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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梅梢月之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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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廷对,当朝首辅亲自做了读卷官。沈君典从会试第八十一,排名到了一甲第三,原定是探花。但是到录取名单送呈到皇帝面前,少年皇帝看了一下试卷,朱笔一勾,将第三名调到第一名,成为状元。
张公子位居榜眼,这是内定。这“内”甚至出自于大内,乃是皇帝亲口对张阁老所言:“先生大功,朕说不尽,只看顾先生的子孙。”
那时是万历五年,阁老身居元辅,雄视百僚,正是君臣相得,恩宠最深处。
从来科场弊端,没有不遭到普天下士子一致愤怒声讨的,权臣子弟内定登科更是寒窗举子最为愤恨不平的事。然而这次舞弊却是皇帝公开允许的,谁有胆量直接抨击皇家?连带榜眼张公子也没人敢当面说讥刺的话,陪衬上榜的一甲另外两人,以及二甲前列几人,顿时成为矛头所向,从会试第八十一名飞跃到魁首的状元沈君典,更是集中发矢的箭靶子。宣城老家还在膜拜羡慕他骤然富贵,京城士绅却已经都暗中鄙夷嘲笑:“巴结阁老,献媚取进,好个状元人品!哪里及得上临川汤义仍洁身自好,峻拒招揽,纵然被相国报复刷落,也是虽败犹荣,不愧铮铮风骨!”
背负这般讥评,直授翰林院修撰之职的沈君典踏入馆阁后,丝毫轻松自得不起来。这时候哪怕有一肚皮的话想要分辩:“我只是惧祸,并非贪图名利……我万万料不到推到恁般高位!”
可是在高位就是话柄,辩白的言语说出去也无人可听。这种情势大约只能死心塌地投入首辅门下,他却又只是书生性格,并不熟悉仕途经济,何况投身权相这等事自己也不愿意去做。于是那一日汤义仍批评自己时芒刺在背的感觉,再也无法消除。
这时候唯一的安慰就是家乡来信,尤其接到禹金第一封贺信,信中他兴高采烈向自己祝贺夺魁,肆意批评文坛,设想:“夫经国大业,莫过于文章,君典今登高而呼,响者必众,益可以所为不朽之事耳。”君典心下稍慰:“这时刻,也唯有他,只想到文章事业,只教我开文坛风气……总之并不曾往世俗名利上面去介怀罢。”
然而梅禹金的不介怀,也只是最初不知晓这状元背后的权术操纵。世间毕竟纸里包不住火,而捅破这层纸又来得如此迅猛,君典才刚刚答复了第一封信,禹金的第二封信已气势汹汹赶到,倒也不是严厉责难,却充满了讽刺之意:“乃者足下智略辐辏,荣问庥畅,幸甚幸甚!弟简质之性,不狎俗游,盖足下所习也。人殊势异,间者邈矣。追惟畴昔,能不依依?”
这挖苦比责骂更让人难受,而最后几句隐隐就是绝交之意。单就这些也还罢了,他同信还附了一首长诗,却是托自己转交被张阁老报复刷落的汤义仍的慰诗:“……器大苦难用,分乖适不华。绳墨中自谐,安能趋群邪。愿子葆贞素,终以栋王家。”这一讽一赞,态度甚是鲜明,显然不但知道了这次科举的黑幕,而且同舆论一般,认为君典的状元来路不正,对坚持操守的汤义仍同情而敬仰。于是非但是信来抽脸,更加有诗去戳心。
沈君典从来难得冲动,这时候却忍不住心浮气躁,即刻以营葬为理由,向朝廷申请休假返乡。按常理,众人也都知道新进士要荣归故里,宠封尊亲,这般假期原本不难申请,可是百官既然对他背后不齿,就持着“张阁老不喜以私废公”的话头来故意压制,不给批假。君典几番交涉,最后还是翰林院掌院王学士亮直,说道:“营葬乃是人子孝心,纲常大道,焉得谓之私事?”众人见掌院出面,不好再说,只得准假,却已经到了夏季六月。
