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人》宁歇

15、十五章

　　暮雪意途中换了三匹马，才于五天之后赶回了李启元府上，而一进门，便听见皇甫暴怒的声音，间杂着拳脚沉闷的响声，暮雪意快步跑到内院，果然看见皇甫正与人动手，说是如此，却只见他一人施暴，对跪在地上那人拳脚相加，暮雪意看得出来他力气多大，但那人硬是没吭一声。
　　“泷影，住手。”
　　“雪意？”皇甫一时口快叫的亲密，但也顾不上这个，沉着脸道：“你总算回来了，出事了。”
　　见他脸色不善，暮雪意便有些不好的预感，皇甫泷影猖狂傲气，几时能让他如此暴怒。
　　“说。”
　　“白鹊谷来的人全是幌子，君天阙一干人全是替身，真正的各大门派是直接去了千重沉雪的方向，所有人装成商贾贩夫走卒，分批前行，包括影流的杀手。五天前就已经出发了。”深吸一口气又道：“任江影是叛徒，而他竟然是今天才来告诉我。”皇甫横扫一脚，正中任江影胸口，任江影毫无反抗，一口血喷出，脸色更为难看。
　　暮雪意呆了，站在任江影面前，问道：“是真是假？”
　　“是真。属下万死难辞其咎，甘愿领死。”
　　暮雪意慢慢站起，握掌成拳，咬紧了自己的拇指，脑中一时全然乱了。
　　任江影是教内人，他知道千重沉雪的入口，大致分布，机关布防虽不致全数知道，但总有了解，怎么办，教中人纵然再精通用毒布阵，可是一旦阵法被破，成了近身战，就全无胜算，怎么办怎么办……
　　暮雪意咬得用力，连流血了也不知道，皇甫泷影一下拍掉那只手，喝道：“你冷静一点！”
　　暮雪意看了看他，仍有些发愣，皇甫泷影被他看得不明所以，却见暮雪意闭了眼，双手环抱了自己。
　　冷静下来，如果是千夜的话，一定会冷静的处理好一切，如果是他的话。首先应该做什么。
　　再睁眼，神色已变，红眸中的冷厉让皇甫泷影勾起唇角，暮雪意自然还是暮雪意。
　　“皇甫，我要你帮我。”
　　“说吧。”
　　“你现在快马加鞭赶回去，先行调度，我随后就来。”
　　“好。”
　　皇甫不再多留，转身即走。
　　暮雪意疾步去了后院，李启元果然还是和那傀儡在一起，小心的给她倒茶，慢慢的说话给她听。暮雪意过去在她肩上轻拍，女子本来木然的表情更加呆滞，李启元霍然站起来，厉声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一介儒生，只是充当了一个小小的耳目，原因便是这个女子，而他从未了解他所服务的组织背后是什么样，对暮雪意，自然少了恭敬和惧怕。
　　“我告诉过你她只是个傀儡，如果你再出言不逊，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暮雪意现在是强压着火气，眼神一动，李启元护在身后的女子霎时出掌，敲在他颈上。
　　“去白鹊谷，杀君天阙。”
　　女子轻功是受玉瑶姬一脉，轻如雪鹄，转眼已出了府。当初留她在府上便是为了就近动手，没想到果真用上了。
　　不消片刻，女子回来，手里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果然是君天阙没错。暮雪意摸索着撕下一张面皮，底下那人根本不认得。
　　任江影没有骗他。
　　而此时的白鹊谷已经像煮沸的水一样，乱成了一锅粥，他们是奉当家之命前来的，却在青天白日之下眼看着谷主的头飞了出去，顿时慌了手脚，白鹊谷像炸开了锅一样，有人提议回去，有人想查凶手，总之就是……
　　“一群没用的废物！”
　　暮雪意冷冷吐出几个字，手中烟火射上天空，平地一声雷响，隐藏在各处的暗桩同时动手，烽烟四起，哀嚎遍地，暮雪意站在李府屋顶最高处，看着不远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犹未解恨。
　　下毒是最快最简单省时的方法，进入白鹊谷的人，要让他们一个都别想出来。
　　半个时辰之后，暮雪意在千重沉雪调来的人，以及原先安插的人，陆陆续续在李府外汇集。
　　暮雪意站在高台之上，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八十六人，也就是还有将近五十人跟着队伍去了千重沉雪。
　　尚未暴露的五十人，加上后面这将近九十人，暮雪意心下稍安，立刻做下决断。
　　“原来所属门派的，现在立即回去，听命令行事。余下之人，随我回教内。”
　　安排妥当，暮雪意回府内，复又站在任江影面前，声音冷冽，“我要你现在写密信给他，能拖几时拖几时。”

