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蓬莱有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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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若是当年李义山知道蓬莱仙岛原来是这番光景，想必无论如何也吟不出这样凄美的诗句了吧。梅思影目光扫过荒凉的礁石海滩，心里淡淡地想，随后毫不受扰地将堆在沙子上的珍珠蚌放进背上的竹篓。竹篓里本已装了刚从山上采的草药，现在又放进了蚌，背起来沉甸甸的。
这些蚌要到水很深的地方才能摸得着，但每天这海滩上都会堆上一些，梅思影便拾回去给王怜花磨珍珠粉。她知道这些蚌是谁放在这里的，她也知道这个人是要送给王怜花的。她虽然在这个岛上住了许多年，却没怎么和阿飞说过话，但当年还在中原时，她和阿飞是有些交情的，那是个沉默又执着的年轻人。
阿飞来海上寻亲，遇了海难，是王怜花把他捡回蓬莱岛的。回了岛上，阿飞没少遭朱七七冷遇，沈浪心中的坎也有些过不去，对阿飞总还是不如一般父子那般自然。倒是只有王怜花对这个自己“捡回来”的孩子颇为照顾。阿飞从来便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王怜花最在意自己那张脸，阿飞便下海给他摸蚌磨珍珠粉。
王怜花跟梅思影说，他对阿飞好，只不过是为了和朱七七沈浪对着干，他一贯是如此的。不过梅思影觉得，这位传说中的奇侠恐怕还不了解他自己，他这个人比他自己认为的要地道的多。
多年前，王怜花便跟梅思影说，他是因为显得无聊，才去挖林诗音的墓，把她救活的。他还说，他给她重新做了一张脸，改了名字，是为了不让别人认出她，好让她给他做牛做马。他救了坠崖的龙小云后，说是为了让他活着背他爹欠的债。王怜花嘴里没一句好话，却偏偏不提当初林诗音毒发容貌被毁，小云坠崖她痛不欲生，才让他做这些事的原因。
于是梅思影留了下来，她决心放下过去，做一个真实的自己。
她是自己人生的主宰。
走过了荒凉萧杀的海边，循着小径，梅思影进了一片花园。这个海岛气候不好，生长的多是些耐风耐寒地树木，却唯有这一处地方，开满了娇柔的鲜花。这自然是王怜花的作为，他最喜欢富贵又霸气的牡丹，梅思影常常觉得这样一个人本不该呆着这种荒岛。梅思影看得出他有多寂寞，可是他就是不肯离开，也端的是个怪人。
梅思影提着水蓝色的裙摆，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上。
推开小楼的门，如期见到了伫立窗边的绯衣男子，她把刚采的草药放在桌上，唤道：“怜花公子。”
那绯衣男子一身珠光宝气，然而竟奇怪的不让人觉得俗气。他回过头来，形状姣好地唇间啄了一瓣白色的牡丹花瓣，此刻轻轻吹了出去，然后朝梅思影勾起嘴角。那神情似是在笑，然而一双桃花眼中却又仿佛毫无笑意。
“怜花公子，思影是向您辞行的。”梅思影道，她的声音淡淡的，总让人有种不即不离的感觉。
“怎么，一听那算命的老儿说李寻欢有难，你便要抛下我回去了么？”王怜花语气中满是揶揄之意，笑道，“林诗音，你当初不是曾许诺于我，余生不出此岛么？只要一牵扯上李寻欢，梅思影便又要变回任人摆布的林诗音了么？”
“不，林诗音已经死了。”梅思影似乎对王怜花的毒舌习以为常，并不着恼，依旧不温不火道：“这是我的决定，并不是什么人强加于我的。卜算子老先生说，李寻欢的劫难是因《怜花宝鉴》重出江湖而起，这件事本也和我有关。就算此事不牵扯到李寻欢，我也会去的。”
王怜花细细看着梅思影，突然觉得她的确就像是一株梅花，初看之时，孤独而冷淡，仿佛是傲雪而生；然而接触久了，却不知不觉间已被那股自内而外的暗香包裹，才真正懂得了这份清冷背后伴雪而降的善良与温情。
“我把毕生医术教授于你，你就这么说走就走？”王怜花突然道。
