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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公道(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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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等到天色将明,那叫小周的才来开门。叶信好一通安慰兼打包票,才把于铮哄回去。走到自己的牢房前,见对面囚室大门敞开,狱卒正在房里用水冲洗,扑面一股浓厚的血腥味,中人欲呕。叶信强忍着恶心探头去看,见那房中一片狼藉,墙上地面俱是鲜血,墙砖有好几处碎裂凹陷,似乎刚经过一场恶战。他瞟了几眼,不敢再看,忙走到囚室内,终忍不住呕吐出来。
余下的日子平静异常,叶信依旧只是看书,青龙也再没出现。十五天后,圣旨下,叶信被皇帝关进诏狱只区区一个月便开释回家,仅处以罚俸,在朝堂很是宣扬了一阵,自然有人忌恨有人羡。
诏狱大门徐徐打开,叶信提着包袱慢慢走了出来,外面的阳光亮得耀眼,他有些不适应地抬手挡了挡,依稀看到不远处,刚满八岁的女儿犀照笑吟吟地站着和人说话,而那个半蹲着和女儿交谈的人,居然是青龙!
丽日艳阳下,叶犀照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面对青龙笑得灿烂。青龙微微仰着脸倾听,勾了嘴角,眉梢眼底都是笑意,和煦温暖如春风。
叶信看过青龙笑,有冰冷的,有客套的,有讥谑的,也有淡漠的,却从未见到这般暖入人心的笑容,不由倍感意外。犀照正说得开心,转头顾盼间瞥见他,立刻雀跃着跑来:“爹爹!照儿好想你!”
青龙慢慢站起身,脸上已是一片平静,仿佛那笑容从未出现过,叶信又忍不住怀疑,刚才是不是阳光太亮,照花了眼而出现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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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叶信双手枕在脑后,懒洋洋地躺着,看女儿在绣荷包,想起适才在诏狱门口看到的一幕,忍不住问:“照儿,刚才那个叔叔,你认识他?”
叶犀照头也不抬,绣得专注:“认识啊,上次我给爹爹送书,差点被守门的打,还是这位叔叔救得我,书也是叔叔收下转交给爹爹的。”
叶信仍是惦着那个笑容,记起曾在金刚经上读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放眼无相,心见实相”,一时不能明白,直身坐起认真问道:“照儿,你觉得,这位叔叔,是好人吗?”兴许小孩子的眼光准,反而比他们这些经多了世故的大人要强。
“怎么不是!”叶犀照给了叶信一个白眼,抬头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很认真地说,“爹爹,你的胡子不如叔叔的好看。”
叶信听罢,顿时气呼呼地躺倒:“女生外向!女生外向!”
叶犀照听罢鼻子一皱,知道自己老爹惯会胡言乱语,绷着小脸啐道:“爹爹!乱说什么!你吃醋了!”
马车晃晃悠悠进了纱帽胡同的叶信府邸,父女俩刚一下车,管家叶福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老爷!您总算回来了!夫人要生了!”
叶信又喜又急,一把抓住叶福的手:“稳婆呢?去请了吗?”
他正急急忙忙往里走,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人,扑通一声当面跪下,声音哽咽,半天说不出话。
叶信定睛一看,却是杨志和的书童文靖,看他双眼红肿,泪流满面,心头莫名一沉,连声音也不稳起来:“文靖,怎么了?先起来!有话慢慢说!”
文靖嘴唇抖了许久,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叶大人……不好了……我家老爷……被东厂……从诏狱……提走了……”
如遭雷击,叶信只觉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他咬牙定下心神,颤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文靖哭着拜倒,“叶大人……求您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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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叶信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这句话。他这些日子多方求情奔走,至今徒劳无功,就连恩师赵谨言都束手无策。皇帝似乎想给朝中大臣一个警告,也为安刘靖忠的心,执意要拿杨志和开刀,下的旨意是,任由东厂处置。
等于铮接到消息赶回,已是十数天后,杨志和依然生死未卜,妻子杨氏整日以泪洗面,哀伤过度,终于一病不起。
见叶信愁眉不展,一脸焦虑在房中踱步,于铮急道:“叶大人!您快做决断,进了东厂,可比诏狱还要凶险。要不要劫人,您快给句痛快话,我好早做打算!”
