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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空之水 ...

  •   ——零落成泥碾作尘,惟有香如故。
      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在回忆我生命中那么重要的一个人的时候,我却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他给我留下的记忆像是映在水中空荡荡的苍蓝的天,清澈而空虚,而水边长着盛情的野草,在夏天的午后开出粉色慵懒的小花。
      清空之水。
      我把晶莹的玻璃小瓶举起来。通过阳光,这液体是令人心碎的洁净。像那个男孩眼瞳深处的一汪水,莹莹的,颤颤的,藏了一个汪洋,却永远不会变成泪滴。
      我是一名调香师。在这个领域我还只是个新秀,但我的导师对我给予很高的期望。他有一把很白的胡子,是国内最有名头的“鼻子”,身体衰弱,和和气气的。我也许是他的关门弟子。他说我是他教过的最有天分的学生,完全可以一个人挑一个新品研发的项目。
      其实国内许多自称调香师的人都只是玩香精的,根本不够级别。专业水准的,加在一起也不会太多。这是艰苦而枯燥的职业,必须进行常年不断的训练。在人们的想象中我们的实验室是香氛缭绕的仙境,其中里面99%的香料都是臭的。每天我都要仔细甄别这些有着稀奇古怪臭味的香精,在经过反复实验调出我想要的味道。(普通调香师在脑海中画出味道的方法实际上非常不牢靠,这门记忆靠的就是动手。)最后拿出的作品是香水。原来物质发生了化学反应,想起弥漫开来,而臭味消弭于无形。没人知道调成这精致香水的材料,原先闻起来是多么的令人作呕。
      也没有人知道,白领光鲜裙角飞扬的我,原本,只是一个乡下的野孩子。
      我想起他了。他原来的名字我想不起来,只记得俗气得像草垛像灰泥像土坷垃。我一直叫他小哥哥。可他总得有个名字。有了,我叫他清空。
      那个男孩总是笑,傻傻地一直笑一直笑,笑得多久也不会害羞地把眼帘垂下。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爱做香水。我在田埂里走很远的路,归来时带一大把野花。我们一起用瓦砾和小刀把花草切烂磨碎,满脸是汗地把它们的血液挤出来,集中到一个易拉罐里。一个下午也只能做半罐这样的香水。它是明澈的黄色,有时带点橙红,像最诱人的饮料。闻一闻,还很香呢。清空有一次拿起来大胆地喝了一口,说:“好甜。”
      这样的香水放一周就会腐烂,我们辛苦榨取的花草精华变为污浊。于是我用新做的香水擦我的手和脸。小时候的我有着苍白的小脸和泛青的嘴唇。有一次我们奢侈地揉碎了许多玫瑰,从肥厚的血色花瓣里拧出紫色的汁液。我把紫红的汁液涂在脸上,我的皮肤变成了好看的玫瑰色。阿妈看见骂了我一顿,因为她误以为我把脸摔紫了。
      那时清空是成绩很好的学生。乡里的小学实在太差,半天上课半天闲,学生连国歌也唱不全,放了学就满山撒野。他阿妈把它送到外面镇子里的学校读书。他们家比我们家还穷。清空总是穿那些很土气的衣服,只是我小时候不觉得。他有清灵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白净的耳朵,薄薄的花儿一样的嘴唇。他长得很干净,有些像女生。在我眼里他不是邋邋遢遢的乡下小孩。他看《西游记》、《水浒传》,临摹由贵香织里的画,在小学校里学会了打篮球。除去那身黯淡的衣服,他是一个很高贵的小孩啊,在村里的同龄人根本不知尊严不知梦想的时候。
      他喜欢陪我一起无聊地做香水。这很费力气,大半天功夫只弄到一点点,最后我们只是嘻嘻哈哈地把它抹到手背和耳后。玩得久了,我会知道哪些花草香味重,哪些花草香气淡薄。艾草总是打底料的首选,多多的榨出一把,就香香的迷死人。还有桂叶、含笑花,香气清甜温暖,木芙蓉、菊花叶和水松却很清凉。薄荷、马鞭草、迷迭香在山野里很难找,但是很香。矮牵牛的汁水总是有一种亦香亦臭的怪味,橘花也是。
      他放学回来要走很远的路,却总是不忘采一大把百里香和锦葵交给我。有一次花束里有两枝我喜欢的粉色小花。它的穗儿像一只只张开的小手掌,手指纤长。我问过他是哪里找来的这花,然后第一天我就上路了。午后的阳光烤得我耳朵发烫。我走了很远很远,碧绿的田野从两边向后退去。乌黑的耕土柔软着,流出油来。河边的蒺藜扎进了我的脚。我勇敢地向前走着,只是为了寻找那种小花,好像很远很远,又好像很近很近。我想那是一个纯澈而朦胧的梦。哗哗的泉水,河上小石桥,旁边闲闲地长着绿草和野花。我在寻找的小花明艳地粉红着,摇摇曳曳,模糊成一片动人的华丽。