“只要帮李寻欢度过难关，思影一定回来。”梅思影恳切道。
还未听到王怜花那靡丽的声音，就只闻得一个女子清亮的声音响起：“梅思影，你不必理他，王怜花就是看不得别人比他好过！”
一个极俏丽的女子大步走进来，拉起梅思影的胳膊。
王怜花听了这话，只是轻哂了一声，却竟不作色。难得看到举世无双的洛阳公子吃瘪，梅思影也不禁对朱七七抱之一笑。
“我让熊猫儿给你找艘船，明天你就能走！”朱七七说完狠狠瞪了王怜花一眼，如来时一般快速下楼去了。
“多谢王公子。思影，一定会回来。”梅思影一福。
待她走到门口，却忽而又听王怜花道：“梅思影，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请讲。”梅思影停住步子道。
“无论如何，不要让李寻欢知道你是林诗音。”王怜花道，“否则，我王怜花必会亲自回中原，杀了李寻欢。”
梅思影的身子一颤，少顷，她道：“我绝不说。”言罢就走了出去。
王怜花看着她纤秀的背影消失在牡丹丛中，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情之一字，若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话，又怎么会有那些生死相许的决绝，化蝶共舞的凄艳？就算是林诗音这般心慧如莲花的女子，也不能堪破这婆娑世界。怕是滚滚红尘中只消那人回眸一眼，她就注定覆水难收。
王怜花恶意地笑着，然而慢慢地，这笑容中竟也透出了一抹淡淡的落寞——情之一劫，世上谁能逃得过，纵是他王怜花也枉然。
兴云庄庄主被人冒名顶替之事，几日内已传遍了江湖。与此同时，所有人也都知道，小李飞刀在兴云庄。只是小李飞刀闭门谢客，对于兴云庄的动静，江湖中人就不知情了。
回到兴云庄的翌日，李寻欢就请嵩阳铁剑照顾龙小云，而自己去拜访故友神医梅大。然而让李寻欢所料未及的是，梅大的家中一片狼藉，梅大和他家中佣人都不知所踪。李寻欢的手指轻轻拂过窗前的书桌，上面未落一点灰尘。如此看来，梅大被人劫走恐怕不过一两天的事。
或者可以说，李寻欢刚到太原，梅大就被人劫走了。倘若这两件事有联系，那么李寻欢要找梅大为小云看病这件事，劫人之人一定清楚。也就是说，对方知道龙小云失忆的这件事。李寻欢轻轻摇着扇子，沿林间小路朝兴云庄走去。
阳光透过疏林洒在李寻欢身上，他不紧不慢地走着。然而倏忽一阵振翅声惊醒了他的思考，前面林中群鸟冲向天空。他合拢了扇子，只见十余个飞鹰门的人紧追一男子而来。男子武功虽不弱，但敌不过飞鹰门的暗器，显得愈发力不从心。
李寻欢眉头微蹙，突然纵身而起，右手一把折扇直直架住劈向男子面门的刀，左手一翻，已接下一枚飞镖。旋而一个转身，连发三掌击退包围男子的三人，发梢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圆弧轻轻飘落之时，李寻欢人已站在被围攻的男子身边。手中折扇哗然而开，在阳光下明亮耀眼。
几个飞鹰门的人受了伤，见对方来了身手不凡的援兵，便突然四散而去。李寻欢皱了皱眉，又觉得有些好笑。想不到如今还有这么见不得人的门派，连个台面上的招呼都不打，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倒像是当年被朝廷收买的蜀武剑派似的。
李寻欢合拢了扇子，打量了所救男子一眼。男子身材伟岸，古铜色的皮肤加上修长的眉眼，颇有几分北方人的味道。“兄台无事吧？”李寻欢问。
“我没事，多谢恩公相救！”男子一揖道，神情间尽是敦厚之色。
“那就好，江湖险恶，兄台今后要多加小心。”李寻欢亦回礼，“就此别过了。”
“等一下啊恩公！”男子却突然追了上来，“恩公救命之恩怎能不报，还请问恩公尊姓大名？”
李寻欢笑了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兄台不必客气。”正要转身，却又被男子拉住了手臂。
“在下关天翔，敢问恩公尊姓大名？”男子先自报家门道。