　　位于极北之地的千重沉雪，本是人迹罕至，教内教外均是一派死寂气氛，但今日不同，有人拿了雪花令前来，这是教内至高之物，犹如教主亲自下令，无人敢不从。
　　暗流分三大部，医蛊，阵法，守卫，但是看得出来仗了地利，守卫这一环很薄弱。
　　重雪殿内，墙壁之上挂上一幅宽大的地图，有人仔细的在讲解。
　　“这是教内的出入口，阵法分布，以及守卫的数量。”
　　“阵法能拖敌人几时？”
　　“数年。”
　　“若是被人提前透露出去了，能抵挡几时？”
　　“……几日。”
　　这便够了。
　　男子高举雪花令，挺拔的身形宛如神祇降临，俊逸的脸庞是沉静如水，却又气势逼人，他对着重雪殿内数名掌事高声道：“宫主命令在此，千重沉雪将有一场大战，开启所有防御，各司其职各守其位，不得有半分差池。”
　　“谨遵宫主谕令！”
　　整齐划一的吼声震的重雪殿都在震颤，气势如虹，震彻云霄。
　　一个从未被世人知晓的组织，它的人遍布武林各处，不止如此，甚是官场，皇宫，都有它的人存在，将各处的消息带回教内，交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人。
　　男子微皱了眉头，看着手上一份明黄丝帛，这是在殿内书架上找到的，丝帛之上加盖的，是一枚玺印。

　　一条潜伏在山脉底下的龙，今日睁开双眼，抖落身上霜雪，将这一片地势全然改变，紫色烟雾像妖魔一样在山间徘徊，吞噬着每一个意图不轨的人，高低改易地势丕变，沧海桑田也不过如此。
　　近千人驻扎在不远，都看见了升腾的紫烟，有人前去禀报君天阙。
　　君天阙撩开帐篷，果然见远山那像云雾低垂一样的毒雾，心中一惊，随即便是隐怒，对方竟然开始防备了，这就等于要多花上他几天时间，可能还要搭上不少战力。
　　“谷主？你怎么了？”
　　君天阙笑道：“没事，小小的毒烟还难不倒我们正义之士，哈哈哈哈。”
　　有些打趣的言语让前来的人放下心来，他们的谷主就是如此，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小小的毒烟自然不在话下了。

　　而交锋来的比所有人预料的都早，当晚一声震天的惊爆，方圆百里之内都感觉到了脚下的颤抖，这一场爆炸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硝烟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山谷，被炸开一个口子的谷地浓烟立刻被吹散了。
　　重雪殿中，坐在宝座之上的男子，指挥若定，神色淡然，他只需等到暮雪意回来，这场战斗就结束了。
　　“不必急着修补，安排一些兵士守在谷地，抵抗要猛一点才行，机关撤走一半，用阵法把路程稍微拉长一些，然后把出口引到山外去。”

　　暮雪意赶回来的时候，所见的是一路战火硝烟，断剑残刀，尸骸遍布，有教中人，也有武林门中人，只是现在不闻刀兵之声，是结束了还是蓄势待发？
　　但是千重沉雪仍算完好，近千人这数日也奈何不得它，暮雪意心中快意，也对皇甫泷影的能力暗自称奇，看不出来他竟是个用兵之才。
　　既然是无可忧虑，暮雪意也不急着回去，他现在正好去拜访一下那些正道中人，看看是不是真的如他们自己所言，为君天阙抛头颅洒热血，肝脑涂地呢……

