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烟花熄灭后》管落

1、第 1 章

　　01

　　和中东联盟的战斗已经耗了四年。在马莱军方的原定计划中，这本该是一场速战速决的小战役，但是现实已经完全失控了。

　　战争变成了持久战，普通生活的秩序也在逐渐崩塌。

　　一年前，因为战争的缘故，马莱对国内的收容所施行了物资配额制。所有物资都要按人数配给，没有一点儿多余。随着战事愈发紧张，各类配额也在不停地减少。

　　战争如同水蛭一般吸附在所有人身上，不知不觉间就榨干了所有普通人的血肉。

　　02

　　能从黑市上买到的东西越来越少，药品食物都成了紧俏的物资，烟酒糖茶更是成了千金难购的奢侈品。

　　但是，阿尔敏还是用家里仅剩的钱去黑市上买了一些茶叶和白糖。他把那些东西放在口袋里，轻飘飘的，几乎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他的爷爷病了半个月，这些天已经到了滴水不进的地步，阿尔敏想在他还有意识的时候给他再尝一尝他最喜欢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雾蒙蒙的天突然飘起了小雪，白色的雪珠落到灰扑扑的人间，被衬托得仿佛在发光。阿尔敏伸手接下一朵雪花，看着它在手心里慢慢融化。冬天来了，日子就更难熬了，他慢慢握紧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想过要去参军，参军能收到一笔钱，数额不多，但是够他的爷爷撑过冬天。但是他没能通过军队的测试，军队不收他这样的人。

　　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一星火光。

　　“不冷吗？”阿尔敏一面去炉子前生火，一面问。

　　他的爷爷总想节省，炉火灭了也从不在炉子里添炭，阿尔敏也没法埋怨什么，因为家里的确没有什么多余的煤炭了。

　　火苗轻轻舔着煤炭，漆黑的煤炭上很快便亮起了红色的火星，阿尔敏将炭块码放在炉子里，转身又去找烧水的水壶。

　　忙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慌慌张张去看躺在床上的老人，确认老人还在呼吸之后，他如释重负地瘫坐了下来。

　　“你买了什么回来？”爷爷突然问。

　　“买了点茶叶和白糖。”阿尔敏说。

　　“是给我买的吗？”爷爷又问。

　　“嗯。”阿尔敏回，“已经很久没有买过这些了。”

　　“好啊，给我泡一点吧。我刚好想喝很久了。”爷爷又说。

　　听到这话，阿尔敏心里的忧愁比喜悦更多，病久的人突然说这样的话，总会让人感到不祥。

　　03

　　茶叶的香气随着开水的雾气缓缓升起，很快填满了这小小的破败房屋。

　　阿尔敏将热茶交到了爷爷的手里，久病的老人捧着热茶，脸上比以往多了几分生机。

　　“要不要吃点东西？”阿尔敏问。

　　“不用，我有些话要跟你讲。”爷爷说。

　　阿尔敏在床边坐下，摆出了一副老实听讲的乖巧神态。

　　“这么多年了，想爸爸和妈妈吗？”爷爷突然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想。”阿尔敏老实地说。

　　“以前，我跟说你的父母是因为战争而死的。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他们是因为加入反抗组织，被马莱暗杀的。”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得阿尔敏心脏微颤。

　　“阿尔敏，走你父母的那条路吧。离开这里，不要回头。”

　　“什么？”

　　阿尔敏从未想过自己的父母居然还会有这样的经历，心跳突然变得很快，快到让阿尔敏觉得有些窒息。他下意识握紧了自己的手，才惊觉自己的手心已经变得冰凉。

　　爷爷的声音将他的意识从震惊中拽了出来：“阿尔敏，这场战争马莱是赢不了的，从他们陷入苦战的那一刻起，新的历史就已经开始书写了。接下来不会是马莱的时代，抓住这个机会，和其他人一起，把艾尔迪亚人从这个不见天日的集中营里解救出去。”

　　久病的老人突然爆发出了不同寻常的精神力，他目如火炬，死死盯着阿尔敏。

　　阿尔敏看着他，胸腔里的心跳一下重过一下，像是有人拿着沉重的锤子，一下一下地在他胸膛猛砸。

　　“阿尔敏，不要继续麻木了，清醒过来吧。”老人抓住了阿尔敏的手臂，他的双手死死钳住了阿尔敏，掐得阿尔敏骨头发疼。

　　“答应我！”老人怒目看着阿尔敏，厉声喝道。

　　阿尔敏根本说不出话来，他看着老人的眼睛，老人的眼睛如同黑暗中的烛火，烫得阿尔敏灵魂都在痛。

　　“可，可是，我有点害怕。”阿尔敏的手抖得停不下来。

　　“所有人都会害怕的，我们都会害怕的，但是害怕也要做。即便会因此死掉，也要让后来的人踩着你的尸体继续往前走。知道吗？”

