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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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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白天要陪着脾气古怪的河神殿下说话还要可怕的是晚上。他必须跟河神殿下睡一张床。
三年来,无论是小蒙野因为做噩梦而胡打乱踢,还是吓醒了之后的脾气恶劣,梅苦都觉得不要紧,他甚至还慢慢学会了哄做噩梦的小殿下,抱着他的小身子慢慢拍他的背,在他的小脸上轻轻亲一下,给他讲一些好玩的东西,哄着他说不要怕。清醒的蒙野总是对此嗤之以鼻,说梅苦瞧不起他堂堂河神的胆子,说梅苦蠢死,可是闭着眼陷在噩梦中的小孩,却总是因为梅苦那轻柔的声音和拍打渐渐恢复平静,重新回到香甜的梦乡。
可是在那个混乱可怕的夜晚之后,跟河神殿下共处一张床的梅苦,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连呼吸都轻了许多,只是闭着眼,像只胆子被吓破的小兔子一样,敏感而怯懦地感受身边的动静。河神殿下刚坐下来,他就打了个寒颤,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河神掐着他的手臂,毫不客气地拨他的眼皮,“装什么死?”
“没、没有……”
“你怕什么?”河神冷笑,嫌弃地拉扯着凡人的头发,“你以为本殿下对你有什么兴趣?啧。要不是实在是一个人睡得烦死了,就算你哭着喊着,也还想爬上本殿下的床?”
梅苦看着他,漂亮神气,高傲,眉眼好看地画都画不出来,身份又这般尊贵,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对于一个干巴巴的凡人,又不是不知道无趣得很,怎么可能再起什么兴趣?他悄悄松了口气,小声道:“殿下说的对。”
河神抱着手臂,阴着脸,“别睡得跟死猪一样——你的责任就是在一旁守着,必要的时候叫醒我。”
梅苦张嘴就问:“你还做噩梦么?”
说出口才反应过来,赶紧捂住闯祸的嘴巴,小心翼翼看河神殿下。居然也没生气,只是脸色更冷了:“本殿下怎么可能做噩梦?”
梅苦赶紧附庸着拼命点头,心里却忍不住想:死不承认做噩梦要人陪…这一点真的是一样的呢。
河宫里因为常年见不到阳光,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点着青铜鱼俑长明灯,那灯光会随着时辰而改变,主人就寝之后会换上淡蓝色的幽光,整夜燃着。梅苦只要一睁眼,便被那微弱幽暗的蓝光所包围,他一直觉得果然神仙住的地方就是不一样,夜里这么看上去,这种感觉与人间天差地别。
然而人间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倒不见得有多不好。
他不敢翻身,只是睁着眼发呆,不想河神殿下还是被吵醒了,有些不耐烦的拿肘子碰碰他:“你怎么还不睡?”粗声粗气的,却没有很不高兴的样子,看上去心情还不错。梅苦小小声道:“我马上就能睡了。”河神殿下哪里管他说什么,大手摸着伸过来,遮住他的眼,一贯的霸道:“闭眼睡觉!”然而他自己却又翻过了身,看着规规矩矩将两手放在心口一动不动的梅苦,感受着他的睫毛在手掌中微微颤动的样子。像是在岸上看到的蝶,翩然轻盈,就那么飞过去,留下淡淡的痕迹。他不挪开手,问:“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人间的晚上。”梅苦不敢动,任由河神殿下的手就那么放在自己的眼睛上。闭上眼,一片漆黑,不论你身处何地,都是这样的。河神殿下动了动,声音粗起来,被他哪里恼怒了,手下一用力,揪起他的一根睫毛,让梅苦皱眉受痛:“你的脑子里除了人间你还会想什么?”
恶狠狠的,满是鄙弃。
梅苦愣了愣,他不过是一个凡人,脑子也没有多少东西可想,自然会要想着凡间。河神殿下不管做什么他都不敢动,只能生生受着,让河神殿下拔下自己的睫毛来。
“怎么不说话?你在装死还是在生气?你敢生我的气?嗯?”
“我不想了。不敢的。”
“不敢?哼!”
“……”
“怎么不说话?”
