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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各显神通的七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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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禄三年,华都妖孽横行,祸及太子,明帝怒,昭告天下,一月内限除此妖。越日,长生侯设局堂前,问鼎群英。
——《图壁外史·仙侠传》
夜亥时。
人头攒动,火光熊熊。
所有的除妖师们全被带到侯府的广场之上,远远地从小楼上望出去,场面极为壮观。
卫无邪一手提壶一手持杯,自斟自饮道:“九表哥,依你看,这四百三十六人中,有几个能与那只妖怪一较长短?”
朱缘辞凝眉不语。自从昨日皇宫一别后,他就打定主意要远离此人,但越不愿意沾惹麻烦的人,麻烦却往往越会上身。卫无邪仅凭一句“九王爷可是当今世上唯一一个见过女妖的真面目且还活着的人啊”,就令圣上大为关注,当即颁旨要他全程随同卫侯一起监督除妖。圣旨已是大山压顶,更皆有那丽妃哭哭啼啼,一口一句“王爷可要为枉死的临素报仇啊”,直把眼泪鼻涕全往他衣袖上抹。无奈之下,只得跟着这个小魔王来了,而卫无邪果然一回府就命人召集除妖师们,不知又设了什么样的局在等他们。
正如朱缘辞所预料的那样,卫无邪笑嘻嘻地放下酒杯道:“究竟有多少真才实学的,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说完朝着广场方向弹了记响指,顿见一道白光,自重重屋檐间窜出,瞬息就到了广场之内。
那身影不停,在除妖师中左右游走,立刻引起好一阵骚乱。惊呼的,呆愣的,想起要抵挡的,以及主动出击的……一时间,广场上亮起各种兵器,由于事出乍然,且都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因此,手忙脚乱者大有人在。
“哎呦,别踩我的鞋了……”
“谁?谁扯了我的裤子?”
“何方妖怪!给你爷爷我站住!看剑……”
底下乱成一团,卫无邪则哈哈大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后,朝空中又弹了记响指,那道白光立刻一个后空翻,飞速退到了广场正北的高台上,停下来时,原来是一个漂漂亮亮的白衣小姑娘。
朱缘辞认出来了,她不就是昨天为他解说豆腐饺子的那个侍女么?
该漂漂亮亮的白衣小姑娘手里拎着块白色的手帕,随风一抖,就哐啷啷滚出一大堆枪啊剑啊刀啊匕首啊拂尘啊来,直把朱缘辞看的目瞪口呆,这、这——是怎么变出来的?
而台底下的除妖师们看见这些兵器,更是面色如土,原因无它——这些都是刚才从他们身上或抢或偷总之就是一瞬间就离了主的。
“作为一个除妖师,连自己的武器都保不住,怎么去对付妖怪?”小姑娘冷笑着,将那些武器一一踢下台,“但凡武器被抢了的,你们都被淘汰了。回家去吧。”
呼啦啦,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少了一半。
卫无邪点点人头,不满道:“唔,还有二百五十五人。太多了呢,要再淘汰掉一些才是。”
“你想留几人?”
卫无邪歪头想了一会儿,最后将大拇指、食指和中指那么一拈,答道:“七。”未待朱缘辞问,他已先做出解释,“因为,我啊,最喜欢七这个数字了。”
一如他所期待的,那些除妖师们,被白衣侍女用各种手法淘汰的最后只剩下七名。当白衣侍女回到小楼禀报这一结果时,一向懒散的卫无邪拂袖起身道:“也是时候该我出场了。九表哥,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那脱颖而出的七位大人们,都有什么样的通天之术。”
小楼楼高七层,正南方是花园,穿过拱门便是广场,但卫无邪并没有往南走,反而拐到了北面的映心湖边。
侍女们将桌椅摆好,卫无邪邀朱缘辞一同坐下。两人安置好后,白衣侍女便转身离去,没多会儿,带着第一名除妖师进来。
乌木般黑亮的长发很随意的用绳子束在脑后,黑衣银甲的少女身形高挑,行走间,神色坚毅,目不旁视。朱缘辞心中暗讶:看来这名因为容貌而被卫无邪破例赐住临甲的简鸾音,实力也的确强大,竟通过了之前的重重考验。
卫无邪眯起眼睛,殷勤招呼道:“哎呀呀,美人儿,昨夜睡的可好?”
