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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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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本以为私自把自己的印章印在茶砖上会被骂。不料奶奶在听了她转述的舅舅的话之后连连点头。“不错,这主意不错。嗯,这个模子不会跟别人家的重合犯嫌。”
“奶奶,这个是按照二姨表舅送我的印章做的。您看……”她的舅舅很多的,有奶奶娘家的有母亲娘家的,得加以区分。
“你说关外的那些人谁认得这是什么字?即使知道了是端午二字,那以后你出门买卖就更能说服人了。”
“是——”
“那今后散茶是不是要多进些?”
“不一定!先看看卖得如何。对了,你要跟梁家老二他们一块走归化的话,可以跟他们允些散茶。”
“他们家今年好像也进了些散茶。但可能没咱们多。”
“呵,他们进的是江南的炒青,价钱贵,但恐怕草原的那些贵人们吃不惯。先问问他们吧!唉,你三叔四叔在扬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送来的东西年年不翻新花样,好不容易送回些紫砂茶具茶罐吧,样式也太脂粉文人了!这摆上一年半载的大概也没人买。”
“奶奶,说不定那些蛮人的女儿们喜欢这些东西呢?”
“呸,那些姑娘早早就嫁人生孩子,哪懂得品绿茶!”
“那,奶奶,就当叔叔们借进货的名义孝敬您点好东西不就成了。”端午总算搞明白了奶奶的意思,赶紧把那套最惹眼的紫砂竹节茶壶和茶盏里,泡上舅舅们特意赠送的绝品雅安黄芽。回头得给跟她关系不错的四叔写封信,告诉他老奶奶喜欢什么样的孝敬品。
“哼,当我不知道那些小子在风花雪月的扬州做什么哪!”
“奶——奶,您先说说要端午带些什么东西回来孝敬您和娘亲!”端午拉拉扯扯地,将老人家的注意力转开。
“你平安就成。”
“那您做什么还叫端午跟梁家的人一起走?莫不是梁家的小宝成也跟着去?”小崽子我可聪明着呢!
“呵呵,端午,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家要你这个媳妇人选?”
“哦,那这回我就要显得霸气跋扈、蛮横放肆?”因为梁家爷爷和伯伯们既想要个商人媳妇、又想要媳妇柔顺听话……就跟让老虎学猫一样好笑!
“随你!对了,你娘的二侄子也跟去。”
“王家的几位舅舅还行……就是做起生意太死板,还挺贪心。我看他们不顺眼!”
“乖端午,奶奶也舍不得你嫁去操劳。不行就招个女婿,可以陪着你走南闯北的,也不必担心长年在外没人遮挡的。”
“哦。不过一般有出息的是不是都不肯让上门女婿?”
“哎,不急。只有我们端午挑人的份,可没有别人家挑我们端午的份!”
“奶奶!快说要去哪几个地方!”
“那个小归化城也没什么东西……那,你先去弘慈寺白塔和昭君墓替我上个香,听说延寿寺里也有高僧住持……”
端午想,这是否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商人之家,本就把奔波千里万里当成常事。但路途遥远、凶险莫测,同乡们往往一同行走、以便多个照应。王家是端午母亲的娘家,梁家则是秦家粮食生丝的卖家,平日里关系都不错。这次秦家的四部四挂大车、十号人,跟各家的合在一块,也有浩浩荡荡二十辆马车,好几十名大小新老商人。
他们并不走杀胡口的老路,而是从山阴所、朔州,直入河套草原,再至丰州。
“……这一路是前几年探的道,这时节虽然冷了些,但草料足够、海子也多,那些大小的牧主们都乐意为车里的东西付大价钱。”
端午记下沿途长长的地名和周围人的讲述。她走过张家口和杀胡口,但从没像现在这样独当一面过,虽说和她一起上路的都是秦家二十多年的老伙计,但最后关头拿主意的仍然是她。
默诵着奶奶和母亲交给自己的册子,厚厚上百页纸,记录有各种货物的辨别和价钱。其中有些是她早就熟悉的,而另一些则是她此行要把握的。
“马二叔,换我赶车了!”
