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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玉座冷幽梦(番外)(中篇完) ...

  •   王座空空荡荡,我半阂着目,听地方旱涝,蛮夷入侵。没有人知道,为君为王,便不再是自己。众人皆见我统治若大一个隐国,可谁又知道,这王座下面,埋葬着多少青春的尸骸。我,莫晗,自弑父那日始,就已化为粘在这玉座上的雕像,供人瞻仰。我冷笑着,站起,离去,不顾众臣的惊谔惶恐。
      初秋的风已有凉意,他可曾记得添衣?林苑暮色四阖,我沿着心中依稀的暖意,推开那朱红色的大门。他正伫立像前,身影益发清减,心中有隐隐的痛,果是不知如何爱惜自己。
      “语,起风了,怎不添了秋衣?”
      他转身一笑,明眸流转,却是不语。他无法言语,是我,亲端了那碗药,迫他喝下去,然后将他禁在这林苑,成为侍奉天瞬的祭司。每次见他,我徒劳在他眼中寻找恨意,哪怕是一丝一缕。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我依然无法望穿我的弟弟,望穿他纯净的眸中可藏着对我的恨。
      “秋意渐深了,你体质嬴弱,我已命太医开了滋补的药给你,要记得喝。”我轻抚他的容颜,这世间,只身来去,却无端,那么多的欲念那么多的牵连,现在只有他,提醒我,我不单是隐国的王,我还是莫晗,眼前这嬴弱少年的姐姐,他唯一可以倚赖的人。他使我的内心,还剩一方净土给自己,以免为那张巨大的玉座慢慢蚕食。
      我以为,就这样一辈子,开疆辟土,成就天命女主的千秋霸业,守侯着他,也守护着不曾泯灭的自我。直到在那秋光明媚的午后,我独自在幻海边纵马,再次听到那曲“悲风”,
      不若前次的肝肠寸断,却是随兴与浪漫,一如秋日飞身而下的落叶,纵使前方是腐朽,也从不失却优雅。我不知道,同样的曲子,竟可弹出如此迥异的风格。下马循声,望见她静坐潮旁,并不如她姐姐的风华绝代,却是从不曾见的静谧清幽,青丝随风张扬着青春,眸被幻海映成幽蓝。她是凝华,一代名伶凝翠的妹妹,当年与我一同鸠父而后被我杀了的凝悔的小女儿。从始听到那首曲子,我就知道。当世,再无第三人能弹此曲。我将她带回宫。
      怎样,才能留她在身边,惯她宠她。深黑的夜里,我独自坐在玉座上,思考着这不成问题的问题。我是隐王,要禁她,或是让她入幕为妃,不过随我心愿。但是,我是隐王,我必须给隐王一个留她下来的理由。凝翠,不错,一代名伶凝翠。要她为妹妹只身入旦获取情报,这理由不算牵强吧?我微笑,走入茫然夜色中。
      秋风萧瑟,又是那曲“悲风”,从同一座楼中传来。多年前,她的母亲,亦是弹着这曲,自缢在这楼中。我缓缓走近,曲意婉转,再没有在海边时的澈然。我心一紧,道是错了吗?不过想要她留在身边,不,隐王是不会有错的。可是为何,此曲声声撕扯我心。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她的母亲,以此曲诀别,凄然赴死。我呆立着,直到看见她惊异的目光,方惊觉,颊竟是湿的。她无视我,该是有恨的吧,却似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全在我一念之间,只有提到凝翠,她的眸间才会闪过依稀的痛。
      当看见她在血泊中望着我笑时,就再无法骗自己,要她的是我,而并非隐王。她不爱惜自己,不自由,毋宁死,我却给不起她自由。我在她榻边坐了一夜,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阿常告诉我,久居海边的鸟一朝被禁,望不见自然的绚丽,是会死的。我带她去了林苑,见到她舞得空灵,却不知,此是我万劫不复的开始。
      她的眼中从没我,以是她决不肯为我再舞,她的琴音中,并没有心。与她越久的相处,便越是明了。当我一天天的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时常要靠烈酒来止住一种叫思念的毒,我终于发现,她是我的报应,是我玉座下的尸骸凄厉的凝视,我无处可逃。
