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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一章 伤痕 ...

  •   心灵所受的伤害一如身体上的创伤,即使想尽方法将其治愈,最后仍会留下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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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亚细亚,吕底亚的西皮洛斯悬崖上有一块巨岩。岩石的一端形似女性的头部。每到夏季,泉水从两个“眼窝”处流淌而出,咸涩如泪。那块岩石名叫:尼俄泊。
      相传,那块岩石曾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一个出生高贵的女人:
      相传,底比斯的王后尼俄泊因自身的傲慢触怒了女神勒托而被化作岩石;
      相传,作为惩罚,勒托的子女、双生的光明之神杀死了尼俄泊的14个孩子;
      相传……
      相传的东西,往往漏洞百出,往往抓不住故事背后真正的动机。
      不,尼俄泊不是凡人;其遭遇也并非起始于她的傲慢;整个事件的肇因一如世间所有的冲突,皆源于权利与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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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坦塔罗斯由于参与阿洛埃代的反叛而被罚在塔塔罗斯中永世服刑;他的家族则被奥林匹斯永远放逐。作为坦塔罗斯与某个无名大洋女神的女儿,虽被剥夺一切特权,尼俄泊身上流淌着纯正的神族血液却是不可争辩的事实;除此之外,政治魅力与野心恐怕是其胆大妄为的父亲留给她的最大财富。
      依靠自己的智慧与资源,尼俄泊帮助自己的丈夫安菲翁推翻了卡德墨亚[1]的统治者,并在那里建立了新的城市——底比斯。虽被称为底比斯建立者的妻子,尼俄泊却是那座新城市真正的掌权者。然而,女族长位置,无论多受爱戴,对于一个纯血的神族来说是绝对不够的。神,是需要被膜拜的;这样的想法成为尼俄泊生存的信念。

      “我的父亲坦塔罗斯曾是奥林匹斯神王餐桌上的贵客;我的母亲在大洋女神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我的丈夫、你们的国王更建立了这座我们大家都引以为荣的美丽城市;我的血统与形象不比你们祭坛上的神像少尊贵半分。更重要的是,我为我的丈夫孕育了14个孩子;他们将成为14支伟大部落的祖先。这样的我,为你们带来的荣耀还少吗?”那是希腊底比斯城每年一次向母亲献祭并纪念阿波罗与我降生的庆典,当轮到族长作出祭词的时候,尼俄泊选择乘此为自己建立新的影响力,“我就在你们面前,为什么还要膜拜那个从来不曾现身女神?你们如何知道她是否倾听你们的祷告,如何确信她是否在意你们的赞美?比起那个之孕育了区区两个孩子的泰坦女神,难道我不更适合丰饶女神的头衔吗?在你们的赞歌中呼唤我的名讳,我会为你们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一个乐园……”
      在得洛斯岛的神殿中,我与阿波罗陪同偶尔到访母亲,通过水镜将一切尽收眼底。

      “至少,她没把我们的模样弄错。”我挑眉玩笑着,打破室内的沉默。
      尼俄泊在她那洋洋洒洒的宗教演说中嘲笑我装扮得像男人,而我的弟弟则留着长发,喜欢穿女装般的长袍。
      “她的话也有点道理,你应该考虑胡须和理发了,而你……”母亲上下打量我的穿着,眼中流露出不赞同,对我们真正需要讨论的事件却置若罔闻。
      “我是职业需要,母亲。至于福玻斯,奥林匹斯如今就这个风潮。”我笑着辩解,一边暗自揣摩母亲的心思。她不会放过尼俄泊的,女神勒托不喜斤斤计较,但也绝对不会吃亏就是了。冒犯她的人想来都没什么好下场;神后赫拉可以说是例外,也可以说她与母亲间的争斗尚未结束。对于复仇,母亲一向很有耐心。
      “你知道,我从来都不赞同你们父亲的品位。”然而,有些令我失望的,母亲端着那矜持的姿态,没有转变话题,更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
      我嘻笑着啜饮杯中的红酒,隐藏起心中的愤怒,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胶着在水镜上:影像中的女人一身艳服,在全城为庆典而着素衣的男女老少中显得尤为刺目。然而,更令我愤然的却是她的那番言辞;并非其趾高气扬的态度,而是她言语中的事实……以及她炫耀自己孩子的方式。
      神祇也好,凡人也罢,孩子都是自然的恩赐,孕育子嗣更是一种神圣的使命,不是自身生育能力的凭证,更不是用来建筑地位的借口——她不配拥有那些孩子!
      如果我再诚实一点,我会承认自己是嫉妒的,因为她说对了一件事:拥有那些孩子的她是无比幸福的,一种我已经失去、无法再拥有的幸福。