“殿下你命小的闭嘴睡觉了。”
河神殿下粗鲁地推推梅苦,别以为闭着眼就能装睡,从呼吸就知道他还醒着。这种阳奉阴违,心里不愿意嘴上还恭恭敬敬的毛病,怎么一个个都有!尤其是在这小人类身上,尤其讨厌。
“凡人。”
“殿下有什么吩咐?”
“……人间很好么?”
梅苦没想到这河神殿下闹了半天却只问了这么一句,有点愣神。人间么?那个人间,他生活了十四年,父母虽去,还有一个妹妹,他一直都想着要好好干活赚点钱,给妹妹制一点嫁妆,好让她能嫁个好人家。至于他自己,却是没有想过。如果留在人间,继续在叔叔家干活,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他的人生从进入河宫那一刻起,好像就拐了个弯,而且还不知道会拐到哪里去。
他记忆里的人间,夏日骄阳灼热,冬日白雪纷飞,春日是野花绚丽的青,秋日是收获藏纳的金。一年四季,色彩分明,该做的事情也都很明确。他跟着些叔伯上山下水,在田地里晒得中暑,在树下摇帽乘凉,痛痛快快喝一碗凉茶。起风之后要添加衣裳,食物储备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冷,眨眼就快到了年关。劣质的鞭炮在外头劈里啪啦,他们呵气取暖,把那些祭祀用的东西搬过来搬过去,饿极的时候分吃一个冒热气的馒头,厨房的大娘子还会特意暖一些汤水给他们送来。大片大片模糊的日子就这么过去,那些寒冷和饥饿也记不太起来,只有温暖和热闹,喜气洋洋的喧嚣,尘土气息的茶碗,这些清晰的细节留下大致的气息和印象,让他在这个神奇美丽的河宫里,时时想起。那是人间的气息,人间的影子。
比起来,河宫要好一百倍一万倍。可是这是不一样的。
梅苦道:“也不是很好。”
蒙野拿眼睛瞅这个凡人,既然不好,那为什么还要想着,没事就拿出来发呆想一会儿?或者是有什么,让他这么念念不忘?
他心里不耐烦,觉得自己已经平白浪费了气力,为这种卑微的人类以及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实在是有点莫名其妙,恶狠狠冷笑着:“到底是凡人,短浅无知,你爱怎么想你那个不好的人间,都随你。只是你记着,你进了这河宫,就别想再出去,这辈子都别想!”
梅苦点点头,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他哪里知道他这种没有反应的反应,让心情恶劣的河神殿下更是不爽快,恨恨转了个身,威胁道:“再不睡杀了你!”
第二天起来,河神殿下依旧是阴着脸,撑着脑袋心不在焉听钦吾回报大小事务,钦吾给他身后立着的梅苦使眼色,意为“昨晚你哄孩子失败了么不然怎么又是这么一副脸?”。梅苦搬回寝宫之后,开始贴身跟着河神殿下,白天做小厮晚上暖床哄人睡觉,神奇的是,从梅苦回去之后河神殿下的脾气也好多了,起码不再会看谁不顺眼就要砍脑袋什么的。钦吾琢磨了两天,觉得自己找到了河神殿下前阵子脾气暴躁的原因——就算是神仙,老是因为做噩梦而睡眠不足,也会不爽的。
梅苦悄悄点头,不过他没敢说,是因为他失眠,才导致伟大的河神殿下也没睡好。他怕等下钦吾会来找他算账。
蒙野冷笑:“这种蠢事情也要来问我?你这个丞相是做什么吃的?本殿下这是养了一群废物?!”
钦吾眼观鼻口观心,很是认真的样子,等着睡眠不足脾气不好的河神殿下发完这一通火,反正每次都是他来挨骂,骂完也不是他倒霉,都习惯了。然而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河神殿下是看这个漂亮的丞相左右不顺眼,大手一挥,被河神大人挑出了无数个小毛病的丞相大人就这么被发配了。
钦吾眨眨眼,不确定问:“殿下您说哪里?”
“北海!”