      金殿辉煌,夜灯如昼,我看见那妖冶的女子将世界摇曳成梦境,满朝文武,如痴如醉,只不过,我的心中却只装了一湖的幽蓝。我还是开始宠她,仿佛陷入沼泽的人不断挣扎,殊不知,如此只能让自己更加深陷。我要阿常告诉我她曾说过的话,一字不漏。果然,她连眉亦不肯为我轻蹙。怎么样,怎么样才能让她幽蓝的眸中映一抹我的影子,我束手无策。她唯一在乎的是她的凝翠,我却要她冒死搜集情报;她唯一要的是自由,我却怎么怎么也给不起。
      语的唇映在她光洁的额上,我心如刀绞,昨晚,我怎可留她一人在林苑?莫语,我要他活着,凝华,我要她的心。这是我作为自己活着的理由,只作为自己,而不是隐王。看着语转身而去,恶寒自心底蔓延,我不是天喙,无法预言,更不想相信自己不祥的预感。
      她并非冷若冰霜,她的眸中也会荡漾柔和的光,她的唇边亦能绽放温婉的笑,只是,我知道,那不是爱,不过是天生性的善良与多余的怜悯。是的,她在怜悯我。呵,想我身为隐王竟遭人怜悯,我愤恨着,却也觉从未有的温暖。毕竟,从不曾有人怜悯过我。
      然后语病了,病得无缘无故,失去他的恐惧再次席卷我的心。我不能放弃拯救他的一线希望,哪怕代价是失去她。我再让她见语。我自信,只要我在旁,一切就可相安无事。总有一天,我可以让她心中荡漾着我的倒影。可为何要让我等到这灭了旦的时机,千载难逢。我是隐王,以是我必须出征。看着为语把脉的凝华,我恨我为什么不只是我。披上战袍,我乞求苍天,归来之后必让我得到她的心,否则,就让我一去不归。
      浸在冰冷的海水中,腕却被人制住,叫做玄默的少年,该是不知我的身份,却为何疯了似的欲擒我,甚至不惜自己的命。我们被下属救起,以是我依然是王,而他,成为俘虏。我扬鞭催马,不舍昼夜,却只看到天瞬殿前两人海誓山盟。冤孽吗?注定要被所爱的人憎恨。我将剑指向语,因了他,我一步步走向玉座,一点点舍弃自己,而如今,他赠我的,不过欺骗与背叛。她转身离去,她说“无缘同生,但愿共死”,我知道,再难有挽回的余地。语望着我微笑,冷冷清清。我强撑着早已乏极的身子,只问他一句“为何”,他只转身离去,不着一词。这一刻,我清晰地望见他的恨意,汹涌如潮。我冷笑,然后是无法压抑的绝望。
      该放手吗?我望着她熟睡的颜,一遍遍的问自己。幸福于我,不过镜花水月,那么我要予她以幸福吗?如今,她已知道一切,我的暴戾残忍,我对她父母所犯下的罪。她不肯弹那曲悲风,抱着父母的仇不放,宁可永不再弹,也不愿予我以半丝温暖。我们之间,已再无余地。又怎么放手,这无异于将最后一点的自己谋杀。我阂了眸,不再想下去。只是,无论放与不放,她腹中的骨肉,决不可以在她还是九幕夫人时存在。玉座的尊严,我怎能不管不顾。她将碗砸向床沿,她将碎磁刺向自己。刹那间了然,自渡渡人不过自欺欺人,我与她之间,是注定的无望。
      春寒料峭,眼前的字渐模糊,若大的殿里,夜灯如豆。依稀中,我看见他苍老的手端起那碗藏了剧毒的药。
      “语,我最宠爱的孩子,你会是这偌大隐国唯一的王,我会为你扫清所有阻碍。”他轻抚语的发端,然后将药一饮而尽。我大骇,原来,原来我不是为语弑父,屏风后的我明明可以阻止,哪怕代价是我的生命,可是我没有,我借他最宠爱的语的手,杀了他,然后骗自己,一切只是为了语能活下去。“九鹤唳天,隐归女晗”,我早已中了预言的蛊,一步一步,万劫不复。
      “姐姐,为什么?”语扶住吐血不止的父亲,目光中是我无法迎视的凄厉。这是他最后一次唤我姐姐,最后一次同我说话。我轻笑,没有答案,这世上,很多事,都没有答案。我禁他在林苑,我药哑他,我不想杀他。只有他,深知我鸠父的事实,但我无法杀他。众人皆以为我如此对他是为了不让他说出最后的预言,甚至连我自己也如此相信,只有他清楚吧,我不过为了自己,他望着我,清清冷冷,洞察一切,又如何能不恨?他早以恢复说话的能力,他并非有心瞒我,只是不愿开口,如此而已。手中竹简颓然落地,我倏的站起,已是一身冷汗。我要人将所有的灯点起,满殿再无一丝阴郁,幻象褪去,连影子一道。我站在殿中央,终是支撑不过,重重跌落在光的交错中。
      再清醒,她在我面前,笑颜如花,我拥住她,既是错,何不一错到底。若是天理昭昭,何不让我早日落轮回。她温顺体贴,日日伺候于床塌前。我心里明白,她想要的,无非是换她的孩子一命。只是,我怎给得起?