“小姐,您昨天刚赶过。”
“没事。一两个时辰还不至于劳累吧。”
其实端午怕死了连续拽缰绳的姿势,往往一个时辰下来就腰酸背痛。但这次行程是奶奶力排众议(其实也没人反对)为她争取来的,她绝对不能在自家伙计和别家的人面前示弱丢脸!
* * *
老一辈的说,这条道三十年前是死路,到处是蒙古人的劫匪,因此朝廷下令封市,让那些牧主们没有盐吃、没有锅子作饭、没有茶水来去膻腥。但后来那些蛮人就学乖巧了,主动肃清草原上的流民土匪,这样商人们才乐意给他们带去大量的好东西。
“端午,明个儿你就能看到秦昭王筑的长城。”王家大舅这样说。这些日子的赶路和买卖下来,大家已经完全接受了端午。
“哦?在草原上?”端午吃了一惊。
“是呀!十天后我们到的地方,以前是赵武灵王的九原郡。”大舅握了握拳头,“可现在被蒙古鞑子占了!”
“舅,您别气。那些骑兵再厉害,不也要您的盐,我的茶吗?他们还不照样得学汉文、读汉书,买汉人的东西吗?”
“端午,以前蒙古鞑子统治中原的时候,大家过得多苦呀!哼!你别看那些人退出去了,可他们亡中华之心不死!”
端午看着大舅义愤填膺的样子,想:即使朝廷官吏糟到这种地步,大家还是憎恨着残暴屠戮中原大地的外族人。只,他们这些“忠心”的汉人子民,正在送大量铁器给外族、以得到毛皮马匹等东西,好拿回来赚取大笔差价……
“舅,我看了知府大人的书,他说若有上万的女真骑射战士聚集,辽左卫和右卫都不是对手。”
大舅沉默了好一阵子。“不错,外族士兵是强悍。可就那么点人口也能打中原,我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是朝廷……呗。”
“唉——朝廷!哼!”
大舅一抖缰绳,冲到队伍的最前头,不知是不是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哭去了。而端午则“惊喜”地发现,自己拉上两个时辰的缰绳也不会手发麻了!
“小姐,要不要歇歇?”
“不用,马二叔,我不累。”
“那,要不要练练弓?”
弓箭啊?端午发一会愣,结果差点让几匹马跑到队伍外头去,赶紧又拉回来——还好这是在草原上,根本没有现成的路,不然她这会就翻车了。
“小姐,还是我来吧。”马二不由分说把她扯进茶香浓郁的车厢内,把付有大半个她身长的弓塞进她手里。“来,这是新打的铁扳指,打算看看能不能卖。”
原来是这个主意!端午是知道这批的货里有几十个虎面黑铁扳指,但没像现在这样拿起来自己用过。
大了些,但还能用。只是她拉开了弓——因为她打过铁、糊弄过几把大刀,有把子力气——却不晓得如何射准,几支木箭都不知道弹到什么地方去了。真气人!要练就一边骑马一边射中猎物的本事……大概她到死也学不了吧?!
他们果然看到了被遗弃的长城。和杀虎口的壮观城隘完全不同的是,这里的长城被岁月蹂躏成了一堆废墟。
也就那么一瞬间,端午觉得自己胸中有着无限火热的民族大义……不过当她看见远远过来的一队毡蓬牛车时,立刻就忘得一干二净。她是商、家、的、女、儿,“大”事自有吃皇粮的男人们去担,她只要管赚钱之类的“小”事。
王家的伙计在简易搭起的火灶上熬起了奶茶。浓浓的茶汤配上黄油、奶皮和糖盛在白瓷碗里,不论来者换不换东西,每人一碗。而对方则送上切成方块的熟羊肉。大家伙儿围着火就开起了宴会。
草地上,山西来的、渤海来的、瓦剌来的、库伦来的,统统成了蒙古人。
端午挺喜欢喝这种茶,尤其是在又干又冷又没瓜果的地方,喝这东西解腥解渴解乏。她望着快乐的人们,实在很难相信:这些不喜欢占别人便宜的牧人们会成为凶悍的兵马,挥起刀来屠杀抢掠?