钦吾看河神殿下身后那个满脸焦急又不敢说话的梅苦,抿着嘴妖妖娆娆一笑,非常迅速的交出了自己的水晶官印,“罪臣领旨。”
梅苦:“……”
钦吾走之前,梅苦趁着河神殿下在睡午觉,偷偷摸摸跑去送他,泪眼汪汪看着他:“我问了,北海很冷很冷的,而且那里有很可怕的凶兽……你去了之后要怎么办啊?”
“所以这包衣服是特意给我准备的?”钦吾有点感动,更多是觉得好笑,“你以为我会凄惨地被冻死?”
梅苦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了,可是在这河宫里,除了小娃娃之外,他熟悉的人就是钦吾鱼虾和阿檀,现在一个个都要走了,他心里舍不得,也牵挂得很。而且虽然钦吾是漂亮神气的鲛人,可是看上去也不是传说中那么可怕的凶兽的对手,他忍不住就有点担心。
“什么东西?”钦吾受了那巨大的包袱,翻了翻,看到两只白玉瓶。
梅苦才想起来:“这是我埋在珊瑚树下的酒,用你的桃花酿的,你带着路上喝,可以御寒。”
钦吾拎起来听了听声响,想了想,还是把一瓶塞进了袖子了,却把另一瓶还给了梅苦。梅苦不懂,“你不要么?”钦吾看他这完全不明白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傻的啊?就那一位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样子,知道我拿了‘属于他’的东西,估计我到了北海都没好日子过。”
“啊?”
“你忘了你的酒是想着给谁酿的了?”钦吾恨不得一瓶子下去砸醒这个不知死活的凡人,河神殿下枉为堂堂龙神幼子一方河神之尊贵,心眼比针尖还小,脾气坏,又自大,真亏得梅苦还能这么平和地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他。他决定还是好好提点梅苦几句,免得他在北海逍遥快活的时候,这个人类莫名其妙就把自己给弄死了。“殿下的脾气一定要顺着,真顺他心意了,那就好办了。之前都说龙皇幼子脾气不好,那其实都是龙皇龙后惯出来的。魔界来攻的时候,他不听指令,一个人去打魔蛟大将,惹得魔气攻心差点就堕了魔道。现在虽说魔气被拔除了,难保还有点什么后遗,我看那噩梦就是。所以你千千万万要当心,要是发现殿下的眼睛变红了,你就摔铃铛——就是小殿下在脑袋上扣着的铃铛,我告诉你放在哪里,你就藏在身上,什么时候不对什么就拿那个砸他。”
梅苦听得一愣一愣的,这里头的事情他不懂,听上去好像蒙野还有危险?钦吾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真是要被这个傻凡人气死:“你真是做奶妈子做出趣味来了?你不想想他要是出事第一个倒霉一定就是跟在他身边的你自己,还想着那混蛋做什么?”
“那…要不要告诉龙后再想想办法?”想起无论是小娃娃还是现在这个殿下,做噩梦做得皱紧眉头的样子,梅苦都觉得不好。能睡得香喷喷的多好。
“这是第二件我要嘱咐你的事情:绝对不要在他面前提龙后!”钦吾满肚子的八卦,只苦于平日找不到人说,现在他要拍拍屁股游去北海玩了,面对梅苦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传说殿下不是龙后所出,且为龙后所害,所以两人之间不合交恶——其实就是龙后太无聊喜欢找殿下的乐子,而咱们那个殿下叛逆期,不喜欢龙后管他。他们两个闹起来能拆了龙宫,龙皇陛下也没办法,所以早早把殿下踢出来。”
梅苦:“……”
“要是龙后跟殿下打起来,你就躲远点,别管他们家狗屁倒灶的事情!听清楚没?”
“…嗯。”
“赶紧回去吧,等那小心眼醒了,估计又要算在我头上……老子受够了老子要去北海过逍遥日子了!”钦吾仰天大笑,把那包袱扔给一旁的海马,随手拿了块布蒙住漂亮的脸,跟梅苦挥挥手,就那么消失在了漩涡中。
梅苦心里五味陈杂,抱着那瓶桃花酿,准备回去。一转身看到河神殿下,黑色银边袍,青玉冠,珍珠带,脸色发黑,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