      我将玄默赐予她,她必会好好待他吧。虽说她是凝华之妹,却也是我的九幕夫人,而能灭了隐的,只有离朱。玄默是离朱胞弟,他们若然有一份情谊在,我死后,凝华必无性命之忧。我轻笑,望着她眼中的屈辱,心惊自己的执念竟已到达如此地步。
      大病之后,百官逼我立嗣,我冷笑,哪里有嗣可立?于是,各色的男子不断出现在我的寝宫,烦不胜烦。还要我做到什么地步,为这玉座将自己作为生育的工具吗?我望着正殿中的王座射出幽寒锐利的光,何为屈服,我从不知道。
      天所不容吗?我倒要看看,天能容我到什么时候。“有女凝华,聪慧贤淑,端庄持重,孝悌无双,姿容绝世,深得圣心,特立为后。”我看见他的身形渐渐凝滞,我看见她眼中的绝望越浓重。笑意在我唇边残忍的绽放,到底是拥有了她,哪怕不过一个名分。
      她将自己锁在屋中,我的心止不住的狂跳。我一边慌乱,一边冷笑,将她逼于如此境地的,不正是自己吗?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明知道她不肯屈服,明知道她会选择自伐。“只要你不死,我什么都答应。”终于,还是敌不过执念,我以为我可以,可以借着玉座的魔力将她逼到绝处,将自己逼到绝处,然后,彻底结束。可是,不自觉的,我处处为她,怎么怎么也不能放她去死。我输给了自己,一败涂地。她还是要死,她不信我能为她放手,我看见她的影子,再次举起那杯酒。不……,我的心在滴血,多年前的悲剧即将上演,而这次,我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凝翠的出现,终是暂止了我的绝望,我却不知道,这样的纠缠,这样的痛苦,什么时候是尽头。
      那日,语要见我,十数年来,第一次,他要见我。我强忍着旋转着黑色的不安,匆匆赶往天瞬殿。他站在像前,依旧笑得冷冷清清。我们互望着,他选择沉默,我也不再需要言语。还有什么可说,他不过要她与孩子平安,而我,能予吗?让这无尘的玉座蒙上洗不去的屈辱,我可以吗?我犹豫着,额前渐渗出冷汗。他笑意渐深,终于仰首喝下早已准备好的毒药,一饮而尽,没有犹豫,他笑着倒地,我却无半丝惊慌。悲剧终是轮回,我再次选择了沉默,一如当年,我任由父亲喝下剧毒。我扶住他的肩,心中一片死寂。
      “我要见她。”这是他施舍给我的最后一句。在他临终的床前,我逼问他最后的预言,他却只望着凝华。他不是不知道,天喙只有完成天命,才可以有轮回。他选择沉默,他是要我知道,他恨我,他要以自己所有的一切来恨我,生命、轮回,他都不要,只要我痛苦。凝华说的无比正确,除却权力,我已一文不名。我看见她倒在凝翠的怀里,我踉跄离去。
      我蜷缩在冰冷的玉座上,全身的血液仿佛结冰,泪怎么流得出来,我笑着,笑到全身颤抖,玉座凝然不动,它已吸走我所有的爱与灵魂。在语死的那个夜晚,我一道死去,活着的,不过被这玉座附身的行尸走肉,却没有人看得出来。
      她要我死,我怎会不知道。她要告诉我最后的预言,她以为她的陷阱散发出诱人的味道。可我又怎会不知道,不再要轮回的语怎可能告诉她预言。我还是来到天瞬殿,她的唇,在幽暗的灯火中格外妖冶。那是“同命”,漫白最拿手的蛊。我是隐王,我了解发生在这宫闱角角落落所发生的一切,又怎会不知道漫白的处心积虑。自旦归来后,语的病不治而愈,发生了什么我怎可能置之不理。只是我竟放这蛇蝎般的女子到今天。我暗自冷笑,怕还是贪恋那些须的温暖吧。漫白的眼中,我的影子何等清晰。只是想不到,这样的爱还是抵不过她的绮国。她以言语激我,她对我说“天瞬泣血,失爱失国”,所有死了的活着的冤魂对我说“天瞬泣血,失爱失国”,刹那,我了然,所谓预言,不过无比强烈的欲念。我将她强按在地,吻下去,就是万劫不复,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这次,我无法放任我所爱的人在我面前死去,若我不吻,这同命,在一刻之内,就会让她气绝身亡。我不能再犹豫,我仿佛看到语在这殿内对我微笑,不再那么冷冷清清。语,这是你所希冀的吧。她的唇,冰冷而绝望的甜腻着,一如我没有未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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