      那天回来,我被晒得皮肤通红,几乎要中暑了,手里却抓着那一大把粉色的花。阿妈狠狠地骂了我一顿。清空内疚地看着我;“落落,以后你要什么花,就告诉我好了。我替你寻去。”我笑着摇头。我说我找到了我爱的花儿,我很开心。清空不说话了,可以后他给我带的花里,总少不了那种粉色的小花。
      清空初二的时候有了女朋友,是城里的女孩。那时候清空知道要好了,跟母亲说不肯再穿那几件有洞有补子的衣服去学校了。他收拾得朴素干净,跟镇里的男孩没什么两样。于是有女孩喜欢他了。他阿妈知道后抹泪把他骂个臭死,说早知道谈恋爱照样荒废掉不如甭上学回家拿锄头,可他有一次还是趁阿妈上山打柴的时候把女朋友带回了家。我见过,她很高,很白,黑发系着蓝莹莹的缎带,眼睛细眯着,很厉害的主儿。她叫许玫。许玫见了这院子就皱眉头,进了清空的屋,对着那些黑乎乎的家具撅嘴,转头问他: “这么脏,我坐哪?”清空那一刻很难堪地笑了。漂亮的面孔漂亮的思想拼成的白T恤蓝裤子的小王子,一下子成为乞丐了。
      我倚着门,看清空和许玫两个人在黑洞洞的屋里脸对脸站着,很长时间都不说话。后来许玫看到了我。我正拿着一大把干巴巴的花,呆愣愣地眨着眼。许玫大声吼道:“小屁孩,看什么看?”清空恼了,说:“你不要骂,这是我妹妹。”许玫没再作停留,一步就跨出了门槛,径直去村口拦公共汽车。清空木木地坐下来,目光虚茫地扫过一室的荒芜,落到我脸上时突然有了生气,拉过我说:“落落,带花来?我们做香水玩。”
      那一天我们沉默地把花草捣烂,又用龙葵把香水染成鲜艳的紫红色。他笑了笑说如果用酒精来制香水就不会那么容易坏了。那我们就可以拿去换钱,换很多钱,买很多好东西。那时候是黄昏,他的笑被镀上一层金,变成发黄的照片、久远的回忆。
      但那以后清空变得很沉默,也不再跟我一起做香水了。我去找他,他只笑了笑冷淡地说:“这是小孩子玩的,没劲。”
      中考,清空很拼命。他把成绩单拿回来的时候,他阿妈乐得逢人就说我家仔有出息这辈子穷不成了。他考了全县第十五名,进了县重点高中。他背着米和棉被出村口走上大路的时候我知道他会很久都不回来了。
      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见过他。舅舅带我走出了大山。我成了城里的初中生,吃住都在舅舅家里,高中才去住校。上高中以后,我悄悄的跑到学校对面的花店里打零工。活儿也很简单,就是剪花插花,再换换水,站站柜台,复杂点的老板娘也怕我做坏了。好在可以认识很多花草。老板娘不是雅人,她男朋友却是大学生物系的助教,懂得很多花卉,还常常王店里带些图谱。我闲的时候可以抱过来当课外书看,慢慢地知道了一些品种对香气的影响。过情人节的时候,我和同学们合伙买玫瑰,上街到处拉人买花。
      我和清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重见。我抱着一大束滴血的玫瑰在小雨里走着,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我买一支。”抬头,立定。清空伸手夹过一支玫瑰,懒懒地站在雨里,笑得一脸迷茫。
      就在清空高考那年的年初,他奶奶上山踩上浮冰滑了脚,滚了下去。他的父母为他上大学积攒数年的几万块钱给他奶奶治病,很快告罄。我听老家来的人说,那年清空考得特别好,可知道成绩以后他连志愿都没填,直接出门到城里找了厂子打工,搬了两个多月的零件。他爹妈把他臭骂了一顿,可他们自己也知道,就算清空填了志愿上了大学,他们也交不起这个钱。开了学清空又回到学校,一边复习一边打工。他再次参加了高考,听说分数也和去年差不多,但家里仍然拿不出钱供他读大学。他奶奶摔伤了以后干不了活,一直躺着,也没钱再治了。于是清空坐上了南下的火车跑到广州打工。我们的重逢,已是他去打工的第三个年头。
      他回来了。
      我真的很喜爱这个哥哥。他一直都是很文雅的小王子,民工困苦的打工生活并没有改变他的书生气。他仍然是当年整洁朴素的样子,T恤牛仔,跟大学生没有什么两样。我们一同在雨里走着,都抱着打满水珠的艳丽的玫瑰,走街串巷去卖花。我们一路上说了很多话。他很自豪地告诉我,他找了好工作,活干得很好。老板喜欢他,还给多发奖金。他已经攒了够多的钱来治愈奶奶。他还想攒够点本钱,开家小店。卖光了玫瑰,天已经黑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们到街角吃了碗小馄饨。
      他要去火车站,连送都不让我送。他说:“已经有个朋友拿着行李在火车站等我了,他是跟我一个学校的学弟。高考的时候他早上去得急忘了带准考证,他爸骑摩托给他送去,结果路上出车祸给撞成了傻子。我不能让他这辈子抬不起头做人。我带他出去历练些时候,再劝他读书去。”他拿起他买下的那支红玫瑰,笑着闻了闻,摆摆手,消失在长街夜雨之中。我在店门望着那一抹凄艳的猩红在黑暗的雨幕中一点一点燃尽成灰,惟有幽香,萦绕徘徊,风吹不散,雨冲不去,独魂留此际。
