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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断袖季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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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季流,是个断袖。
我爱的人他叫邵云,陈国戎威将军。
二更天的将军府里亮堂堂,仆役婢女们欢天喜地乱成了一锅粥,张口闭口就是一句“将军大人回来了”,声音虽带着喜气,叫得太撕心裂肺难免又能加上一个鬼哭狼嚎的形容。
我推开房门拦住一过路的小厮,摇着折扇问:“邵云当真回来了?”
那小厮瞪我一眼,半晌,才万水千山道出一句:“这关你什么事。”
我撑开折扇遮住半张脸,悻悻退回屋子。
这钉子碰得额头梆梆作响。
几刻钟后,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岑川推开门,他告诉我,邵云在子时二刻回了府,连带着还有他领出去的一百二十名护卫。
我透窗望向远处回廊边不断亮起的火把,轻道:“他可是寻回了燕无双?”
岑川低着头,不说话,一副表情却将心事全写在了脸上。
又有几名婢女匆匆从我窗前跑过,抱着一堆零零散散的东西,这回我看清楚了,那确是燕无双的东西无疑。
邵云出门一个半月,以他的本事要找一个人如果毫无所获实在是说不过去,看来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果真是寻回了他。
我拍拍折扇,提起精神,“岑川,备灯笼,咱们也去凑个热闹,迎接迎接凯旋的戎威将军。”
岑川踟蹰片刻,“咱们屋里,已没蜡烛了。”
我一时哑然,只顾着兴起,倒忘了我这屋里连点灯的油都没有,又何来蜡烛可用。
“也罢。”我笑了笑,“反正今夜月色正好,你就陪我走这一趟吧。”
夜凉如水,曲径幽幽。
我眼神向来极好,离着东厢还有好远,我就在院子里瞧见了邵云,与躺在他怀里的燕无双。
不知是身子太孱弱,还是在外漂泊的日子十分打击人,燕无双脸色难看到极点,整个人病恹恹的毫无生气。
邵云身上铁甲尚未卸去,森然杵在那如同雕塑。
兴许是月光太好,将邵云的表情照得一清二楚,他眉目漠然,双眼阴鸷地瞪着我,即便那种目光我早已看惯,还是免不了一阵寒颤从脚底板升到脑门心。
“季流。”我听见他说,“你怎么还不死。”
我怎么还不死?
我着实想回他一句,这年头,要让一个人死翘翘真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他只需龙枪朝我胸口一点,我季流就算有再硬的命,也必将落花而去,捻为尘土。
奈何我说不出这样的话,我也了解邵云这个人,即便我万般为恶,天下之人都欲将我除之而后快,他也会估摸着那么些旧情,放我一条活路。
世人只知戎威将军铁骨铮铮,刚正不阿,却不想那人就算有一副再硬的心肠,最里边终究有块地方还是软的。
他会想我死,一点也不奇怪。
待我想想,这些年来我做了多少龌龊事,我自己都有些数不清。
三年前北隋与南陈议和,北隋皇帝派了三女儿昭仪公主南下和亲,陈王将其指给了邵云,我看不过,差人在码头边上埋了颗□□,将那昭仪公主轰回了老家。
两年前南蛮族进犯,邵云领军出征,我领了随从暗地里跟着,南蛮人阴险狡诈,欲使毒攻,被副将齐正安与我同时探得消息,为了在邵云面前讨喜讨功,我将齐正安五花大绑扔下山崖,自己帮着邵云大破南蛮奸计,乘胜追击三十里,杀得敌方片甲不留。
一年前,尚书令携门下内侍数位官员联名以莫须有的罪名,弹劾我父亲,当朝太师季渊,致我全家一百二十一口族人被满门抄斩,只有我寻了个替身才得以逃出生天。为了活命与报仇,我带着自幼跟在身边的护卫岑川于京中暗杀三月,九死一生,最终手刃全部仇人,之后在无处可去的情况下藏身戎威将军府。
邵云本不欲苟同我这行为,难为我抓住了他耿直的性子死套交情要挟于他,他才勉强让我住在了将军府的一处偏院里。
这一住就是一年。
诚然我并不想要挟邵云,毕竟他是我爱的人,把话说得难听了大家以后日子都不好过,但其一他并不接受我的感情,其二这整个京城里只有在这地方我能踏踏实实睡觉而不用担心背后的冷刀子,其三就比较矫情了,我是真的想呆在一个能日日看见他的地方,就算触碰不到,每天这么看着也很赏心悦目。
