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三章 改朝换代 ...
-
谭颂清再一次赶在他前面,连木墩都懒得找,就是坐在地上,呼哧呼哧赶着开水腾腾的热气,一边瞄准莲子手里的鸡,东揪一把,西扯一下,把莲子逗得哈哈直笑。
谭缄下意识抓起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斜眼一看,拾儿和两个孩子都停下来眼巴巴看着自己,心头好一阵烦躁,将盆子朝拾儿一递,拾儿带着欢呼接过去,抱着盆子一头栽进两个女孩子的包围圈里,三人吃得眉开眼笑。
手里肚子里都落了空,谭缄只得凑上来假装帮手,只是从两人手下拔了一根鸡毛就恶心得再也干不下去,带着几分恶意冲谭颂清笑道:“鸡不是你大伯给莲子家养着生蛋的么,你一口气吃了,下次你大伯要看怎么办?”
“生蛋!”莲子大喝一声,一个眼刀子立刻气势汹汹杀向谭颂清,转而又懊悔不迭看着手里光溜溜的鸡,恨不得它立刻个个大个个大扑腾翅膀飞出来,比起吃鸡,让鸡生蛋才更要紧,项谭氏口味淡,大鱼大肉这些很少沾,倒是喜欢吃蛋。
谭颂清倒是没想到谭缄会当众拆台,愣在当场,项谭氏抄着锅铲冲出来,没好气道:“你个妹仔真是不识好歹,这里不是广州,你当他们是什么人,这么大声!”
莲子一瞬间变了脸色,笑得眼角直往两鬓飞,娇滴滴道:“阿妈,我当他们哥哥呢!对吧!”
最后一句,她是冲谭颂清说的,还配以夸张的挤眉弄眼,谭颂清拍拍谭缄的肩膀大笑,“你看她像不像唱大戏的?”
谭缄扑哧一笑,带着几分倨傲淡淡道:“姑妈,你放心吧,她本来就是我们的妹妹,我们不会跟她计较。”
怪不得项谭氏如此紧张,她们从谭缄祖爷爷那一代就迁居广州,这些年别说莲子,就连她和父母亲来谭家村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出来,谭家不知是不是全被谭延闿那边抢了运势,谭家村这一脉的子孙运并不旺,好几个无子无女,其中就包括在广州做小生意的这位,项谭氏本身也是继室带来的女儿,跟谭家也算八竿子打不着,要不是实在无路可走,她也万万不会厚着脸皮来投这个亲。
虽说按辈分应该叫堂姑妈,谭缄这回省了一个字,立刻拉近了两家的距离,而且看莲子和两人颇有不打不成交的架势,项谭氏满心欢喜,挥舞着锅铲气势冲天道:“你们耐烦点等,我用心做几个好菜。”
莲子以同样的气势叫道:“阿妈,这只鸡我们一人一半!我要做粥!”
“好啦!”项谭氏的笑声消失在灶屋里。
听说要切开鸡,谭颂清终于舍得起身去拿菜刀,谭缄不动声色用手挪了挪树墩,占了他的位置,刚咧开嘴,又觉得有损自己的形象,而且蹭一顿饭而已,犯不上作践自己去讨好这个“仇人”,屁股扭了扭,试图往后挪一挪,树墩嵌入地里,自然不是屁股能挪动,不过,他发现树墩纹丝不动,又暗暗有些欢喜,顺势埋头拔毛,头也不抬道:“你叫什么?”
他自认给出一个最好的台阶,让她好好自我介绍一番,讨得他的欢心,然后他再自我介绍两句,这样就有一笑泯恩仇的意味,可惜莲子一点也不领情,耸耸鼻子闻到饭菜香,眉头一拧,左右开弓加快速度拔毛,一边还不忘揶揄他,“我们架也打了,还聊了这么久,你怎么还不知道我名字,谭二哥,你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啦,我忙着呢。”
谭缄自幼聪明过人,成绩优异,只有所有人都围着他转,哪里受过这种样子,顿时一股无名之火冒上来,冷哼一声,故意加重了语气,“我叫谭缄,在省城,就是湘江边的岳麓书院念书!”
他忘了,莲子是从大广州来的,不是乡野姑娘,听说省城眼里就冒星星,莲子倒还知道这是他在求和,迅速挤出亮眼的笑容,热情洋溢道:“二哥,有空带我去玩好不好,我还没去过呢。”
谭缄果然想到她的来头,又听出她的言不由衷,十分懊恼,没好气道:“广州比省城热闹多了,去玩什么玩。”
莲子丁点都没听出他话里的酸味,带着认同和向往重重点头,笑道:“广州确实热闹,有空我带你们去!”