“好。”依旧是言简意赅。
“很好,睡的好说明没有心事,没有心事的人,通常都是一身正气的人,作为一个成日与妖魔鬼怪打交道的除妖师,正气,是必不可少的呢。”卫无邪一边唠叨,一边朝白衣侍女使了个眼色,白衣侍女会意,上前问道:“你用刀?”
“是。”比人还高的长刀斜插在简鸾音背上,刀锋古钝,并未开封,月光照上去时,就像是被刀刃吸收掉了。
“那么,现在你所要做的,就是让我们见识一下你的刀。”白衣侍女刚说完这句话,一线银光已自半空掠过,一闪,再一顿,停在卫无邪眉间。
简鸾音的双脚几乎都没有动,但她的长刀,已点中了卫无邪的眉心,如果不是因为刀刃没有开封,恐怕此刻的卫无邪已被刀锋伤及。
白衣侍女面色顿变,冷汗一颗颗的从额头上冒出。
月光和灯光交织出双重阴影,映得卫无邪的双眸,越发明亮。他伸出两根手指,将刀尖自眉上移开,赞叹道:“好快的刀。”
简鸾音冷哼一声,“我的刀,可劈三界、绝五感、引六魄,灭七魂。你还想看吗?”
卫无邪淡淡一笑:“不必了,我相信你的实力。不过——”说到这里声音突沉,瞳孔也如针般开始收缩,“下次如果你再攻击我,不管有什么理由,都杀无赦。”
简鸾音面色微变,右手轻抖,两米长的大刀轻盈的就像跟绳子一样,嗖的飞回她背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般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卫无邪恢复了盈盈笑意,“很好。你合格了。”
简鸾音没再说话,转身退场。
待她走后,卫无邪这才吁一口气,扭头抱怨道:“现在的女人越来越彪悍,想想还真是可怕呢……你说对不对啊,九表哥?喂?九表哥?还看哪,人家都走了!”
朱缘辞将目光自简鸾音消失处收回来。
卫无邪打趣道:“怎么?看上她了?你也看见了,这可是朵带刺的玫瑰,不好采哦。”
这家伙的脑袋里就不能想点正经的东西么?朱缘辞在心里暗叹,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奇怪。”
“哦?奇怪什么?”
“刚才那位姑娘分明背着那么长的一把刀,但是刚才看她的影子,却只有人,没有那把刀……”
被他这么一提醒,卫无邪愣了一下,似乎颇为意外,过了许久,方开口道:“这倒真是个大发现呢……看来,我们这位简鸾音姑娘,不止两把刷子啊……”
在他的感慨声中,第二位除妖师款款登场。
月白色方巾、月白色长袍,背上还背着个带遮阳棚的小竹篓,俊逸风流的如同从画里走出来的书生,站到了众人面前。
“越方乘,廿五岁,淮南人士,曾赴乡试,未中。”在简明扼要地介绍过来人后,白衣侍女问道:“你用的武器是什么?”
书生微微一笑,右手伸出时,已多了一支笔。
红木笔身,紫毫大楷,书生的手指,比常人长了足有两寸,握笔的姿势亦显很独特,带着种神秘节奏。
卫无邪的眼睛亮了起来:“你这支笔有何神通?”
“小人会画画。”越方乘说着,从身后的竹篓里取出一筒纸,摊开,笔锋轻勾间便画了一只船。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只船都粗糙的可以。这种画技也敢献丑?一旁已有侍从露出了不屑之色。
然而,越方乘却不慌不忙地提起纸张往湖旁一抖,只听嘭的一声,白烟过后,湖上竟多出了一只船!
朱缘辞豁然起身,惊道:“你的画能变成实物?”
越方乘但笑不语,紫毫在纸上游走不停,又画出了两只鸬鹚,迎风一抖,两只鸬鹚振翅在空中低飞一圈,绕过众人头顶后,停落到那只船上。
“妙!妙!妙!”卫无邪大喜过望,抚掌道,“古有江郎生花妙笔,今有越君绘物实化。可是什么都画得么?”