君典赶回宣城的时候正值溽暑,骄阳烤得城外宛溪都不复清冽,溪边花草都蔫蔫伏倒着,等待凉露滋润来振作。偏偏人的劲头还是十足,县城内外官绅早早得了消息,就在溪边大张筵席,搭开水戏台来给状元老爷接风洗尘。红氍毹上生旦唱得声嘶力竭,也压不住席面上嘈杂恭维。君典又不好推辞,也不能厌烦,只能瞅了个空子低声请教梅大参:“禹金何处去了?”梅大参皱眉道:“说是今日有诗社,又去敬亭山了——晨起我还叫着他随我来,他趁我不备就带几个兄弟跑了,太不像话!我已经命人去唤他们过来了,君典不要见怪,他就是这么没头没脑的劣性子。”
梅大参轻易不管束儿子,管束起来禹金也只能给老父面子,片刻果然被梅家仆人唤了过来。同行一帮都是梅氏子弟,有堂叔季豹,还有一个堂兄三个堂弟,都是宣城诗社里干将,江南人号为“梅家树树花”的六梅。他们在诗坛是有名人物,蓦来闯席,让人眼前都是一亮,连新任知县都举杯致意:“贵昆仲怎地来迟?该当罚酒。”
禹金答应得爽快:“学生当罚!认罚三巨觥。”那一觥有海碗大小,捧起来仰头喝干。梅大参心疼儿子,在旁道:“我儿不善饮,喝一觥也就算了。”知县道:“世兄气概豪迈,结诗社都身悬宝剑,想是文武双全,哪有不善饮的道理?”禹金笑道:“老父母谬赞,晚生其实不娴武艺,今日佩剑,只为和社友限题咏诗。”旁边就有人问:“何题?”禹金道:“《赋得‘愿赐尚方斩马剑’》。”
这是《汉书•朱云传》抨击朝政的一段话:“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孔子所谓‘鄙夫不可与事君’,‘苟患失之,亡所不至’者也。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赋咏名篇名句,若在平日也没人留意,但是此刻沈君典正背负着献媚权臣的讥评,宣城一地也已经听到了从京城传来的风声,禹金拣接风的日子去做这么一个诗题,登时让座上人都觉得尴尬。
禹金偏偏满不在乎,陪席的官妓给他斟满了第二觥,他走过去就举向君典:“沈兄衣锦还乡,接风来迟,恕罪恕罪,这第二觥就权当敬过状元。”
君典回乡前还在担忧他不会同自己说话,如今他却盛气逼在面前,自己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知道不管是劝他喝还是不喝,他这口气都拗定了,于是伸手:“既然是敬我,却之不恭!给我来饮。”
他握住了酒觥底部,众目睽睽之下禹金也不好跟他抢夺,只好闷闷道了声谢,看着他一饮而尽,于是拱手要去自己的席位入座。君典又叫住了他:“禹金最爱戏文,不点一出?”禹金回身还是拱着手:“诸位尊长面前,怎好僭越。”知县道:“这席上都点过一轮了。沈修撰既然有请梅世兄,世兄不必推辞。”
梅禹金顿时扬眉:“也罢,我就点《琵琶记》,【忒忒令】:‘你读书思量要做状元’!”
他这直接是刺,休说《琵琶记》本身就是蔡伯喈中状元入赘相府、饿死双亲、抛弃发妻的故事,在状元的接风宴上点这般戏文甚是不妥。就是这一句曲词本身,也不是好话,乃是赵五娘抱怨丈夫要去应试的唱段,唱出下文的话,整句实是这般:
“你读书思量要做状元,我只怕你学疏才短!”
当众肆意恶谑,座中无不难堪。连梅大参都觉得挂不住脸了,不待酒宴终了,匆匆托病,带着儿子就逃了席,路上气得劈头盖脸训斥:“你是怎么了!你自小受君典多少照顾?怎地他衣锦还乡,你却这般削他脸面!”禹金道:“父亲不懂他背后的勾当!”梅大参冷笑道:“就你懂得?我是将你惯得太狠了,全不懂事!”
禹金再任性,孝道还是要遵的,不敢公然顶父亲的嘴,只好低头听着。梅大参叹气:“真是惯你太甚,一丝人情世故都不懂,日后我不在了,你怎么收梢?君典么……儿啊!你也不要仗着旧日交情,就肆意欺辱君典。你要知道,他如今已是贵人,不是往昔由得你撒气任性的君典了。贵人有贵人的尊严,也有贵人的难处,你不要逼人太甚,凡事留彼此退路。”
老父苦口婆心的话,禹金就是不要听,也得答应着,一时间说不出的滋味,只道:“就算他贵人了……我说过,纵然他中了状元,也须得还是我们宣城沈君典。”
“可是,他那般作为,我宁可他不是我们的君典了。”
他闷闷不乐掷下这句话,不料才到黄昏,就被君典本人,当面掷了回来:“你是不是觉得,我若不是宣城沈君典,心内会舒坦些?”