　　历经几日鏖战，纵使是高手也会觉得疲累，所有人在山外扎营休息，一时也悄然无声。
　　一道黑影便在此时飘入了海鲸帮的帐篷，海鲸帮帮主张海鲸听得响动，顿时惊醒，在这个草木皆兵的时候，任谁都不能安然入眠。
　　“谁！”
　　张海鲸是一等一的高手，见来人并不是偷袭，暂时放下心，点燃了蜡烛。
　　暮雪意神色慵懒，正坐在他那张裘毯上，三分笑意，竟是无比的自信。
　　“帮主请放低声音吧，我只是有几句话相对帮主说。海鲸帮也算是白鹊谷之后武林举足轻重的帮派，暮雪意好生佩服帮主你呢。”
　　张海鲸并未听过暮雪意的名字，听他言辞还算恭敬，便猜想着是不是别的门派中人，不禁问道：“你是谁，是哪个门派的？”
　　暮雪意笑了笑，“我便是这千重沉雪的主人，暮雪意啊。”
　　张海鲸顿时变色，伸手去摸腰间的佩刀，暮雪意扬了扬手中的刀，“帮主可是要找这个？在我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解了。”
　　武器已失，眼前之人武功深不可测，现在的情形无异于任人宰割，张海鲸横下心来，张嘴欲喊，就算他死，也可活捉此人，也算是大义了。
　　“帮主，不可冲动。暮雪意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便走，何必如此无情呢？”
　　此时的张海鲸心思百转，早已想了千万种可能，莫不是想来策反他海鲸帮？
　　“去年秋，帮主喜得麟儿，同年冬日，二夫人又产下一对龙凤胎，暮雪意在此恭喜帮主啊。”
　　“你……你说什么……”
　　暮雪意继续说下去，“哦，对了，帮主此行前来，可有跟她们好生道别过，我担心她们安危，派了几个人过去伺候着，可还合帮主的意啊？”
　　“你……你休要危言耸听！”
　　张海鲸声色俱厉，但明显已底气不足。
　　“哦，不信啊，那我在说几件趣事给你听好了，”暮雪意着实喜欢这人的反应，又道：“你娘可是很不喜欢那二夫人啊，可怜一个女人身子骨弱着，却还要去洗衣烧饭，当真可怜。”
　　暮雪意又略略叹气，这次是真的遗憾道：“你帮内大事没打听到多少，偏偏每次都给我讲些家长里短，当真无用。”
　　“住口！”张海鲸咬牙切齿，偏偏又无可奈何，压低了声音，脸色涨得通红，“你到底要我怎样！”
　　“不用怎样，随行便随行，只是对战之时，还请帮主装装样子，这样我也算为帮主留了面子了。”
　　张海鲸现在气势全无，目的已成，暮雪意便要离开，末了又补了一句，“帮主不必觉得难为情，到时候还有很多帮派会留这个面子给我呢。”
　　“你，到底安插了多少人在我们身边？”
　　张海鲸既惊且疑，暮雪意回身一笑，“秘密。”

　　暮雪意带来的人也在山脚下扎营休息了，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任谁也扛不住，暮雪意也是同样，撤去人前那份伪装，疲惫涌上眼底，这些人只要听命行事即可，而他同样是听命行事，却偏偏要比他们辛苦一些，当真不公平。
　　暮雪意进帐去，准备小憩片刻，有人进来了。是皇甫泷影。暮雪意展颜一笑，要不是累极了真想夸他两句。
　　“影流的杀手装成白鹊谷的几个分堂，跟在君天阙身边，加上此次前来的分堂之人，有数百人，你要怎么办？”
　　暮雪意沉吟，杀手不同于一般人，先不论武功如何，他们的机敏程度就是一般人难及的，而因为千夜，他对君天阙下不了手。
　　想必对方也是量定了他这一点吧。暮雪意有些头疼。
　　“泷影，让我休息一下，我几天没睡了……”
　　暮雪意面色倦怠，揉揉额角，“就两个时辰。”
　　皇甫泷影便有些心疼，他来的确实不是时候，“去睡吧，两个时辰后我叫你。”
　　“嗯，多谢。”
　　暮雪意很快睡着了，皇甫泷影守在他旁边，竟想起了他和暮雪意第一次见面，谁会料到当初他一心想抓来威胁玉瑶姬的人，现在就安然在他眼下睡着，神色倦怠有种脆弱的感觉，却让人不由得想保护他，虽然他并不需要。
　　他一生桀骜，却两次被他所救，暮雪意的血，也许真的是蛊毒吧。
　　世事当真难料。
　　而两个时辰之后，就该轮到暮雪意反击了。

