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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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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起来,幼和独自坐在镜前梳头。
黄澄镜子里,映着张少女的脸。苍白,淡漠,虽清秀却从未施过半点脂粉。
六年那么久,久到她都忘记了该怎么笑。她扬了扬嘴角,却看见了张生硬古怪的脸,嘴吃力地弯着,看不出半分笑意。
她将头别转过去,不再看自己。
六年来,她从不敢想自己的事情。她知道自己正在一天天的变化,个子渐渐抽长,声音也不再童稚含糊。她也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可以安心待在家中的年纪,她身边的侍女走了一个又一个,每一个离去时都带了一脸的嫣红,她们要去营造属于自己的家。
二哥离不开她,他靠着幼和每日煎熬的药汤维持生命。
她亦不会离开二哥——无论是当年俊雅的少年还是如今昏睡的青年。她心中的向往,便是呆在二哥所在之处。
四年前的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二哥没有人知道。那一夜一切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没有犬吠没有尖叫。
半夜肚饿的幼和去书房找二哥,却看见他一身是血地倒在了地上。
从那时起,陵幼平再也没有醒来过。
陵家完全没有头绪,关于凶手的线索丝缕皆无。
她曾那样地憎恨着凶手。她每日每日地向神明祈求。
若能知道凶手的姓名长相,我愿将手臂奉献给您;若能得知凶手的下落,我愿将双目奉献给您;若能亲手杀死凶手,我愿舍弃自己的神志。
请告诉我,神明哪,为什么有人那样地摧毁了二哥?
但渐渐,她的祈求中不再有“凶手”二字出现。
随着时间流逝,她变得只希望二哥能够醒来。
神明哪,若能让他醒来,我甘愿献出生命。
偏偏她无论如何地伏地祈求,那位高高在上的神都听不见她的声音。
这一年来,幼和疏忽了祈求。
她只是整日木然地看着二哥,时不时抚摸他干枯微凉的皮肤。
道一声早,道一声明日见。
一日日便如此地过去。
不久后的一天,元来看望陵幼平时,脸上带了罕见的微笑。
他说:“有凶手的线索了,在北地的一个小镇,我已经派人去抓。”
他这句话,是对着幼和说的。然而幼和只是望着二哥,面色平静若斯,仿佛只是听见了再寻常不过的问候话语。她知元希望她有所回应,便淡道一句:“是么。”
“你……为什么似乎毫不关心?”他眯起如猫儿般晶亮漂亮的眼。
“凶手是谁,早已无所谓。”话音刚落,她被元猛然推到墙角。
元的手肘用力抵住了她的脖子,她不得动弹。
他狠狠望着她,眼中火焰喷腾。
幼和说得极轻,“即便抓到凶手,二哥亦不会醒。”
他闻言,手下力道更重。“你最近总胡言乱语。陵爷定会醒来!”
幼和不忍看他的双眼。那双眼里,有深深的悲痛,还有无尽的希冀。他是那样的深信着,躺在床上六年的那个男人会醒来。
幼和看到他,就像看到自己。若从不希望,哪里会知道什么叫做绝望?
“元,你不知道啊。”她说得艰难,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声音,“若你从日出到日落、从花开到雪积地看着二哥,你就能明白了。”
“你嫌烦了?”
“并非那样。”她蹙眉。她脑中近来也是一团乱麻,几种念头纠缠在一起,她苦于无法表达心中所想,只好叹一句,“你不明白。”
元认定她六年照顾陵幼平心生嫌弃,他纵对她十分不满却尚能体谅她也不容易,故而压低了嗓子和气道:“我也想一直陪着陵爷。若非我要将陵爷的事业发扬,哪里需要你六年不间断地来照顾他?”