“回侯爷,小人的画有三大限制。”越方乘解说道,“其一、超出常理的东西不能物化,比如侯爷让小人画一把剑,可以,但画一把无坚不摧的剑,做不到;其二、无纸笔不能物化,小人的法术必须凭借纸与笔为媒介才能施展;最后一点,小人的画在物化一个时辰后就会自行幻灭。”
“了不起,罕见的法术啊。”卫无邪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而且长得也很英俊不凡,像你这样的人才若是入了仕途,才真叫浪费。”
朱缘辞心想,得,这个表弟的坏毛病又来了,但凡遇见好看点的,无论男女一律调戏。
越方乘笑笑,忽的躬身一拜,行了个大礼。
卫无邪微讶道:“你这是做什么?”
“实不相瞒,小人从未放弃过仕途之愿。之所以苦修法术,也是为了做官。我此番千里迢迢赶赴京都,为的就是国师之位。”越方乘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虽然不像简鸾音那般冷傲出格,但亦是野心勃勃。
看来,这个男人也不可小觑呢……朱缘辞转向卫无邪,看他如何回应。只见卫无邪依旧懒洋洋的笑着,神色不变道:“你有这样的志向很好。捉妖场上,各凭本事,我就先预祝你马到功成吧。”
果然是无比滑头的答复,听起来像是鼓励,但其实什么都没答应。
越方乘也不失望,镇定自若地转身退下。他走之后,第三个上场的就明显不及前两人赏心悦目。甚至于,素来注重仪表的卫无邪一看见他就微侧过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那是一个头发牙齿都快掉光了的老头,满脸皱纹,身躯佝偻,衣服上左一块补丁右一块补丁,脏的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咀嚼着些什么,走到途中,忽然咳嗽一声,随地吐出一大口浓痰。
这下子,连朱缘辞都有点坐不住了。
白衣侍女在一旁介绍道:“邋遢翁,七十九岁,关西十大富豪之一。”
什么?这么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相貌丑陋的老头居然是个大富翁?朱缘辞的眼角开始有点抽搐。
而那邋遢翁蹒跚的走到二人座前,抬头嘿嘿一笑,眉毛眼睛都几乎挤到了一起:“给王爷和侯爷请安。”
白衣侍女开门见山道:“闲话少叙,还不快给二位主子露一手?”
邋遢翁嘿嘿地笑着,食指往地上一点,刚才吐在地上的那口痰就立刻被他拉了起来,如拉面般膨胀与延长,与此同时,一股腥臭之极的味道扩散开来。
众人的脸色都开始变得很难看。
邋遢翁仿佛丝毫不知自己做的是多么恶心的事情,瘦骨嶙峋的十根手指快速翻飞,将那痰丝迅速编织成一张蛛网,左脚在地上一踢,一棵原本长在他足边的小草就拔根飞起,撞上痰网,呲的一声,瞬间枯萎了。
“看!”他得意洋洋道,“无论牲畜花草、妖魔鬼怪,只要被我这个万毒如意网粘到,就通通死翘。”
卫无邪一边捂鼻一边艰难出声:“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本事了,快!快把你这玩意收起来!不行,我要吐了……”说着,转身哇的吐了起来。
邋遢翁笑吟吟地问道:“请问侯爷,老夫合格了么?”
“合格了合格了,快……”说到一半,再呕。
邋遢翁慢条斯理地叹了口气道:“世人全是这样,爱美嫌丑,喜香厌臭,可惜啊,可惜啊……”他的手指一甩,丝网落回地面重新凝结,同时,那无比恐怖的恶臭也总算消失了。
直到他跟着白衣侍女走得看不见了,卫无邪才重新爬回道椅子上,脸色灰白,颤声道:“此人捉妖之术尚且不论,光这恶心人的本领,绝对是天下第一。绝对不能让他成为下任国师!”