谭颂清拿着菜刀出来,乐呵呵接茬,“好啊,你带路。”
谭缄和她屡次交锋都没占到便宜,加上肚子咕咕直叫,终于偃旗息鼓,撇撇嘴道:“颂清,我不在麻烦你看着她们娘俩一点,别给人欺负了。”
这一句,相当于谭缄将莲子母女划拉到自己的势力范围,谭颂清颇感意外,莲子也深深看了谭缄好几眼,满脸疑惑。
谭缄脸一热,转头继续用目光追着毽子跑,漫不经心道:“你叫我一声二哥,我难道不管你么!”
谭颂清哈哈大笑,也不嫌脏不嫌水烫,一只手就势撑进木盆里,指着自己鼻子冲她做鬼脸,“那我是谭几哥?”
莲子非常利索地伸出一个巴掌,一本正经摊开,直逼他的脸。
谭颂清眼明手快退回来,拾儿屁颠屁颠来捡毽子,笑道:“我是谭拾,莲子姐是按照村里所有人的排行来叫的,除了我们三个姓谭的,其他都是外姓人。”
谭缄和谭颂清同时叫了声“无聊”,面面相觑,欲言又止,莲子拔好毛霍然起身,一手抄着刀一手拎着鸡,以将军凯旋一般的姿态走进去。
她的身影刚消失,拾儿汗涔涔地插进谭缄和谭颂清中间,压低声音道:“哥,留下莲子姐吧。”
谭缄挥挥手不耐烦道:“留什么留,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拾儿不是苍蝇,赶一赶就走了,他擦擦汗又凑到谭颂清耳边,哭丧着脸道:“她一门心思回广州!”
“干嘛!”谭缄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作轻松地拍拍衣服起身要走,提脚走了半步,却停下来支楞耳朵捕捉他们的动静。
两人都想错了,拾儿除了吃就是玩,肯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支支吾吾两句,扭头就跑。
对谭崇喜家的几个来说,饭菜丰盛到无法想象,莲子家的碗筷自然不够,拾儿一趟一趟借锅碗瓢盆,最后谭缄还借来一个办席用的大圆桌面,不过莲子家简陋的小桌子哪里摆得下,莲子干脆将大圆桌面铺在地上,让大家席地而坐,还美其名曰此为外国人盛行的野餐。
等众人坐定,莲子端着一个盆子出来,让拾儿提着饭跟着,拾儿自然不乐意,恋恋不舍地回头看,夏红笑道:“你们不来我们不会动。”
拾儿这才放了心,颠颠地跟在莲子身后,有点丈二摸不着头脑。
莲子进了谭崇喜家门,径直找到后院,拾儿看到杂屋里一个灰白头发的脑袋瓜,立刻乐呵呵跑进去,将碗高高端起来送到谭奶奶面前。
莲子随后跟进来,让拾儿揭开盖子,里面赫然是半只鸡,肉炖得相当烂,还放了几个漂亮的大红枣,拾儿眼睛都看直了,口水没忍住流得老长。
莲子哈哈大笑,谭奶奶眼里泪花闪了闪,嘴巴张了张,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跟着嘿嘿直笑,眯缝着眼睛看向窗外。
莲子笑道:“这是给您老人家炖的,您牙口不好,吃不得硬东西,我就炖久了点,您尝尝吧,要是不够我再去炖。”
谭奶奶摆摆手,柔声道:“孩子,别忙活了,你来了这么久,心里最明白,我也不想撕了脸面跟你解释。你心里有我,我都记在心里。”谭奶奶冲拾儿正色道:“我老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你不要光顾着吃,脑子也要管管事,记得莲子姐对咱们的好,等你长大了好好报答她。”
拾儿擦了擦口水,拼命点头,眼角的余光径直睃到那盆鸡里去,口水又流出来。
谭奶奶又好气又好笑,拍拍他的脑袋,正襟危坐,享用美食。莲子两三下就蹦出去,拾儿跟了两步,回头恋恋不舍看着谭奶奶,谭奶奶冲他招招手,拾儿心里乐开了花,一下子蹦到她面前,谭奶奶一筷子头敲在他脑门上,怒道:“以后不要老去她家吃,她家都被你吃穷了!”
拾儿跌坐在地,目光还是没离开这碗难得的好东西,哭丧着脸道:“奶奶,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赚钱养她们!”
谭奶奶轻轻叹了口气,“这人啊,生不带来死去带去,何苦这么舍不得呢,我怎么会养出这种畜生,真是作孽!”