远远地又来了一队,但都是马和马车。
几名老牧人站起来交换着意见,竟然都从靴子里摸出了短刀。弄得汉商的人也紧张起来,几名负责护卫的伙计抽出了腰间别围着的连珠环,成了端午曾经见过的连环铁鞭。草地平静好些年了,虽然他们是铁匠出身,可至今都没动过车厢底夹层中藏着的砍刀。
端午看看自己的手,想,怪不得走商路都得是男人,吃苦不说,还有就是会碰上凶险。但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事事靠父兄的弱女子,事实上她也没有父兄可靠。
那队人马走近了,没有刀光闪烁。大家面面相觑,也纷纷将手里的武器收起。那些也是打着辫子的草原商人,但强悍之气形于外。
端午眼微眯,这群人中有几个是跟自己打过照面的。
“好久不见!几位客官。”
——口音奇怪但已有些熟练的蒙古语。
“……好久不见!秦小姐。”
——基本上听不出外族口音的俗音大明官话。
这是上回端午在铁货会上见到的一拨商人,不过现在他们都穿着蒙古帽子长靴、带着弓箭和刀。但还是自称商人。
端午假装天真地奉上奶茶,新加入的人们每个都很有礼貌得站起来接过。
“我还以为你们是强盗呢!远远的就看见一队人马飞着过来。”摸了摸一匹白色大马的脖子,那马在主人身边不敢造次,“它跑起来可真漂亮。”
“这是畏吾儿那边产的马,跑起来快,但驮力不足。”马主人是那个令端午印象挺深的少年人,只是全副武装令他看上去成熟不少。“我们在草原上不得不这样武装,碰上狼群也不怕。”
“那你们带了什么东西出来呢?”
“……人参。”少年平淡道。
“怎么卖?”端午挺直了背。在京师的大伯说:朝廷在议辽参价格太高、要不要停市等等,让他们多考虑走蒙古这条道——京师不愁卖不了马匹,江南不愁卖不了人参。
“比开原市上的便宜三分之一。”
端午立刻叫来自家的伙计们。其他家都不收人参和貂皮,她家什么都要,应该说她端午小姐什么都敢收。
“这样的做法倒是新鲜。”李葛是药材生意上的老手,十岁就开始起早摸黑跟药材打交道,几乎是个活药书。“是晒干了的人参,可以放上一两年不会坏。”
“可以放五年。”显然是头目的中年人道。
“几位客官尊姓大名?”客人是端午认识的,大家默契地将交际的事情都让她来出面,即使她还是个没长成人的女孩子。
“我等都姓萧。在下萧努,他叫萧东丹……”
“萧老爷子,这批人参我都要了。”
* * *
火没有熄灭,点点地围绕着营地。几只狗趴在车辕底下,时不时竖起耳朵张望,但没有叫;极远处有狼嚎或者是其他野兽的声音。
端午自告奋勇来值夜,事实上她想独个计算一下这几天的买卖成果,反正明天白天可以在车上睡。
最大的一笔应该是人参,花出去白绸两匹、彩锦两匹——怎么样都划算。走草地的收获确实远远大过风险的威胁。
草被轻踩,发出沙沙声。
“你们怎么不走张家口的那条大道?”萧东丹——天啊,他还没到十六,却看起来不小了——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整个营地里就他们两个的年纪在二十以下。
“价钱划算。你们不也是想从河套入关。”端午就着余火记录着新做的十几笔交易。不对,两罐散茶卖便宜了!唉,能不能反悔啊?
“大家都想做点好买卖。你们的铁器不用运到张家口了,直接在归化卖掉吧。”
“……为什么?”端午转头看他。
“赫图阿拉造起了铁匠屯,整个建州卫差不多都不需要大明的铁器。”
“那海西卫呢?”