一想到这么一个龌龊老头到时候身披金紫长袍走上天坛受万民叩拜的场景,朱缘辞就一阵寒栗,头回觉得——卫无邪的话还是有点道理的。
这时,三条人影晃啊晃地从拱门外走进来。走在前面的是个又高又瘦,像跟竹竿似的灰衣男子,约莫三十出头,眉眼深凹,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而且走起路来飘啊飘的,足不沾地。
待得近了,再看他身后两个,原来是两只纸扎的小人,就是寻常灵堂上常见的金童玉女,画的精致可爱,惟妙惟肖。
“随风飘,出身不详,来历不详。”
在白衣侍女的介绍中,灰衣男子带着他的纸人飘到了场地中央,微微俯了下身,便算是行过见面礼了。
卫无邪问道:“你的真名叫什么?”
随风飘定定地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摇了摇头。
卫无邪又问:“什么地方人?”
随风飘又摇了摇头。
卫无邪再问:“你的本领是什么?”
随风飘退后一步,原本在他身后的纸人便站到了他身前。他在金童玉女身上各拍一掌,两只纸人忽然开口唱道:“天灵灵,地灵灵,人间万物皆有心。你(我)为阳,我(你)为阴,乾坤双全变五行!”
金童唱:“浓黑的风,幽蓝的火,摧枯拉朽天地惊……”歌声里,他的前方突然蹿起两束火焰,同时狂风大作,火焰越烧越旺,浓烟团团升起。
周遭众人都开始有些不安,玉女则不慌不忙地接唱道:“不及大雨一场淋!”
哗啦啦,暴雨倾盆而下,很快将火焰湮灭。但那雨水越流越多,汹涌澎湃着向桌子冲去,朱缘辞刚想离座逃开,却被卫无邪一把按住了手,示意他不要动。
金童唱道:“水至土覆休肆意,停停停!”洪水顿时停在了距离桌子不到一寸的地方,然后嘶的消失了,被地面的泥土所吸收。
两只小人唱完,飘回随风飘身后,静止不动。
卫无邪拍手,沉声道:“原来你不止会操纵纸人,还能自由运用五行之术。好,很好。看来我之前的问题实在是太失礼了,像你这样的本领,就足以证明你的一切,名字,出身,来历,根本就不重要。”
随风飘盯着他,眼中流过一丝谢意,再次俯身行礼。白衣侍女带他离开。卫无邪盯着他的背影,轻轻道:“此人很危险呢……”
“因为他沉默寡言吗?”
卫无邪摇了摇头,“不是,而是因为他从头到脚都透出一股邪气。”
朱缘辞不同意道:“我认为他起码比邋遢翁好。”
“邋遢翁那是哗众取宠故意恶心人,而此人,则是隐忍不发另有所图。”说道这里,卫无邪嘲讽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等着看吧,九表哥。此番捉妖,此人若是不弄出点什么意外事件来,我就不姓卫。”
朱缘辞没去听他下面的话,站了起来,因为,他看见了第五位入选者,而那个人,他恰好认识。
朱红袈裟,灰袍白袜,来的是一个小和尚。
生得眉清目秀,五官如画,虽然只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但自有一种沉静庄重的气息,令得周遭的一切事物,也跟着变得平静了。
“枯蝶大师。”朱缘辞迎上前去。而卫无邪听到这个名字后,表情也为之一变。
枯蝶行礼道:“九王爷,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托大师之福,缘辞一切安好。大师怎也来此?”
“夜观星象,妖气冲天,我佛慈悲,不忍束手不顾。”
朱缘辞感慨道:“先前昙翼国师仙逝时,我曾奉皇兄之命前往五华山请大师继任国师之位,可惜当时被大师拒绝了。虽然被拒,但大师风仪,已令我不甚仰慕。今日与大师得以在此重逢,实在是缘分啊。对了,我来为二位引见……”
“不必了,”卫无邪打断他,望着枯蝶微微一笑,“听闻前任昙翼国师,有一位师弟,天纵英才,活佛降世,但一直隐居五华山上,常人无缘得见。我久仰大名,奈何太过懒惰,要我爬那据说比整个帝都的台阶加起来还要高的五华山,根本比死还难,没想到今日居然误打误撞,得见真身,皇家规矩多,繁琐拖沓,累及大师,实在失礼……”
枯蝶凝望着他,眸光宛如流水,又宛如春风,灵动而温暖,“侯爷过誉了。枯蝶只是一个出家人,现既已入世,自当遵守人世规矩。不知侯爷此关想要考些什么?”
