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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逢白露青岩逞口舌 ...

  •   第十五回
      索荷包宝玉发娇痴
      逢白露青岩逞口舌

      白露夺过青岩手中的酒瓶,自己斟了一杯酒道:“单为这句话,就当浮一大白!”几滴深玫瑰色的液体溅洒出来,洒在木制小桌和他白玉雕砌般的手上,宛如白玉上洒了花瓣,煞是明艳动人。白露却全不在意,擦也不擦,一仰脖子一抬手,那从泰西诸国出发、飘过了大西洋、印度洋跟太平洋的名贵洋酒,就给他灌了进去。饮罢长叹道:“可把心交给谁?谁肯收下我的心?”
      青岩啧啧称奇,借酒浇愁也如此气度不减、优雅不凡。
      青岩劝他道:“正所谓高处不胜寒,老天爷怎么可能让你事事如意?那样岂不是人比人气死人还不偿命?”说罢也学着白露的模样长叹道:“人生不如意者,十常□□。”尾音拖长,教书先生似的摇头晃脑。
      白露瞅着他笑道:“林兄弟,你才多大点。不想两年不见,林弟愈发老气横秋了。”青岩暗笑,反唇相讥道:“白兄也不过才过弱冠之年,怎生也有这般感慨?”
      白露不答,默默饮酒。忽听耳畔炸响,青岩抬头,原来天边一块乌云已经压到头顶,云里头殷殷其雷,却只听雷响,不见闪电,乌压压的,看了心里发闷。
      街上小贩都道:“要下雨啦,快收拾东西回去。”一个骂:“好容易从城外运了些柴火来,好容易晒得干干的,受了潮可怎生是好?”另一个道:“我家里孩子早没有吃食了,就等着我今天来等机户,织一天布赚个百八十文钱。”另一个又打断道:“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如今下了雨天气一凉,我从辽东运来的冰便没人要了。”又听一人道:“如今麦子已收,跟那些今日完租,明日行乞的比,咱们已是万幸了。”
      滔滔不绝,大倒苦水,可小商小贩们手里的活计却不停,不一会儿便拾掇好了摊铺,很快喧嚷的街上便人烟萧疏了。
      白露望着渐空的街道,未置一词,却道:“怕是近来读书读的罢。”青岩不解道:“此话怎讲?”白露苦笑道:“近来闲时,为兄颇读了几本史书,心中实在噎堵,满心话不吐不快。”
      青岩洗耳恭听道:“读史使人明志。”
      更确切的说法却是,读史使人少天真而多世故,少热忱而多冷静,总之,读史使人衰老。不过这话青岩只敢在心里想想,却是万万不可说出口的,至多能跟宝玉提提。
      正想着,听白露皱眉道:“我从《春秋》读到《战国策》,从《十几》读到《汉书》,从三国两晋南北朝一直读到唐宋元和朱明……”若不是他眼神太过犀利,白露皱眉心痛的模样倒真有几分西子捧心之势。
      不过青岩总算弄明白一件事:朱元璋所建的明朝叫朱明,韩卫中所建的明朝叫韩明。西周东周,西汉东汉,北宋南宋,朱明韩明,好歹是分清了。
      分明是早上,此刻的天却褪尽瓦蓝,变得苍白而毫无血色。风愈来愈紧,愈来愈凉,青岩便命拿一件外衣来给白露披上。那白露犹沉浸于史书里,任由衣披上肩而不觉,继续道:“心里就如塞了个沉甸甸的铅块似的。为何从古至今,人命贱如蝼蚁?动辄以万计、以十万计的坑、杀、流放、充军。做皇帝的大笔一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那些人便妻离子散,更有甚者,死无全尸。后世的史书上,便冷冰冰的提上一句半句,写上一行两行,轻描淡写,言不由衷,无半分怜惜之情!”说道后来,白露激动难耐,站起来深深喘息。
      青岩道:“白兄真乃性情中人。”白露愕然道:“此话怎讲?”
      青岩叹息道:“哪朝哪代不是这般过来的?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古者今者,历朝历代,莫不如此,白兄何必少见多怪呢?”