“他们在忙着打仗。野人卫你也知道,买不了多少。”
“那你们是从野人卫而来?”
“……是。”萧东丹笑了笑,“你确实精明。”
“我没去过,但可以看书、听老人讲述。”
“你识字?”
“不怎么识蒙古字。”
“女真也有自己的字了。”
“我连女真话也不会讲,更别提他们的字了。不过我会讲两句畏吾儿话。”比如‘这个怎么卖’。
“那你得学学。建州卫到处吞并各部,应该会超过叶赫吧,将来你们的大主顾就是他们了。”
“那,他们有一万壮丁吗?”
“当然不止。”
“哦。书里说上万女真骑兵是无可抵挡的。”
“蒙古骑兵也一样。”
“你不是蒙古人吧?也不是女真人。”他和他族人的五官都很深,不大像她见过的几个族。
“我们祖上是契丹人。”
“啊,怪不得姓萧呢!”
王家的狗儿跑来她身边。她抚摩了会狗儿的下巴脖子,喂它一小块羊肉,它嗅了会还是慢慢吃了。不要说狗,连人都要习惯不同地方的饮食习惯。
“你的家乡产丝绸吧?我在建州见过那里的头人说这是给大明皇上做龙袍的绸缎。”像金子般闪亮,只是不是明黄色的……想来那样的龙袍极耀眼。
“现在不多了,而且都是官家采买,谁做得起赔本买卖。”
“官价很低?”
“是,摊派也很重。我曾祖父那一辈还有上万个织机,现在连五千都不到了。”
“送一名织工去赫图阿拉,领路的和织工本人,每人赏银五两,还发给房子。”萧东丹轻声道:“铁匠和矿工是十两,还送一头牛、一匹马和四头羊,每个月除了工钱,还领跟他们的族人一样的吃食和布料。”
“……织机呢?炉子呢?”
“这我不知道。但活人应该比死物更重要。”
“你错了,死物比人值钱。”端午总感到有什么不大对的地方,过了会才明白过来,“女真要自己开矿冶铁?”
“已经在开、在冶了。听说还在垦荒地、种桑树。”
“……那他们已经不需要大明?”
“他们不产茶。”
“山西也不产茶,佛朗机更不产茶。”
端午站起来走了几步,突然有趣地想:自己一介民女,凭自己的容貌也不可能被选上妃子、进而影响朝堂,何必在这里为时局着急?
“哈,庸人自扰矣!”
萧东丹也是值夜的人——可能也是自荐?——看着她时而若有所思、时而摇头傻笑的样子,即使疑惑也不便多说。听说汉人的规矩大,男人和女人是不说话、不见面的……
“你几岁了?”他突然问道。
“啊?哦,十三。”
“十三?!还没出嫁?”
问话的人觉得奇怪,回答的人更觉得奇怪了:
“我还没到十五及笈呢!你们那的姑娘这个年纪都嫁人了?”
“呃……也不是每个都这个年纪。”是更早的都有。
“那你也成亲了?”端午忽地感到有些失落,像被一个人留下一般不舒服。火光下仔细看,这家伙长相还真不赖呢。搞不好已经娶了两个妻子了!舅舅说过,蛮夷们可以有无数个妻子,父亲、哥哥死了,众妻儿和财产都由儿子、弟弟继承。那时她说什么来着?好像是说,荒蛮之地、人口稀少,这也是无奈之举;何况要是那里的女子嫁了个早死的或年纪很大的人,在教化不到、孝道不彰的地方,岂不是要活活饿死……忘了舅舅那时怎么回答的,似乎是被她问傻眼了。
“……我没钱成亲。”
“没钱?”呵呵,哈哈,嘿嘿……扯你的淡去吧!“好,看在你我有缘,我挺你银子!除非你要娶公主,那是没想头的。大明的公主从不和亲。”
“……多谢,我会自己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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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情节需要,将年代打乱。如《五杂俎》、《九边图略》的出版日期提前了不少,而《筹边纂议》的推迟了不少;两本书的内容也交错。此外,路线、细节等也系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