综上所述,我双手沾满了鲜血,江湖术语则叫恶贯满盈。我是个恶贯满盈的人,但认真一思索,这些都不能成为邵云要我去死的理由,我不认为邵云会对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的昭仪公主有感情,更不认为他有渠道知道齐正安的事情,至于其余的事与他又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若要为了别人家的事情叫我去死,那他也太爱管闲事了一点。
他想我死,恐怕,真的恐怕,还是我最近做的那件事戳到了他的底线。
我逼走了燕无双。
燕无双是个卑鄙小人。
我可以毫不留情的把世界上最恶毒的词语加在他身上,虽然我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好歹可以坦诚自己是真小人,不像燕无双,活脱脱的一个伪君子。
那个人在半年前突然出现在将军府中,听下人说,是邵云从河边救回来的。
多么狗血又烂俗的桥段,被话本子里写烂了无数遍的内容,英武俊逸的将军一次外出踏青,与芳草萋萋的河边偶遇人事不省的少年,怜悯之心顿起,将人带回府中,从此琴瑟和谐,双宿双飞,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呸呸呸。
我苦苦追了邵云上十年,每天咬牙切齿可劲的在他面前蹦跶,所换来的不过是与他偶尔的几次谈话,还有些他不咸不淡甚至带了厌恶的表情。
世上的事情总要分个先来后到,他燕无双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除了年龄上占着那么些优势,凭什么三下五除二就能勾走了邵云的心。
岑川曾经对我说,燕无双占着的似乎并不只有年龄上的优势,我则嗤之以鼻,难道邵云看上的,是他那些邪魔歪道的把戏?
我一直觉得燕无双脑子不正常,总是对府里的人说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且还一天到晚鼓捣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把袖袍剪掉,下摆裁成两个裤管做成奇装异服之类的举止我便不说了,最可恨的是他居然成天呆在邵云的书房里对着那堆兵书指手画脚,而邵云还听得津津有味。
兵法之类的东西我也懂,只是邵云比我更懂,所以我从不在他面前班门弄斧,那个燕无双好大的能耐,让邵云每日每夜的守在他身边,他当他是孙子再世不成。
我的预感向来很灵,邵云果真越来越对燕无双有意思,可恨的是在这之前我从来没察觉过他会和我一样也是断袖,因为我一旦告诉他我喜欢他,他就立刻露出嫌恶的眼神,然后我便很识趣地闭嘴。
对于这份感情我并没有太大的期待,如果永远没有回应,我想过一辈子呆在他身边就这么默默看着他也好,邵云是戎威将军,搞不好以后战功赫赫还能当上元帅,我一个罪臣之子,污点之人,他确实没理由接受我当他的另一半。
但是,我可以接受自己的失败,也可以接受邵云将来娶个貌美贤惠的女人为妻,就是无法接受自己会输给另一个男人。
我季流也算是经历过风浪的人,要作弄一个涉世未深的燕无双,太简单了。
两个月前的晚上,满月,邵云外出练兵,我毫不掩饰地带着帮随从大张旗鼓直入燕无双住的东厢。管家还想来拦我,被我一拳打歪了鼻子后也消停了。
燕无双恐怕从未见过这阵仗,我们来势汹汹,他小鹿般躲在床幔后面不出来,我给他两个选择,一个是拿着百两银钱从将军府里滚蛋,二个是躺在这让我一根一根敲断骨头,他是聪明人,当然做了正确的选择。
望着他跌跌撞撞从将军府后门离开的背影,我心里一直在估摸,邵云回来后会有什么反应?
半个月后的事实是,得知我用暴力手段赶走了他的心上人,他先是一剑刺穿我的肩胛骨,然后立刻带着一百二十名护卫夺门寻人而去。我手臂上全是血,瘫坐在院子正中,周围围了一圈下人,就是没人敢来扶我,岑川欲上前,又被我喝止在原地。
我开始笑,笑得相当不要脸。
不是我想笑,是因为太疼,又没有那个脸皮掉眼泪,只好大笑着把酸楚感咽回去。
周围有细碎的声音说,季流公子怕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