      这场相逢不真实得像个梦境。即使很多年以后,我清清楚楚地回忆起雨珠打在玫瑰花上,我们拥花絮语踏过积水的街巷,他干净的笑容在清洁的雨丝后飞扬,我仍然不能肯定这是真的,只好像,是一个很安静的梦。
      我在大学专业是化学系,香水调配方向。我从那时候开始接触香精。真正优质的香精,一滴就是几十元到上百元不等。我们在实验室做实验才用到它。寝室里的小资女孩们,喜欢在超市或精品店里买数瓶香精煞有其事地调配起来,再多孔瓷香炉里烧着熏屋子。那个年纪的女孩子都爱好。我们调香水,绣香袋,喝花草茶,还给书本和衣物加香。我喜欢喝茶香玫瑰加薄荷、马鞭草的凉茶。不知道清空在他挥汗如雨的奔忙中,有没有时间安坐下来,闻那一缕熟悉的花香。
      读研后,我到了一家著名香水公司实习,跟老伴去上海拜见了香水界的泰山北斗,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师。我并没有超乎常人的敏锐嗅觉,从来只有靠一遍遍地闻嗅和强记。我并不太明白当初是怎样打败我的竞争对手进了香水公司,也不清楚怎么战胜其他很有实力的竞争者成为老师的弟子。
      老师说过:“热爱工作才能让你的潜能发挥到极致。没有精致的心情,就做不出精致的作品。你生过别人的一点就在于气定神凝,心无旁骛。只有拥有一颗不动的心,才能够于万千香氛中游走而不失本真。”他的话,我一直牢牢记得。到现在我才知道以前对香味的认识是多么浅薄。香气,能醒人、治人,亦能迷人、杀人。它是造化的宠儿,蕴藏无穷奥秘。
      面对冷冰冰的实验仪器,我的脑海中却要勾画出活色生香的场景。光靠想象拿不出牢靠的作品。清空之水在我手中是经过两个多月反复试验的产物。当师父正式要我拿出一个作品来向他汇报成绩的时候,我想到的不是3万6千朵蓝玫瑰装点的豪华盛宴,不是奥斯卡领奖台上身穿塔夫绸的美人鱼,不是假日别墅中慵懒娇贵的女主人,只是清空。我想起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清甜,想起玉米和麦穗的熟香,想起漫天雨雾的泥水和玫瑰,还想起在清空身上共同显现的王子与贫儿的气质。大花茉莉、麝香玫瑰、天香百合、薄荷、迷迭香、香沟酸浆、咖啡豆、烟草、龙涎香、甘松、茶叶、蜜蜂花、松叶……我要的是这样的一种香水,小姑娘一般清纯柔媚,像穿着公主裙的灰姑娘,自红地毯上光彩照人地走来,亲切地一笑,却又让你感到置身雨后山花烂漫的田野。咖啡、薄荷和烟草,又会让人想起与她携手的小王子。这款香水被誉为经典与创新的交融,高贵与平凡的合体。老师说这个作品香气馥郁,丝丝缕缕透出细腻温情,却又微微沁凉辛辣有如冰雪,提神醒脑,又令人清醒、安抚心灵的作用。有一种怅惘,一丝茫然,像慵懒的午后阳光。
      “落落,给他起个名字吧。”老师精神矍铄,托起小瓶轻轻悠晃,笑着看向我。
      我不暇思索地说:“清空之水。”
      “好名字,很符合这种清透空茫的意境,”老师赞赏地说,“不骄矜,又有高贵脱俗的韵味。”
      清空之水很快依据我的配方投入生产线。我知道,如果我的师父去比较我最初的作品与流水线生产的香水,他会察觉一丝极纤微的差异。我在真正的清空之水中加入了那种细小粉红花的精油,那一点最细腻的思忆,就在这0.01%里。
      豪宴上的纱裙、西装,我并不想着去装点。这款香水,我只为一个人调制。我只想如果有一天看见清空哥哥,可以在他微带汗味的衬衣领上撒上一片只属于他的香氛。
      后来,我听说清空在上海开了花店。他有了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富豪千金,玫瑰一样娇艳刺手。他用他奇巧的心思,打开了干花、幸运花、装饰瓶、魔蛋等各种销路,不几年做大后开了花卉公司。就在我打算去找他的时候,他突然卖掉资产出国。他是去保加利亚的玫瑰谷种玫瑰花去了。那里漫山遍野血色娇花被运往法国榨成香油,制成浸膏,又成为我手中变幻万千的香料。
      一挤滴管,液金一般的香油滴下,融入清莹,渺无痕迹。
      师父,在我的香水里,是可以闻出清空的。

      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他从法国寄来的信,说他在货架上看到了清空之水。这时,距离他走出山村,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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