李寻欢一下子笑了。关天翔这个名字倒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但他没想到这人原来这么实在，而且还这么顽固，于是抱拳道：“在下李寻欢，关兄不要再叫在下恩公了，叫寻欢就好。”
“李寻欢？你就是小李飞刀李寻欢？”关天翔愕然道。
“正是。”李寻欢道。
“想不到、想不到，我一直想结识的小李飞刀，竟然今日救了我性命！”关天翔满脸都是惊喜之色。
李寻欢很少见到这么实在的人，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他忍不住微笑道：“听关兄这么说，在下都要惶恐了。”
关天翔心里却暗自揣度，他以为李寻欢听到他的名字，第一时间就该提唐蜜泄密之事，却不料他竟一字不提，难道李寻欢心里有什么算计？再者，他以为李寻欢总要问问飞鹰门追杀他的理由，却没想到他之前编好的理由竟好无用武之地。
李寻欢竟然什么都不问，还大大方方把自己名字告诉他，还让他叫他‘寻欢’？
这人难道真的如此有城府？然而关天翔细细打量着李寻欢温和的笑容，却又觉得找不出他在算计自己的端倪。关天翔当然不会明白，李寻欢只是处处为别人留下余地。别人不愿说的，他只当对方有不得已的理由，绝不质问。关天翔这样为自己考虑的人，自然不会懂李寻欢不问的原因。
关天翔终于惊讶完了，此刻略带歉意道：“在下已久仰李兄大名了，很想结识一下你这个大名鼎鼎的英雄。早些日子在下曾派属下寻找过李兄，却没想到那个笨手笨脚的属下竟然跟踪李兄！在下管教不严，还望李兄多多恕罪啊！”
“关兄言重了。现在我们已经相识了。”李寻欢好心安慰道。
“是啊是啊，”关天翔抚掌笑道，“李兄，为了庆祝你我相识，当开怀痛饮一番才是！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酒馆，李兄可否赏光同行？”
李寻欢迟疑了一下，婉拒道：“关兄，实在抱歉，在下此刻还有一些事……”
“什么事？李兄的事，就是我关天翔的事！”关天翔义正言辞道。
李寻欢笑了笑，他自是不能随便将小云失忆之事四处宣扬。“家中有人正在等我。”李寻欢也不愿撒谎，便如实道。
“如此……那真是太可惜了。”关天翔不禁叹了口气，“李兄可是住在兴云庄，他日关某一定登门道谢！”
李寻欢一拱手，还未言语，却只见一抹红色的身影流星般坠落在二人之间。
“李寻欢——安——安——安——”一个嗓门很大而且听起来很耳熟的女子张开双臂朝李寻欢大扑过去。李寻欢只是下意识的拿扇子遮了一下，于是女子突然放大的脸撞在了纸扇上。
“李寻欢！你！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吗？”女子刷刷两行清泪，一把打掉纸扇，又想再次扑过去。不过后领子被人一拽，只得朝后倒去。
“唐蜜！瞧瞧你！成何体统！”关天翔训斥道。
“我看见李寻欢高兴不行嘛！看见你倒是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唐蜜柳眉一竖道。
“原来是唐姑娘！”李寻欢竟不禁动容道。
“李寻欢！你想起我来啦！对了我忘了上次我易容了。李寻欢，原来你见到我这么高兴啊！哎呀，我这辈子圆满了！”唐蜜嘻嘻哈哈道。
“唐蜜！你有完没完！”关天翔又吼她一句。
“人家李寻欢都没说话呢！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唐蜜不服气地反驳。
李寻欢听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全然插不进话去。他无奈地笑起来，干脆靠在树干上摇着扇子看热闹。
过了片刻，耳边清净了，只见一主一仆都齐刷刷地看着他。
李寻欢连忙直起身，敛容一拜道：“唐蜜姑娘，在下有一事相求。”
“李寻欢在拜托我！他拜托我了！”唐蜜突然满眼放光，瞬间窜到李寻欢面前，“李寻欢，你说，只要你说的，上刀山下火海，我全干！”
关天翔扶额喟叹，对花痴的女人无话可说。