　　君天阙选了上风向的位置驻扎着，正观察着这一片的地势，任江影所说入口就在这一带，只要破了虚虚实实的迷阵，便能长驱直入，从此他就可以安枕无忧，一统江湖，不管是台面上，还是台面下，他都是霸主。
　　他已是胜券在握。
　　下风处是正在搭锅准备烧水的众人，连日对战，早已疲惫不堪，但终归是没有抱怨，不愧为武林正道。
　　一个佝偻的人正从人群边缘慢慢的靠过来，全身裹在白色纱布里，众人以为是伤员，也不曾多加留意，看见了，也只吩咐要多休息。那人低着头的人穿过人群，逐渐靠近了山坡下。
　　君天阙终于注意到了，那人一抬头，一双绯红的眼刚好对上君天阙，眼中浓浓的杀意让君天阙顿时惊醒，玉瑶姬！他的全副精神都在山坡下这个人，一刹那的空隙，奇袭突来，偷袭却是从背后而来。
　　身后的女子有着和玉瑶姬一般无二的容貌，手中的长剑滴着鲜血，连脸上恨极的神态，都与坡下这人一摸一样。
　　这边一响动，底下的人早已注意到了，纷纷拔剑提刀，呐喊着欲往上冲。
　　“住手，静观其变！”
　　张海鲸压低了声音，拦住自己的人，再四顾一看，在场之人竟然没一个真正往上冲的，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君天阙武功自然不差，而且刺客一旦一击不得手，就再难逃出去，伪装的杀手纷纷亮出兵器，君天阙虚晃一招，那个傀儡已经被团团围住，人数悬殊之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君天阙却不管这么多，眼神扫过底下一干英雄豪杰，长剑突指坡下之人，喊道：“大家莫让她逃了，她是魔教的人！”
　　底下众人果然将目标锁定在了这人身上，将她围在一个圈内，刀剑齐刷刷的指向她，却无人动手。
　　张海鲸暗自心惊，此举不知会不会惹恼了魔教的人，万一有个好歹……正踟蹰时，一只响箭射上天空，张海鲸抖了抖，不知这次又是什么？
　　怪叫声突然响起，是从君天阙四周的门人中发出来的，几声轻爆，紫烟顿时像蛇一样围住了一片山坡，君天阙离得较远，急忙跳出毒烟范围，连同坡下众人齐齐向后退去，但是他那些门人们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毒烟见血封喉，惨嚎四起。
　　毒烟渐渐弥漫了整个山谷，逼得众人不得不退出了谷地，在一处较高的地方停了下来。
　　围在烟雾里的是暮雪意挑出来的十三人，还有众多逃不走的白鹊谷门人，愁云惨雾中只闻哀嚎之声，短兵相接金铁铿锵，流下的鲜血逐渐染红了那一片山坡。
　　君天阙且战且退，心中疑窦渐生，为何只将目标放在那些人身上，既然放毒他们就铁定活不了，为何还要多费心力杀了那些人，这场屠戮，简直就像是，灭口一样。
　　偶尔有冲破那片浓雾中的人，但是很快又被拖了回去，惨叫着消失在一片紫烟蒙蒙中。
　　众人眼看着一切快速的发生，尚未醒悟过来，那片烟雾中慢慢浮出十三人的影子。十三个人，站在高处，脸上身上溅满了鲜血，他们俯视着一干后退的人，身后烟雾散去，尸骸成山。
　　见过高手对决，一对一的生死决战，即便有人死去，也是一件值得人唏嘘感叹的事，但是这种屠戮，毫无感情的剥夺生命，让在场众人不寒而栗。
　　君天阙的人，折损大半。
　　“大家不必惊慌，我们身处高地，不必担心下毒之忧，大家切不可自乱阵脚，让敌人有机可乘！”
　　君天阙洪亮的声音响彻，众人被他一激励，都打起了精神，严阵以待，生出了背水一战的豪情。
　　张海鲸看在眼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刚刚那些人是藏在君天阙的队伍里，如今他的人几近全灭，还能如此镇定的指挥众人，也难怪会是众人景仰的大侠了，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他心里懊丧，若不是家中妻女被挟，他也能拼死一战，好歹不负了侠士之名，只可惜……这一战，君天阙要败了。
　　而在山坡之下，早已不见了玉瑶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