卫无邪的耳朵难得一见的红了起来,“惭愧惭愧,无邪怎敢考大师?”
枯蝶淡淡一笑,缓缓道:“我的法力没什么稀奇的,不过在治疗上,倒是略有心得。”说着,朝某个方向伸出手去。
他的手在月光下,白的几乎透明,散发着柔润的弧光。而指尖方向,一只原本停在花丛上的蝴蝶扑闪着翅膀飞过来,其中一只翅膀像是受了伤,摆动的很不灵活,最后停到他的手心上。
枯蝶朝它轻吹了口气,风中涌起淡淡的香味,沁入心脾,就像一只温柔的手,将身体里任何不舒服的地方全部拂平了,比之先前邋遢翁所制造的臭气,简直是天壤之别。
众人无不惊讶的望着这一幕。
枯蝶摊平掌心,蝴蝶重新飞起,围着他的手转了一圈后,翩然离去,那只受了伤的翅膀已然治好了。
“这种能力,不知是否符合侯爷的要求?”他如此问道。
卫无邪至此哪还有异议,连忙道:“符合符合,这才是最重要的能力呢。面对妖魔,难免伤亡,有了大师,简直如虎添翼。”
枯蝶谢过,然后随白衣侍女离去。
朱缘辞看着卫无邪,忍不住笑了:“没想到你也有敬畏之人。你刚才的样子,就像个面对夫子的乖学生。”
卫无邪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这让朱缘辞忽然意识到,他是真的不高兴。虽然这个表弟性格怪异,喜怒无常,但是,却很少会板脸,他高兴的时候笑,不高兴的时候更笑,因此,此番面目阴沉,还当属初见。
“怎么了?枯蝶大师都出现了,捉妖指日可待,你还不高兴?”朱缘辞说着,伸手去拍他的肩膀,却被他侧身避开。
卫无邪啪地坐回原位,面无表情地说:“乖学生也总比某人见到了他就像老鼠见到香馍馍的好。叫下一个进来!”
朱缘辞一怔——难道,他是因为自己对枯蝶太过推崇也太过重视而有所不满?一股寒意顿时从脚底升起,心情复杂地看了对方一眼后,讷讷地跟着坐下。
幸好,新人的到来很快瓦解了空气中的暧昧。
而且,不止一个,是两个。
白衣侍女介绍道:“支离烁,支离夕,是捉妖世家支离氏这一代的当家兄妹。”
支离氏,即使不关心世事如朱缘辞这样的,都听过他们的名字。据说他们的先祖就是赫赫有名的支离益——也就是“屠龙之技”里,教朱评漫屠龙之术的人。
“朱评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这个谚语虽然被大家诟病,但却也侧面证明了一个事实——支离益,确实是当时天下最负盛名的法师。
而支离一族,经过漫长的发展,人才辈出,到了这一代时,赫然已是天下最知名的除妖世家。尤其支离烁和支离夕兄妹,更是号称支离族中最出色的除妖师。
只是,朱缘辞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居然是长这个样子的……
春至,花艳、草碧、风轻。
支离烁牵着妹妹的手,慢慢地走过来,就像是带着妹妹在月夜下散步。
他的脸很白,透着淡淡的暗青色,像是病了很久很久,眼角微微上挑,在下睫毛的中间,到脸颊处,有两道长长的类似泪痕般的青色胎印。即便这样,他依旧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美得阴郁,美的萧索,美得就像冬夜里划过天际的流星,寂寞却耀眼。
而他的妹妹,却很矮小,个头都不及他的肩膀高;头发又枯又黄,虽然被细心的梳理过,但依旧毛茸茸的像两团小刺猬般地趴在脑袋上;闭着眼睛,拖着两条长长的鼻涕,虽然她哥哥经常用手帕帮她擦拭,但过不了多久又会流下来。比起哥哥的面无表情,她则在笑,唇角微微上扬,显得很开心,没什么烦恼。
如此一美一丑,一阴郁一阳光,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卫无邪瞧的有趣,心情忽然变好了,颇感兴趣地问道:“小妹妹,你为什么一直闭着眼睛?”