李寻欢实在招架不住这姑娘，稍稍后退了一步，拉开了点说话的距离，道：“唐姑娘，我先谢过你了。我刚刚去找神医梅大，可是他被人掳走了。我知道唐姑娘寻人的本事，所以想请唐姑娘查查梅大的下落。”
“找梅大？李寻欢，你病了吗？”唐蜜说着就要把手往李寻欢额头上放。李寻欢苦笑着拿手虚挡了一下。
事已至此，不必再隐瞒。李寻欢道：“不是我，是龙小云。他失忆了。”
华山剑派掌门人寿辰，郭嵩阳前去祝寿。关天翔每日来兴云庄看望李寻欢和龙小云，后来李寻欢得知关天翔住在太原客栈后，就请他搬进了兴云庄。唐蜜倒是几天来不见人影，没她和关天翔龙小云吵架斗嘴，兴云庄的日子倒是过的太平。
夜已深了，关天翔踱步到听竹轩。细细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平时夜里李寻欢熟悉的咳嗽声。想必他已经睡着了吧。李寻欢让关天翔和龙小云住在正院里，自己却一直执意住在这个偏院，他跟龙小云说他过去就住在这个地方，住的习惯了，但关天翔毕竟比龙小云这孩子想的多，他知道李寻欢是怕晚上的咳嗽影响了他们的休息。
李寻欢待他如兄弟，他却还要算计着他。连关天翔自己都觉得自己小人。
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区区一个李寻欢，负了他又能如何呢？
关天翔的脚下无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用手在烛火前遮了三下，片刻后唐蜜推门进来了。
“果然和你想的一样，梅大被江怜月抓走了。”唐蜜开门见山道。
“她的布置你可探好了？”关天翔问。
“冷月宫的机关布置图都已画好。不过江怜月在冷月宫用五行之术布了一个阵，你若肯把布置图给李寻欢看，你们二人的处境会安全的多。”唐蜜递上图纸道。
“不，不只不能让他看到，我也要假装不知道才行。”关天翔冷笑道，“只有身处险境，李寻欢才能感到我对他的友情的重要。”
“哼，你死了不要紧，我是担心李寻欢安危。”唐蜜白了关天翔一眼。
关天翔并不理睬她，只细细看着唐蜜所绘的图。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意——蒙古人虽多崇萨满教，但关天翔少年时便被送来明朝做质子，曾拜师学艺汉人的岐黄之术，于此道颇有见识。
他自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看过后就将那图纸递到了烛火上，笑道，“唐蜜，你等着看好戏吧，我保证从冷月宫回来后，就算我要李寻欢的命，他都会毫无怨言的给我。”
“李寻欢认识了你，这是他福薄。”唐蜜黯然道。
“你伤感什么？”关天翔瞥了唐蜜一眼，笑道，“若他肯为我所用，我一定撮合你俩。”
“用不着。”唐蜜厌恶地呸了一口，看着关天翔道，“有一点我一直不明白，你既然想拉拢李寻欢，为什么不派人袭击他，然后你再去救他，反而要让他救你呢？”
关天翔的眼睛细细眯起来，嘴边露出一丝笑意：“唐蜜啊，我问你，若是有一个人被一群人追杀，你救不救？”
“我又不是你，自然要救啦。”唐蜜觉得他莫名其妙。
“这人被救了之后，肯定要感激你，对不对？”关天翔问。
“再自然不过的事吧。”唐蜜道。
“那么这个人如果让自己的属下帮你的忙，也是再自然不过的吧？”关天翔问。
“没错……”唐蜜听着听着有了些眉目。
“那么他关心帮忙的结果，时时来你家中看望，也没什么不妥吧？”关天翔问。
唐蜜不说话了。
关天翔轻笑着看她一眼，又再次道：“唐蜜，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喜欢被人救呢，还是喜欢救别人呢？”
沉默了许久，唐蜜道：“关天翔，我只希望李寻欢从未认识你。”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蓬莱有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