“东厂大牢,地形布置关卡这些种种,你熟吗?”
“不熟。”于铮眼神一暗,旋即咬牙道,“顾忌那么多做什么?杀进去救人便是!”
叶信苦笑:“这不妥,子同会骂我的。”另一层担心没有说明,他知道于铮是什么脾气,救子同一定会拼了命去,他怕的就是这个。
于铮急得跺脚:“杨大人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哪还管得了事后他骂不骂!”
叶信闭了闭眼,不知怎地又想起那日诏狱门前青龙的笑容,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虽然他越想越觉得这主意荒唐可笑,但还是忍不住迟疑着开口:“也许……我们,可以,试着去找青龙……”
果然,于铮听了,大张着嘴半天合不上,有些疑惑地掏了掏耳朵:“叶大人,你刚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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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景物模糊不清、极快后退,叶信伏在青龙背上,随他纵身飞掠、风驰电挚,至今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说服了青龙。前额很痛,头有些晕,有些粘稠的东西似流非流凝在一处,估计是刚才磕头磕得狠了,但只要能救子同,几个响头实在不算什么。
原本看青龙一言不发地进了内室,叶信早已心生绝望,却不想他只是进屋拿了一套黑色夜行衣,叫自己换上。叶信不知道于铮是什么表情,因自己当时也是脑中一片空白,连怎么换的衣服都不太记得,等醒过神来,已在青龙背上。
东厂的大牢,远比诏狱阴冷肮脏,这里蚊蝇满天,腐臭潮湿,老鼠都不怕人,听到脚步声也只略缩了缩。让刑具锁住无法动弹的人犯,身上的肉多处都被老鼠啃得露出了骨头。叶信跟着青龙疾步向里走,不敢往两边多看,一路上哀号声、哭叫声不断,几疑自己进了地狱,不似还在人间。
他心急如焚,不知子同会受怎样的对待,他有一肚子的担心、埋怨,想见了面先好好骂上一顿,然而终于看到杨志和,叶信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牢里恶臭扑鼻,血腥浓厚如实物,杨志和在地上坐得笔直,身上已没有一块好肉,他也站不起来,他的双腿已断,肌碎肉烂,露出了白生生的骨头,之所以至今仍还活着,只是因为东厂不想他死得太快。
但杨志和却似浑然不觉疼痛,在这阴暗腐臭潮湿的人间地狱中,他仍笔直地坐着,看着叶信灿烂地笑:“伟诚,你来了。”
叶信伏地而哭,杨志和笑着温言安慰,混不象受过酷刑,重伤待死之人。他想抬手,却因为手筋已断而徒劳,只能低头躬身:“我只有一副硬骨头,谋略心智远逊于你,门师就有劳伟诚照顾了。”
青龙在一旁不由皱眉,他看出杨志和已被下了“恋红尘”,这毒是东厂专为折磨人犯所制,只要不停止服用,一个月内可吊性命,所受痛苦反而加倍,如不伤及要害,人犯便不会身亡。他看着地上一坐一伏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心里忽觉有根线轻轻扯了一下。
哭得迷迷糊糊中,叶信看见青龙走到杨志和身边屈膝蹲下,轻声问:“我杀了你,可好?”
然后杨志和抬头,双眼亮如星辰、笑得煦如暖阳:“多谢!有劳!”
于是青龙将手贴在杨志和胸口,震断了他的心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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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夜有些闷热,叶信低头呆坐在自家花园凉亭中,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醒时便已躺在亭内,而青龙则站在不远处,一身黑衣溶于夜色里,浓得化不开。叶信一直坐着不动不响,青龙居然也站着没有离开,他整个人都隐入黑暗,看不见脸上有什么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青龙低声笑:“叶大人,公道在哪里!”
叶信闻言猛地抬头,双目如同喷出火来,他瞪着眼前的茫茫黑夜,握拳、咬牙,低声怒吼:
“公道在你我!”
(本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