　　平日里，爷爷是一个无比温和的老人，但是此刻的他却有些狰狞。

　　阿尔敏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他好像一头老去的、受伤的猛兽，虽然病体难支，但仍旧让人胆寒。

　　“好。”阿尔敏答应了。

　　阿尔敏的爷爷死在了最冷的那个冬日。

　　因为天气太冷，土地被冻得很硬，坟坑挖了很久才挖好。棺木放下去的时候，坟坑四周还结着白霜。

　　这样埋下去，应该会很冷吧。站在坟坑边缘上的阿尔敏想。

　　他找到了隔离墙内的反抗组织，并在爷爷去世之前加入了他们。

　　但是，他并不能理解自己加入反抗组织的意义。他很羸弱，年纪也很小，几乎做不了任何事。他甚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收留他，就因为他的父母曾是他们中的一员，所以他们就收留了无依无靠的他吗？

　　04

　　组织给阿尔敏的第一个任务，是去给一家杂货店当店员，平时只负责卖货和记账。这是一个马莱人开的店，阿尔敏不知道马莱人为什么要帮助他们，但是组织说这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所以他也不去多问。

　　在这家店待了大概一个星期，阿尔敏就理解自己被安排在这儿的深意了。

　　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商店其实比他想象得要重要得很多，他给很多人供货，其中甚至包括部分马莱军官和政要。店主供的也不是普通的货，多半都是些违禁品，他平常就拿着一些日常用品当掩护，把违禁品送往城市的每个地方。

　　战争影响不了这些人，虽然普通人早就连口热茶都喝不上了，但马莱军方高层们还维持着相当高的生活水平。

　　清点那些高层专供物资的时候，阿尔敏心里非常平静。他觉得自己好像丧失了身为活人的基本感受。如果放在以前，看到如此不公的待遇，他可能还会愤怒，但现在的他只觉得麻木。

　　愤怒，归根结底是来源于对现实还有期待。以前即便忍受着不公平的待遇，阿尔敏依然对那些有权利的人有所期待，期待那些人能够运用他们的权利，来让那些受苦的人免于受苦。但是，看多了各种现实之后，他心中的期待就彻底破灭了。他知道，那些人指望不上，权利在他们手上只是一种谋求私利的工具，仅此而已。爷爷说的话是对的，能拯救艾尔迪亚人的，只有艾尔迪亚人自己。

　　05

　　除了非法勾当之外，店里也做一些普通生意，卖一些日用百货。这部分生意主要是阿尔敏在打理，他手脚麻利，脑子很活，人又和善，用老板的话来说就是天生适合当售货员。

　　阿尔敏并不以自己的“售货员天赋”而感到自豪，但也很喜欢老板为自己安排的工作。比起去面对那些尸位素餐，一心只想着谋私利的上等人，他更愿意和普通人打交道。

　　当然，也会有人介意他的艾尔迪亚人身份，拒绝他为自己服务。但这对阿尔敏来说并非是一件坏事，不让他服务也好，他可以趁机从后门溜出去，躲在巷子里休息一会儿。

　　去巷子里休息久了，就会认识一些很有趣的人。

　　有个训练兵女孩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从小巷路过。那会儿是训练兵结束训练的时间，也是店里客人最多的时间。女孩训练结束要回家，阿尔敏刚被骂完需要从顾客眼前消失，两个毫无交集的人，会因为这两个原因而在小巷子里短暂的相遇一会儿。

　　女孩比阿尔敏还要瘦小一些，阿尔敏不知道那么柔弱的她是如何在训练兵的层层选拔中留下来的，每次看到她都会觉得钦佩。

　　某天，阿尔敏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在女孩回家的路上叫住了她。

　　“你想吃甜甜圈吗？”阿尔敏坐在后门的台阶上，对面前路过的女孩道。

　　说完这句话，阿尔敏的脸立刻就红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出那种流氓搭讪一样的话来，他甚至都做好了被女孩骂的准备，但是女孩却并没有骂他。

　　女孩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转头默默地看着他。

　　阿尔敏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不敢直视女孩的眼睛。

　　“我没有别的意思。”阿尔敏嗫嚅着说。

　　“好。”女孩说。

　　阿尔敏立刻看向女孩，“唉？”