在她说话的当儿,拾儿抢了个红枣,拔腿就跑。
一顿饭热热闹闹吃完,谭颂清家的两只大黑狗直扑过来摇头摆尾,而谭老村长终于提着酒和两个下酒菜出现在门口,还装作偶遇的模样,老远就冲莲子打招呼,谭缄和谭颂清哭笑不得,走也不是坐也不是,还是项谭氏解救了两人,让他们送夏红和孩子们回家,莲子一听有好去处,立刻跟了上来,加上谭颂清家的两只大黑狗和最后跌跌撞撞跑来的拾儿,送行队伍就有了浩浩荡荡的架势。而谭老村长原本还想腆着脸凑个热闹,一转眼就变成孤家寡人,一张脸拉得比驴脸还长。
夏红屡屡在家受到冷遇,反倒在别人家受到这种款待,真不知怎么感激才好,一直拉着莲子的手絮絮叨叨,谭颂清打着火把领头,谭缄跟在最后压阵,背后还背着盼弟,越看中间黏糊糊的两个女人越烦躁,盼弟也看出他没什么好脾气,大气都不敢出,很快就沉沉睡去。
原来夏红这趟回来确实受了婆家的样子,谭家村因为缠小脚死了人,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女孩子的脚缠得都不怎么上心,夏红自然也是如此。婆婆借题发挥,要亲手给招弟缠足,招弟不肯,婆婆将招弟和盼弟两人痛打一顿,她实在没有办法才想到谭缄这个文曲星,让他出面说一句,要比她哭闹十场都强。
果不其然,好不容易到了夏红婆家,婆婆连口水都不肯倒,拿着家法咚咚直敲,一口一个立规矩,招弟和盼弟吓得直往莲子身后躲。
莲子颇为无奈地看看一副百无聊赖状的谭缄和谭颂清,乐呵呵道:“亲家婆,您老人家还不知道啊,现在改朝换代啦!女人不兴缠小脚,男人不兴留辫子!”
中华民国成立了两三年,夏红的婆婆哪会不知道,只是老人家不信这套,谁当了皇帝大家照样作田吃饭,没有一个皇帝不要吃饭。夏红的婆婆理由倒是充分,说得口若悬河,唾沫星子四溅,夏红和招弟则忙着端茶送水招待客人,她男人是个闷葫芦木匠,最怕掺和女人家的事情,常年在外做事,夏红娘家又不得力,婆婆就有点得寸进尺的意思,凡事一定要压夏红一头。
好不容易等她讲完,谭颂清忍无可忍,皱眉道:“那你说这世道听男人的还是听女人的?”
谭缄不耐烦道:“我在长沙听说上头已经下令禁缠小脚,等他们忙完了就要检查,还是照以前的规矩,留发不留头。现在是留辫子的杀头,缠小脚的砍脚。”
夏红的婆婆非常警惕地看他一眼,觉得谭家这些人来者不善,终于偃旗息鼓,嘟嘟哝哝而去。
一行人又往回赶,这回换成谭缄领头,谭颂清压阵,大家解决了一个麻烦,都莫名放缓了脚步。
田间稻花开得正好,空气里流动着树木花草的芬芳,蛙鸣一片,谭颂清深深呼吸,笑道:“莲子,你看乡下是不是比大广州好?”
莲子脚步停了停,抬头看了看圆圆的月亮,轻笑道:“那衡阳和长沙要比乡下好吗?”
拾儿听出端倪,急急忙忙解释,“我哥他们是让你留下来。”
莲子大笑,“他们都不想留下来,让我留下来做什么?”
谭缄和谭颂清交换一个眼色,停住脚步将她堵在中间,似笑非笑道:“这话怎么说?”
莲子目光投向不知名的遥远所在,漫不经心地笑,“我父亲说过,年轻人不去探索,不去闯荡,不去牺牲,中华民族就没有希望。”
谭缄心头一紧,冷冷道:“你一个姑娘家,未免管得太宽了吧。”
谭颂清正色道:“国家的事可不是你能管的。”
莲子又是一阵大笑,“你让我管我也管不着呀,我管这帮臭小子就头疼死了。”
谭颂清并没有上她的当,用力拍在拾儿后脑勺,一本正经道:“拾儿,你给我看好你莲子姐,她要是敢惹祸回来或者偷偷溜走,你让我爹用绳子捆在家。”
莲子怒道:“谭老五,你到底讲不讲理!”
谭颂清冷笑一声,冲谭缄递个眼色过去,两人同时伸手捉住她一个辫子,拖上就走——两人盘算多时,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报仇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