她不再说话。
元放开她,声音又柔和了些,“除了我们,这个家里没有别人更适合照顾他。所以你好好照顾陵爷,我会多来看看。”
说完,元便匆匆离开了。
幼和在陵幼平身边坐下,轻抚喉咙。
元下手并不很重,此刻她的喉咙已经几乎不疼。元从来不将她放在眼里,却因为二哥的缘故在行为上还算尊敬她。
元一直崇拜着二哥,他将二哥视为天上星辰。他曾亲口说过,自己是为了陵幼平而存在。
他对二哥的爱,决不少于她。但是,他刚才说错了一句话。
在这个家族中,适合照顾二哥的,只有她一人了。
元早已在处理陵家事务的过程中,渐渐远离了二哥。
他处理帐簿、筛选人才、经营生意、解决纠葛,那一切的事情使他不再是六年前时刻跟在二哥身边的元。纵使起初他是为了二哥去做这些事情,现在,这些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他不可能割舍下它们,便在不知不觉间割舍了二哥。
他仍然爱着二哥,可能还愿为他赴汤蹈火奉献一切,但他要忙着去做那种种繁杂琐碎的事情,他无法回到二哥的身边。
幼和清楚,这世上,仍然牵着二哥的手的,只有自己了。
“幼和,你几岁了?”远道而来的明家亲戚这样问她。
“十八。”
“十八了?你倒看不出来,像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大概你总呆在家里不出门,少了些阅历。这样好,女孩儿单纯些好,只要嫁个老实些的丈夫就不会受气。”她一笑起来,满脸的皱纹。然而她看上去那样生气勃勃,快活无比。
幼和但笑不答。
“你没有意中人吧。”她说得甚是笃定,“你一直呆在家里,也不和外面接触,再这样下去过了婚期就不好了。女人家一旦过了二十就要招闲话,再过个几年就难嫁了。你长得漂亮,又文静,不如我帮你介绍个好的?”
幼和摇摇头,说得客气,“多些,不过还是不用了。”
“为什么?你是在哪里认识了什么俊才?”
她仍然摇头,“我要去看看二哥了。”她起身便走。
多年少言,幼和已不知该如何聊天。何况,婚嫁之事她连一次也没有想过。那对她而言,比海市蜃楼更虚幻。
她与二哥紧紧连在一起,她一步都不能离开他。
那一天,是个一如往常美丽的春日。
幼和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风吹来,不凉不燥,温润而舒爽。梨花开了一窗,雪白而纤细。那样清透可爱的花瓣儿碎碎地随风落进来,在窗边红木几上轻忽忽转了一圈才停下。
一园的花草,没有半点气味。二哥不喜欢百味陈杂,所以干脆在建园的时候便选了所有没有香味的花草。这个院子里种了十几种极好的花草,闻名东地。
幼和站在窗边,闭上眼。
眼前是一片漆黑,没有雕刻精致的窗栏,也没有满满当当的梨花。有名若斯的花苑原来是如此,若闭上眼,它几乎等于不存在。没有半点声音或是气味来告诉她,我们正花开。
就像二哥。
若不看那具已然不成人形的身躯,谁会知道那里有二哥?
这片院子和二哥最根本的区别是,院子无论睁开眼闭上眼、幼和以为存在或是不存在,它都实实在在。但二哥,真的在这里吗?
在她脑中纷纷杂杂的思绪里突然清晰无比地出现了一个念头。
它就那样清晰地在乱麻似的脑子的中央,是她的真理,不可动摇。
幼和闭上眼。
我只是陵幼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无法看穿任何人的头脑或心灵。因此,关于“二哥”是否还在这里的问题,我能得到的答案只有:不知道。
但我知道了该怎样做。
幼和下定此生最大的决心,便是在这一刻。
有时候,下定那些改变人生的决定并不那么困难。
幼和从桌上的一大堆水果中挖出了长长的刀子。
她走到陵幼平身边,对着他的胸口,深深地扎了下去。
咵啦。
她形容不好,但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只是轻轻的一下,刺入二哥在六年间变得松朽的身体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她没有把刀拔出来,只是松开了手。深红色在他的胸口洇开来,极快极快地,仿佛在他的白衣上盛开了一朵红花。
只有这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二哥仅有地留在这个身体里的生命。那朵红艳夺目的花,就是二哥这六年内的仅有。
她在坐了六年的椅子上坐下,阖上眼。
她的心前所未有的安定,四肢轻松得仿佛没有分量。六年来,她首次感觉到身体的温暖和泰然。
她在他身边睡去。
二哥,若你已不在这里,那让我把你的身体也送往那个世界。
二哥,若你直到方才还在这里,那么请宽恕我自作主张送你去往那个世界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