[2]鱼,称我山羊,称……”
“你肯定要我回答那个?”接收到潘难得的警告眼神,我悻悻改口,“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要说贬称,这算好的了;外界送给奥林匹斯的一堆绰号,那才叫精彩咧。
“他们与我们并无二致。知道这点,你对仙塚便也有了足够的了解。”
“我有没有提起过自己有多讨厌谜语?”
“配合一下。”
“你的重点在哪里?”
“注意到没,那些不一致?”
“又是个谜——唉哟!”冷不防后脑上挨了一下,我只好乖乖回答,“森林中的陷阱吗?比起之后我们遇到的,包括眼下的,那些的确显得过于……手工化?”
“你觉得是为什么?”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出题,显然他老人家认为这是个授课的好时机。
“不同的魔法都有其独特的痕迹。假设这里与之前的那重结界真出自仙塚之手,那么森林里布下结界的很可能另有其人。那家伙在无法伪造仙塚手法的情况下,唯有采取最原始的措施来隐藏自己的身份。说到这个,我之前注意到了一个小小的记号——”看了潘一眼,我补充,“托你的福。没有任何魔法的气息,是典型的猎者记号。如果我也更进一步的话,我会推测那些机关是专为阻挡南方来的访客而设。”潘看起来对我的分析没什么不满,我于是轻描淡写地继续:“此外……我是否多虑了?为什么我会觉得你怀疑克努诺斯与此有关,所以你留下迈亚监视他?”这才是之前他要我莫介意的吧……
“对此你的想法又是什么?”潘不答反问。
“我也觉得那种工作并不适合俄庇斯她们。而你,多虑了。”对我。
“那位……王子,你是喜欢他的,不是吗?”突然冒出来的英俊王子,涉世未深的少女怎么可能不被迷惑?要我是潘,恐怕也会那么想。
“对啊,”我并未加以否认,对泽地的探索也不曾停顿,“漂亮有礼,忧郁的微笑,悲伤的过往,每个女孩难以抗拒的诱惑,我又如何可能例外?”我意图坦诚,出口的话却全然不像那回事。
潘的目光专注在我脸上,似是想要找寻某些蛛丝马迹,半晌后却放弃般挥挥手道:“是我多虑了,居然忘了你是他的女儿……”
“我会把那当做褒奖——”我随口应道,疑惑于对方语气的怪异,但那丝想法随即又与差不多消耗殆尽的耐心一同被抛之脑后,“这是浪费时间,我去对面看看。”不等潘有所回应,我径自踏上水面飞奔而去。
沼泽的另一头,等待我的是又一堵绿墙。
我想都不想地举起剑,打算自行开辟出路——
『来吧,被选中的孩子……』
这次,梦呓般的呼唤明显来自身后,来自那片沼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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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摘自威廉•巴特勒•叶芝的诗歌《被偷走的孩子》
[2]特里同,波塞顿与安菲特里忒之子,半人半鱼的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