      白露摇头道:“我最感叹的,便是朱明。汉高祖虽诛戮功臣,可所必去者,亦止韩信彭越。其余萧、曹、绛、灌之流,俱倚为股肱,将以托孤寄命,未尝概加猜忌。唐太宗能容魏征指着鼻子直言进谏,数犯龙眼而不怒。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武将功臣借得颐养天年。唯洪武皇帝,胡蓝之狱,彻侯、文武功臣、大吏、乃至偏裨将卒,坐党论死者,前前后后四万有余!哪里有十年之后才败露的同党?怎么会当年出生入死的臣子,唯有汤和善终?”白露的手看上去还算平稳,杯中玫红的酒水却微微晃动。
      青岩亦是心痛,却不愿议论时政,于是摇头道:“白兄不妨这样想一想:那汉光武、唐太宗定天下时方年少,及至年老体衰,功臣早已衰殁,故不足为虑。况那千古明君唐太宗,必先囚禁父亲李渊,杀尽兄弟建成元吉,方能坐稳龙椅,再能开创盛世。此举比屠戮功臣更要刚决残忍,两者相去何止十倍!至宋太祖,虽已年迈,而恃有弟,可御群臣,故皆保全。而那朱皇帝大定天下时已六十余岁,太子柔仁早亡,孙更孱弱,方不得已为之。是以两兴大狱,一网打尽。”
      只见白露面有愤怒惶惑之色,真个是面如金纸,却沉默不言。半晌方轻声道:“这般说来,为开盛世太平而囚生父、杀弟兄,打击世族贵胄,都情有可原喽?”
      青岩讶道:“情有可原?那倒不是。虽不能说情有可原,但却是可以理解。毕竟,古往今来,上位之人有太多无可奈何,许多事情他非做不可。皇帝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白露挑眉不解。青岩道:“若是当皇帝的都能像当今圣上一般,必是天神下凡了。”
      白露显出一分好笑神色,那皱得像田垄的眉头却展开了,便道:“初者朱明始建,朱氏皇帝厉行集权,屠戮功臣,于是我太祖引以为戒,重赏文武功臣,恩泽后世。”
      青岩笑道:“于是这样一来,我也在承恩之列了。当今圣上继承太祖遗志,连我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也得以袭爵,真是可叹。”
      白露奇道:“为何可叹?”
      青岩朗声道:“滥施重赏于贵戚恩幸,必使民怨沸腾。国家白白养活着功臣贵族后人,养活着一群不学无术、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每年得费多少银子?五百万两打底,怕是还不足。唉,莫忘了朱明覆亡之祸。”
      白露一愣,苦笑道:“幸亏林弟并非‘不学无术’、‘纨袴膏粱’。我寻思皇上至少在你这里,办的还算不错,况令尊在职时,兢兢业业,克己奉公,皇上怜惜林公幼子,于情于理都合适。”又道:“好歹我韩明并未跟朱明那样,皇族子弟不农不稼,不商不贾的。他们还得自己谋食,绝非国库供养。”
      青岩冷笑道:“父亲做的如何,跟儿子有什么干系?老爹有本事有能耐,儿子就不愁吃穿?老爹在死人堆里学会打仗成了将军,他儿子也会行军作战?老爹品行端方忧国忧民,他儿子就业品性高尚?”青岩蓦地想起龚自珍,就是那个写出“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龚自珍,他的儿子却带领英法联军进了圆明园,百年的衣冠文物,十几代的珍宝收藏,全都化为劫灰。想到这里青岩不禁心中窝火,便不客气道:“白兄若是担心那些世家大族,还不如瞧瞧满街的农民商贩,这帮蝼蚁般的小人物,才是国家的脊梁。”
      白露深吸一口气,面色顿霁,霍的站起,举杯道:“还是两年前那句话,听卿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也拜了不少名师,却从未如此豁然开朗过。林弟,且受为兄一拜。”
      青岩忙也作揖道:“岂敢,岂敢。”
      正说间,雷声大作,暴雨倾盆。白露青岩虽坐在屋外,却因飞檐遮挡,没有一星半点的雨丝落在身上。白露环顾道:“好精致的想头!这样的飞檐轻灵轻便又轻巧,遮雨遮阳又遮雪,不知里面如何?”