      当沉默多时的阿波罗保证尼俄泊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时,母亲带着客套的微笑着告诉他没有必要为了自己而大动干戈。随后,她却看向我道:“属于我的一切,终将属于你们,所以按照你们自己的意愿行事就好。”
      只有女神能够继承另一位女神的意志。终于,我等到了我要的暗示:在那波澜不兴的端庄面容下,这位具有钢铁般意志、自磨难中养成不择手段的泰坦女神不会接受任何少于令尼俄泊痛不欲生的举措;而她期望我,不是我的兄弟,为她达成这一点。
      对此,我乐意之至——如母亲所暗示的,尼俄泊对我们造成的威胁,并非“傲慢”、“不敬”或者“亵渎”那种无关痛痒的作为;她所威胁着的,是我此刻最关心、最急于抓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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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需要一起来的。这样的小事,我处理就好了。”走在在底比斯热闹非凡的街头,比起我绕有兴致的悠闲,阿波罗却似乎迫不及待地想摆脱我。
      “你打算怎么做?”我站在他面前,歪着头,笑得尽量温和,却无法掩盖言词中的讽刺,“降瘟疫杀死这座城里的老弱病残,以此作为对那王座上的女人的警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平板的声音简单地应道:“这过去一向管用。”
      “对凡人,”我伸手向他示意四周,“她不是他们,她是我们中的一员;流亡与否,这个事实不会改变。她根本不会在意我们身边这些人类的死活。”
      他的脸色暗了下:“你在建议什么?”
      “我们应该对症下药,从问题的根源下手。”我背着双手,反步前行,无视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亦不知我们的存在,却依旧下意识地让开去。
      “我们不能杀了她。”阿波罗沉声警告。
      “当然不能。但要知道一件事,无论孕育多少孩子,如果他们都活不到成年、生子的话,便也没有任何意义了。”这么说着,我的左手已轻轻握起,“而神族是不会关心被驱逐的族人那半神后裔的死活的。”
      闻言,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却随即温柔地劝慰:“算了,母亲都说了无所谓,不用理会那个无足轻重的女神。”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所以我们就让坦塔罗斯那无足轻重的女儿随易地取代母亲,站在她的祭坛前接受朝拜、耻笑我们,只因为她本身能够生养后代!?”
      他伸手想安抚我,却在我的注视下中途罢手,转而低声道:“不过是底比斯一座城市,只要她的孩子没有后裔……”
      “你以为她会因此而满足?”我冷笑着打断他,“我能够预知未来的兄弟啊,你应该了解的……对权力的渴望,一旦品尝到,便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满足。”这么说着,金色的长弓依然握在手中。
      “辛茜娅,别这么对自己……”凝重的忠告中带着沉痛。
      我没有理会,转身继续向城市中央的王宫走去:“我们当初作出的选择……由我成为那片死寂土地的女神,然后你能掌控那颗燃烧着红色火焰的恒星,连带让我拥有暗夜中最明亮的光。为此,我尚能孕育孩子已是幸运,哪怕只是一个;为了力量而付出的代价,我无怨无悔。而如今的下场……呵,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我也认了。”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没有回头,因为不想从他眼中再看到那种沉重的歉意与自责。

      我可以,如同我们过去在艰难时刻彼此依赖、彼此安抚那般,告诉他我早已原谅他了,但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真的。我们之间的伤口虽已不再流血,可那道道疤痕依然刺目地提醒着我们曾发生过的一切,并且拒绝消失。我们努力尝试着将其忽视,假装它们不存在,却只让那些印记更加昭然若揭……而灵魂深处,我依旧在哭泣着、诅咒着,憎恨一切导致我失去雅拉蒂娅的人,包括他、包括我自己;那些情感,与其被宣泄出来,反化成一种无尽的空虚,而唯一能够将其填补的,只有权力。保护心爱的人的力量,影响历史潮流的力量,迫使神王让步的力量……我缺乏,我放松了警惕,所以雅拉蒂娅付出了代价。如今唯一能够安抚那种痛楚的,也只有能够带来那些力量的权力。
      最终我选择什么都不解释,只是任由对尼俄泊的嫉恨助长自己心中的嗜血、席卷我的理智。我开始明白狄俄尼索斯毁掉索多玛和戈摩拉时的心情,那种宁愿被愤怒吞噬也不愿再被难以出口的痛苦所煎熬的心情。如他所预言的,我用自己的行动认同了他的作为。
      “我和母亲一样,是守护丰饶的女神。她的行为不只是对母亲的侮辱,在未来更将后患无穷。”来到王宫前,面对广场上正在游戏的王子们,我开始调节泛着金光的弓弦,“事到如今,如果我还让谁从我手中夺走任何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那我就该死了。所以……帮我,或者离开。”
      面对我冰冷的注视,阿波罗别开了眼。一抹淡淡的失望浮上心头,我抿紧嘴角,转身张弓瞄准尼俄泊的长子伊斯墨诺斯。