支离夕甜甜一笑,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牙齿,“因为我长着一双阴阳眼,如果睁开就会看见妖魔鬼怪。”
卫无邪目光闪烁道:“所以你害怕,就尽量不睁眼?”
支离夕摇了摇头:“我不害怕。”
“哦?”
“哥哥说,天地万物都有其生存的原因,人、神、魔三界应该尽量做到互不干扰,这个世界才会平和。但是,总有一些意外出现,比如乱入人界的魔,和可以乱入魔界的人,这对彼此来说都是一种侵扰。支离族的使命是驱除影响到人类正常生活的妖魔,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进入他们的领土。所以,平时我都闭着眼睛,尽量不去感应他们的存在,以示尊重。”说到这里,支离夕又笑了一笑,总结道,“我们除妖,但我们更尊重妖。”
卫无邪肃然起敬,把目光看向支离烁:“看来,你真是个好哥哥。”
支离烁对他的恭维并无反应,只是很专注的看着妹妹,眼神温柔,虽然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大家都看的出来,他很为妹妹而骄傲。
这时白衣侍女提出了大家最感兴趣的问题:“你们最擅长的本领是什么?”
回答的依旧是支离夕:“我除了天生的阴阳眼之外,还会炼药。”
卫无邪托腮问道:“什么药?”
“什么药都会。”支离夕的表情很平静,仿佛她并不是在炫耀,只是很平常的说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但这事实却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卫无邪睁大眼睛复述了一遍:“什么药……都会?”
“但凡在书里记载过的药,但凡我所见过、摸过、尝过的药,但凡你所能说出来的药,我都会。”
卫无邪坏坏的挑起眉毛:“这么说,长生不老药也会喽?”
然后众人就发现——支离夕的表情顿时变了。一抹阴霾爬上她的脸庞,她的睫毛像蝶翼般颤抖了起来,嘴唇也开始发白,手在身侧握紧成拳,像是想起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事情。
支离烁突然开口:“她不会。”
支离夕因这三个字而停止了颤抖。
“她会炼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的丹药。”支离烁面无表情地说道,“至于长生不老药,不在此范畴之内。”
卫无邪的目光在他和支离夕脸上各扫了一遍,打了个哈哈:“我只是说笑呢,别这么严肃。我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可能有什么长生不老药的哦。对不起啊小妹妹,没吓到你吧?”
支离夕舒展开眉毛,重新甜蜜地笑了起来:“没关系的。我们是来考试的,如果落选,考生也只能怪自己考的不好,怎么能埋怨考官出题太刁?”
卫无邪这回是真的笑了,抚掌道:“说的好说的好,你这个小姑娘真是太有意思了!我喜欢你。”他扭头看向支离烁:“你妹妹有阴阳眼会炼药,那么你呢?”
作答的依旧是支离夕:“哥哥精晓七七四十九种鬼道神术,而他最神奇的地方是——”她抬起与他交握的右手,左手如兰花般在右手手背上轻轻一拍,在空中划了道弧线,两人所站立的地方,立刻出现了一个透明的圆形结界,如水晶球般将二人包拢。
支离夕说了声“起——”,水晶球体袅袅上升,结界里的他们也跟着慢慢的浮起,身姿稳固,如履平地。球体升到离地三丈左右的高度停住,众人全都跟着仰起脑袋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千古以来,人类最大的渴望就是飞翔,而这对兄妹,竟能凭借法术凭空升起,并在空中持久不落,若非亲眼所见,怎能相信世间有此等绝技?
支离夕又拍了拍交握的手,水晶球缓缓下落,到达地面,正当大家都以为表演到此结束时,她忽然说了句“隐”,水晶球突然消失,连带结界中的两人,也跟着消失了!湖前的土地上空空一片,哪还有他们的踪影?
“诶?人呢?”朱缘辞不由得站了起来,纵目而望。支离夕的笑声咯咯的响了起来:“九王爷是在找我们吗?”
“你们在哪?”