      总算挑起了个不甚沉重的话头,青岩松了口气道:“反正大雨如注,白兄是出去不得了,不如到我店里瞧瞧,如何?”
      白露颔首。待得进了店里,白露看着一排排货架跟整整齐齐码在架子上的物品,讶道:“林弟不怕被人偷了么?”青岩笑道:“这叫做‘超级市场’,这些货物都不甚值钱,随便看随便摸,看好了拿着到柜子上结账。况且我的伙计个个都是火眼金睛,一只苍蝇也不容飞进来,岂能让盗贼得手?”白露点点头,大感有趣,微笑不语。
      青岩看着他如花笑靥,不禁道:“白兄,你若是常笑笑,便不会太吓人了。”
      白露一口气没缓过来,青岩给他顺气。待他顺过气方道:“吓人?”青岩促狭的笑道:“白兄不笑时,总觉得阴气沉沉令人害怕,唬的我们大气也不敢出。一笑起来呢,便如天女散花了。”
      白露终于掌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捂着肚子笑道:“这是必需的!”说罢倚着青岩的肩膀笑个不停。青岩也被逗乐了,于是一大一小却称兄道弟的两人靠在一起狂笑,笑的肠子都打了结,兀自浓笑不已。
      半晌青岩方忍了笑,乃问:“今儿一大早,白兄起来了,却是意欲何为?”白露答道:“寻人。”青岩顾曰:“不知一大早寻何人?”白露想了半天道:“哎呀,这名姓一时在嘴边,却想不起来了。”青岩嗤笑不止道:“真奇了!连姓名不知,何人可寻?白兄真是难得糊涂。我看不如这样,可巧雨大,白兄在我这里再吃几杯酒暖暖身子,雨停了再走。待明日归家,访得姓氏,再来寻人,为时不晚。”说毕,放声大笑。白露粲然。
      店里的伙计就跟没看见似的,幽灵一般穿梭忙碌,悄无声息。任由两个人莫名其妙吃吃乱笑、笑的正欢。
      那青岩便引白露向内里走来,见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红雪堕地。行不几步,入一小屋,屋内壁漆白粉,明滑如镜。窗外花木枝朵,探入室中。青岩笑道:“此地便是跟大主顾谈生意之处了,少则千两,多则近万。”白露环顾四壁道:“此处却是精致修雅,林弟好享受!”青岩摇头笑道:“我自是俗人一个,哪里会摆弄那些花花草草!这些筹划设置,均是我们家‘无事忙’所为。”
      门前丝柳,墙内桃杏,白石之阶,香花翠竹,真是个好所在。白露道:“我也听得过你二表哥的名头,据说天性聪敏,却极厌读书。”说罢摇头道:“可惜了。”青岩笑道:“我看他要是当真读起正经书来,才是可惜呢。读书就要做官,做官就要应酬,他哪里能应付过来这些事?”
      白露正饮酒,忽见青岩说得高兴,把袖子挽了起来,只见臂上戴着一串雅致不俗的串子。白露道:“能否容我一看?”青岩便脱下串子递给他道:“说起这个串子,还有一段来历。当日圣上赐予北静王,北静王初遇宝玉时,无以为礼,便赠了宝玉。待我回来,宝玉又转赠我。这般一来一往,一兜一转,这香串可是意义重大了。”
      白露失笑,他闻了闻这串珠子道:“这香串的味道却奇。”青岩释疑道:“当初宝玉给我这珠子时,却不是这个味儿。不想再我身上没几天就变味儿了。这香气渐渐变得凉而辛辣,与初时大不相同。”白露又放在鼻子边细细嗅了嗅道:“你再仔细闻闻,其实这凉而辛的香味之下,还有一层香味,细软和暖,又绵延不断。”青岩笑道:“白兄该不是开香料铺子的吧?不如我将这串子再转赠白兄,如何?”
      白露哑然失笑,忙将这串子交还青岩,忙忙摆手,连说不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逢白露青岩逞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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