　　女孩看他面露惊讶，脸色突然变了，阴沉着脸就要离开。

　　阿尔敏很快明白过来，她恐怕是误会自己不是真心请客了。

　　“喂，等等。”阿尔敏上前拽住了女孩，“你过来和我一起吃吧。我刚好吃不完。”

　　女孩没有矜持，来到台阶前坐下，接过了阿尔敏给她的甜甜圈。她是真的饿了，腮帮子吃得鼓鼓的，很可爱。但是阿尔敏心里却觉得奇怪，难道连当了训练兵的艾尔迪亚小孩都没有饱饭吃吗？他想不通。

　　“够不够？不嫌弃的话，我的这一半也给你吧。”阿尔敏把自己咬过的地方掰下来，把剩下的一半递给女孩。

　　女孩看着甜甜圈，有些犹豫。

　　“没事，我现在刚好没胃口。”阿尔敏说，“听到里面的动静了吗？正在骂我。听着根本吃不下。”

　　女孩想了想，还是没有接受，她抹了抹自己的嘴唇，低着头，低声对阿尔敏说：“谢谢。”

　　阿尔敏笑了笑，“不客气。每回出来都能看到你，也算有缘分了。”

　　“我要回去了，再见吧。”女孩站了起来。

　　“明天见。”阿尔敏说。

　　“阿尼·莱恩哈特。”女孩说。

　　“嗯？”阿尔敏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我的名字，叫阿尼·莱恩哈特。”女孩提高了音量，又重新说了一遍。

　　“啊，你叫我阿尔敏就好，阿尔敏·阿诺德。”阿尔敏说。

　　“谢谢你，阿尔敏。”女孩微微红着脸，对阿尔敏说。

　　“说了不客气嘛。”阿尔敏回。

　　06

　　阿尔敏很快便和女孩熟悉了起来。

　　他不会和女孩提自己的工作，女孩也不会跟他讲训练兵的事。两个人见面时只是吃东西，虽然有时候也会聊些无关紧要的，但总会很默契地不去触及彼此的私事和秘密。

　　阿尼是一个很会聊天的女孩，这让阿尔敏有些意外，虽然她话并不多，但总能接得上阿尔敏的各种话题，和她聊天让阿尔敏觉得很舒服。

　　一起聊天的时间久了，阿尔敏也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和阿尼有关的事情。阿尼真的很厉害，也很刻苦。每天结束军队的训练之后，她甚至还会回家加训。她的父亲就是她的老师，会教她很多和格斗有关的知识和经验。

　　谈起格斗术的时候，阿尼总是格外的神采奕奕。看她的表情阿尔敏就知道，以她的刻苦程度，将来的某天她肯定会成为战士，然后继承巨人之力。

　　这也就意味着，假如他能活得久一些，他就免不了要和这个女孩为敌。

　　太遗憾了。

　　07

　　平淡的日子过了一年，阿尔敏已经成了那家店最靠谱的员工。反抗组织并没有给他安排什么任务，他仍旧当着他的售货员。

　　某天晚上打烊后，阿尔敏在店里数钱对账。关着的店门突然被人敲响，敲门声很急，让阿尔敏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走到门前，拉开窗子上的小帘子，往外面看了一眼。

　　门外站着一个他没见过的人，那人裹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脸藏在风衣的立领里，阿尔敏看不太清楚他的长相。

　　“我们已经打烊了，店里没什么东西剩下，您明天再来吧。”阿尔敏贴着门说。

　　“通融一下吧，卖我点儿面粉，我实在是不能等到明天。”那人说。

　　“真的通融不了，面粉全卖完了，明天会有新的送过来，您明天早点来。”阿尔敏又说。

　　“面粉没了把空的面粉袋子给我吧，边边角角能抖下来两口就行。”那人央求道。

　　听到这句话，阿尔敏一直握在门锁上的手终于动了。

　　这是他的暗号，门外的是组织里的人。

　　门外起雾了，来人周身笼罩着一层冷冷的水汽，从阿尔敏面前走过的时候，阿尔敏感受到了一些凉意，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阿尔敏把门关好，回头问那人：“有什么事吗？”

　　不用那人回答，阿尔敏就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那人受了伤，肋下有伤口，血已经从厚实的衣服里渗了出来，沿着他来时的路滴了一路。