      金箭正准备离弦,却令我意外地被抢先——银色的箭簇先一步击中目标,男孩当场穿心而亡。
      六支银箭,七条人命,他出手果决,没有丝毫的犹豫……只除了当那个最年幼的男孩跪地祷告,请求神祇的怜悯时,他的手颤了一下,可惜箭在那之前便已离弦。
      他做了我所期望的,并且做得比那更决绝。于是,我的心中的愤怒得到了安抚,但脑海中却有一个声音不断质疑着我的所作所为,以至于我几乎要就此作罢。也就在那时,我们才意识到四周的异样——王宫前便是热闹非凡的市集,见到王子们倒地,来往的城民却毫无反应——所有居民都被化作了岩石,空气间则弥漫着神王独有的气息。
      “父神已表达了他的意志。”我冷笑,心知这是母亲的杰作。至此,我们即便要收手也是不可能的了。
      “等一下。”我欲举步进入王宫,却被阿波罗拉住。我回头看向他,见到一脸深思,于是耐心地等待着。然后,他终于开口:“答应我……答应我,任何需要我做的事,你都会对我明说。”啊,母亲多年来试图操纵我们的行为终究还是伤到他了。
      “我不是母亲。”我如此回应。这是实话,我只不过省略了自己渴望能像母亲那般坚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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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宫门口传来一片撕心裂肺的尖叫,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尼俄泊匆忙赶到自己的儿子们倒在地上的无力身躯前,七个早已吓坏了的女孩们则躲在宫门边上,一动都不敢动。在触摸到塔纳托斯的气息后,那位久居大地的神族女子疯狂地朝我们冲来。
      阿波罗立即拉着我远远退开,一边喝斥:“还不快为你的狂妄向我们的母亲赔罪,收起你的气焰,你我的纠葛也就到此为止。”
      “想得美!凶手,涅墨西斯(复仇女神)不会无视你们今日的行为。以我无辜孩子的血,我发誓,哪怕爬,我也要回到奥林匹斯,跪在神王面前,向他揭露你们的暴行。”她朝我们诅咒,淬毒的眼神更是直指向我,“我永远不会像你们这些暴徒投降,我的子孙们、我的臣民都会记住你们的卑鄙无耻。尤其是你,别以为你和那嗜血成性的屠夫间的丑事算得上什么秘密,明明无子却还硬霸着丰饶女神的头衔不放……”
      听到那样的话,我已无需更多赶尽杀绝的理由。娴熟地将金弓拉满,对准宫殿门口的人影,我才沉声道:“好好看看你的四周,奥林匹斯已经做出了选择——我们的泰坦母亲的荣誉远比你那些半神后裔重要。”利落地放箭,然后重复之前的动作,我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节奏,知道尼俄泊会急于保护自己的孩子而无暇顾及我。
      底比斯的女王如同一头母狮般试图将自己的女儿藏在身后,然而如果她尚保有神祇的清醒,便会意识到这种尝试是多么徒劳的行为。不消片刻,她便已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女人。是的,女人,尼俄泊所有作为神族的骄傲都已随着那十四个孩子的死亡而灰飞烟灭。
      走到这个不久前还趾高气扬、华贵非常,此刻却只剩悲怆的破败躯壳前,我附身在她耳边留下最后的警告:“有胆子,你就去向所有的凡人讲述诸神的私密吧,一如你那叛徒父亲。然后,我们可以看看冥王的判官能在塔塔罗斯为你准备什么样的款待……说不定,就把你安排在你父亲边上。”
      女人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更多的反应。
      我知道,她听见了我说的每一字。

      之后所发生的事,倒是和传说相去不远。
      尼俄泊在原地僵坐了一天后终于又有了动静。她缓缓起身,抱起最年幼的女儿的尸首,离开了底比斯,一去不返。
      心不在焉的神王等了十天之后才记起来要解除降在底比斯的咒语。期间,无人处理那些死去的孩子;最后还是阿波罗于心不忍,于第九天亲自动手将他们安葬。
      底比斯王安菲翁自咒语中解脱后,首先见到的便是成排刻着自己孩子名字的墓碑。那一瞬间,他选择了自裁。
      传说,坦塔罗斯的女儿带着一颗绝望的心,回到故土吕底亚,化作西皮洛斯悬崖上的一块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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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两个世纪后,我终于来到西皮洛斯山,一睹那传说中会在夏季哭泣的岩石。

      再次站在尼俄泊的面前,曾在心中燃烧的怒火久已平息,但我发现自己对她依然难以生出丝毫怜悯。
      她与我之间的冲突,一如我与其他古老神祇有过的冲突,源于自身的野心、对力量的渴求。只不过,这次换作我这个“古老的神祇”接受新生神族的挑战。
      结果,她失败了;更确切地说,她不曾有过任何胜算。
      至于这场“战争”中的牺牲品,她的那些孩子……正是他们本身的存在助长了其母亲的野心,因此也成为我们结束一切威胁最快捷的途径。

      终究,我是父亲的女儿。慈悲这样的词在我们的辞典中并不存在,我们讲究的只有效率与成果。
      没有谁真是完全无辜的,雅拉蒂娅不是,他们也不是,刚被我的金箭射穿心脏的女人更不是。
      然而,正是这个名为科洛妮斯的女人,留给了我一样珍贵无比的宝贝,也连带地在我的世界中掀起滔天巨浪。

      ============

      注:

      [1]卡德墨亚,后称底比斯,位于爱琴海西北希腊中部的波提亚;腓尼基王子卡德摩斯在寻找被宙斯拐走的妹妹欧罗巴不果后在希腊定居、建国,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其为“卡德墨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第一章 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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