这是傍晚君典直接闯到城东梅家来相见,禹金其实满心不想面对面,却忘了沈君典是自家玉森园的常客,从来出入自便,不需要通报的。觌面相对,回避已经不能,只能冷眼看他一步步走入自己藏书的天逸阁来。
君典来访,还如往日穿着白缘蓝底的布袍,不带随从,自己抱着一条长包裹慢慢走进来,打开包裹里面是琴囊,解开琴囊抽出七弦琴放在禹金案头,漆文古旧,是那具已经送给汤义仍的“梅梢月”。
禹金料不到这琴今日还会重到眼前,愕然抬头:“汤兄……教你将琴还我?”君典道:“不是,是转赠我。”
那日汤义仍将琴放在面前时,其实君典脸上也一般流露出惊愕之色。汤义仍并没有和他多说客套话,只是将禹金托君典转交的《慰落第诗》收入书匣,却问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沈兄,你同禹金……究竟是何等关系?”
君典当时愕住了,竟然想不出一个最准确的答案,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是同窗。”义仍道:“哦,是同窗。”
他没多说一个字,但是带着江西腔的口音微微上扬,“同窗”念得犹如“同床”,君典霎时间面红耳赤,心虚不堪。过了良久才醒悟他其实没有嘲讽的意思,只是轻微揶揄。
这时候他想要将揶揄分一丝给禹金,说出来却涩:“我也不知他为什么执意要将琴转赠我,或许他觉得……你我之间,才是知音。”
禹金的郁火一刹那点燃起来,报之却是冷笑:“沈状元,沈修撰,你忒自负!我同哪一个趋炎附势的名利小人是知音?”君典道:“你是真的这般想我,还是假的这般说我?”禹金道:“好笑!你管什么真假?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是落地生根,扔出来了就更改不得,有什么真的假的!”
君典只是凝望着他,他也毫无退缩瞪视着君典。夏日的傍晚懊热欲死,夕阳搅在碎金镶边般的乌云里渐渐沉没下去,楼头凉风都静,各自身间粘湿湿的汗。
一时间没人说话,连侍候的家奴都不敢进来打扰,天色黑下来的时候才有书童在楼梯底下畏畏缩缩地问:“公子,可要掌灯?”禹金怒火正无法发泄,顺手操起砚台就往下砸:“滚开!都不许进来!”一方端砚在楼梯口摔成碎片,书童吓得连滚带爬跑出了楼。禹金不解气,摸到案上碧玉笔洗还要拿起来砸,却被君典抢过来按住了手:“禹金,你不痛快,何必暴殄天物。”
若在往日禹金早就没口子反驳:“你才不痛快,我偏是痛快得很!”但是这时压抑了几个月的愤怒都涌在心头,气得只是打站,正琢磨着要不要将他也拿起来摔上一摔才发泄得痛快淋漓,却被他按住了双手温言劝说,又加了一句这样的话:“禹金,你骗得谁来?你若不曾和我知心相爱,又何必为我行止不当而操心生气?”
禹金一时间怒得口不择言:“好,原来我是爱你!我和你知心!”君典道:“不知心,我怎么知你的音?就说你今日——今日你点《琵琶记》来刺我,那么好!我便是蔡伯喈入赘相府,你难道不是自居赵五娘描容寻夫?”
禹金怒极反笑,猛地打开他的手,反手就揪住了他领口:“这时候你还有脸讨我便宜——你就是蔡伯喈,我也不是赵五娘!有一桩事,女娘们教训不了你的……”
“这几年我敬你爱你,从来不占你的上风,你就以为可以尽情欺负我!呸!你现今不值得我敬爱,我也不客气了,这些年……连本带利,我跟你讨回来!”
他说一句逼一步,君典被他推得步步后退,跄踉着倒走入了内室。跌坐在床榻上扯落了帐钩,满绘着水墨梅花的青罗幔猛然罩了下来。这床笫间不知曾几度旖旎生春,是二人情天欲海、梦魂颠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