“你往前走七步。”
朱缘辞将信将疑地绕过桌子向湖边走了七步,也就是走到了支离夕站立的位置旁边,可还是什么都没有啊,正在疑惑时,依稀感应到有只手伸过来,拉住了他的手。与此同时,消失了的兄妹两突然呈现在了眼前。原来他们一直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动弹。
他大大的吃了一惊,刚待开口,支离夕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指四周。朱缘辞回过头,就发现众人的表情变得更加震惊与惶恐,更有几个喊道:“九王爷?九王爷你去哪了?”
“糟了,连九王爷也不见了!怎么办?”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哪去了?”
“完了,这下可怎么向圣上交代……”
朱缘辞顿时明白过来,自己也进入了隐形状态的结界之中,为旁人所不见。支离夕微微一笑,松开了支离烁的手,水晶罩立刻碎裂成了千万颗水珠,随风蒸发。而旁人的表情也明显的松了口气。
“九王爷!太好了,您可回来了!”
“九王爷你没事吧?”
“九王爷……”
最后一个提问者是卫无邪,笑眯眯地睨着他,悠悠道:“九表哥,长见识了吧?”
朱缘辞转身,望着支离兄妹,难掩兴奋:“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你们让我也变得看不见了是吗?”
支离夕答道:“我哥哥的结界不但能抵挡万物侵害,能凭空飞起,日行千里,而且还能使进入结界的任何人暂时处在隐形状态,不被旁人察觉——不过,它们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和我在一起。”说到这里她嫣然一笑,显得无比开心,仿佛能与哥哥一起拥有这项技能,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一样。
“世界之大,能人辈出,我果然是井底之蛙,今日受教了。”朱缘辞本来对这个硬塞上身的差事很不耐烦,但在见识了这七名异士后,简鸾音的刀、越方乘的笔、邋遢翁的痰、随风飘的纸人、枯蝶的慈悲以及支离兄妹的神奇,无不令他大开眼界。忽然觉得,应该感谢皇兄。若非如此,怎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上竟有如此多不为人知的精彩本领。
支离夕歪头问道:“请问,这场考试我们过关了吗?”
“当然。”卫无邪望着她,忽道,“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嗯?”
“你的鼻子……”
支离夕擦去又淌下来了的鼻涕,很真诚的歉声道:“对不起,我知道我这个样子很脏兮兮的,让你们也看着难受了吧?不过没有办法呢,因为……上天是很公平的,它给了我特殊的眼睛,过人的味觉和灵巧的手,就要收回一些东西做代价。而我的代价就是鼻子。”
她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转身跟着哥哥离开的样子也与来时并无不同,但是每个人心中对她的印象,却全然改变了。
在初见时,大家都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丑、有点脏,怎么看都和旁边英俊不凡的支离烁相去甚远,两人走在一起的样子,也好不和谐。但在见过刚才的一幕后,谁也不会觉得她丑她脏了。因为,就是这个瘦小的毫不起眼的女孩子,却联同支离烁一起制造出了那样美丽的结界。那结界透明清澈,带着浅浅的蓝光,宛如最最纯粹的水晶,不是心灵至纯至美之人,绝对做不出来。
而且,她流鼻涕是因为她的鼻子坏了,彻彻底底地坏掉,永远只能用嘴巴呼吸,永远闻不到世间的香气,对一个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来说,这根本无异于酷刑。每个人都知道,鼻子不能通气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而她却要一辈子都如此。
至于支离烁,虽然看起来除了阴郁并无异状,但是谁又能保证他就没有什么缺陷与隐疾?否则一个正常人的脸色,怎么可能会是青白色的,又怎么会在脸上,留下那样奇怪的痕迹。支离世家的璀璨夺目的光环下,究竟掩盖着多少伤痛,恐怕局外人永远也无法了解……
拱门后,最后两名过关者的身影也远去了。
夜凉如水,月上中天,时已过子。作为主考者的卫无邪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好一阵子不说话,正当朱缘辞奇怪他为何难得一见的沉默时,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唤道:“小白。”
白衣侍女道:“是。”
“今晚就到此为止,让他们七个好好休息,明日一早辰时,在灵堂聚合。”
小白应声而去。
朱缘辞不解道:“为何要在灵堂聚合?”
卫无邪轻勾唇角,朝他神秘的眨眨眼睛,回答了两个字:“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