　　“快过来。”阿尔敏关了店里的灯，扶着这人往库房的方向走，那里面有可以处理伤口的东西。

　　“发生什么事了？”阿尔敏问。

　　“我暴露了。”那人说。

　　听到这话，阿尔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人暴露受伤，那么后面肯定还跟着追杀他的人，现在他来了这儿，自己肯定也会陷入麻烦。他自己死了倒是无所谓，但是这个店，这个小小的根据地，还有老板的这个人脉，他们绝对不能失去。

　　“有人在跟着你吗？”阿尔敏问他。

　　那人犹豫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

　　阿尔敏有些心痛地闭了闭眼睛，然后压低了声音，对受伤的人道：“你受的伤，如果不及时去医院的话是活不了的。你知道吧？”

　　那人不说话，已经变得有些青白的脸上带着绝望的表情。

　　“我们不能失去这个地方，所以，我想请你为了我去死，为了保住这个地方去死。”阿尔敏说。

　　此时此刻，外间已经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追杀这个人的人来了。

　　“我很抱歉，但是你必须这么做。你不做我也会动手杀了你，然后自杀的。”阿尔敏说，“所以，我拜托你了。”

　　那人明白阿尔敏的意思，在阿尔敏微带着泪光的注视下，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并不想这样。真的很对不起。”阿尔敏强忍着痛哭的欲望，从喉咙里勉强挤出这句抱歉。他眼眶中的泪水慢慢溢出，落在那人染血的手背上，那人的手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们一定要成功。不要让我白死。”那人说着站了起来，握着枪，往库房门口的方向走了过去。

　　阿尔敏闭上了眼睛，大声叫起了救命。

　　门外的人听到了他的叫声立刻破门而入，在对方破门的时候，受了伤的男人怒吼着冲阿尔敏的方向开了一枪，然后闯进屋里的人就结束了那个人的生命。

　　门外响起枪声的那一刻，阿尔敏睁开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那个被他劝去送死的人在他面前被打成筛子。

　　坐在地上的阿尔敏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痛哭了，他歇斯底里地大叫着，像一个可笑的、被吓破胆的懦夫。杀了那个人的马莱士兵走进了库房，走到了阿尔敏的跟前，用脚尖踢着他的腿，对他道：“别哭了，人都死了还鬼哭狼嚎什么。”

　　阿尔敏收起了声音，抱着头，继续无声地流泪。

　　“别哭了，把伤口处理一下。”门外又进来一个人，她的声音阿尔敏很熟悉，但是听在阿尔敏耳朵里却让他无比心痛。

　　阿尔敏还是决定抬头看看这位过来救他的熟人。

　　“都没事了，你还在哭什么？”阿尼问他。

　　阿尔敏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发现自己确实还在流眼泪。

　　“我……”阿尔敏说话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要再哭了。”阿尼不明白阿尔敏究竟在为什么而哭，她也不擅长安慰人，只能说些语气生硬的话，但是她越说阿尔敏的眼泪就流得越厉害。

　　“唉。”阿尼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她就在阿尔敏面前蹲了下来。

　　“我先帮你把血止住，之后你自己去找医生行吗？”阿尼问阿尔敏。

　　阿尔敏没有回应，他还在发愣，眼睛直直地看着阿尼，像个呆子一样。

　　“被吓傻了吗？”阿尼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又低头帮他处理起了伤口。

　　当手臂上的伤口被碰到时，阿尔敏才意识到自己受伤了，他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得到了阿尼训斥：“忍一忍，伤得又不重，不要那么娇气。”

　　阿尼把阿尔敏袖子上的口子撕得更开了一些，让他的伤口完全地露了出来。其实还是伤得有点重的，伤口处隐隐已经看得见骨头，好在骨头并没有受伤。

　　“看样子得去医院了，现在只能帮你止一下血。这伤口很深。”阿尼说。

　　阿尔敏没有说话，任凭阿尼帮自己处理。

　　和阿尼一起行动的人已经把死去那人的尸体抬了出去，等他们再回来时看到阿尼在给阿尔敏处理伤口，几个人的嘴脸一下子就变了，他们对阿尼十分不客气地道：“管他干什么？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赶紧过来。”

　　阿尼面无表情地把绷带扎好，对阿尔敏道：“我得走了。再见。”

　　士兵训斥阿尼的声音将阿尔敏的理智拉了回来，是啊，阿尼她也有自己的苦衷，自己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08

　　意外发生的第二天，阿尔敏还是照常上班，还是照常在客人最多的时候被人赶出店里，还是坐在商店后门的台阶上，还是在身边放了一只装着甜甜圈的盘子。

　　但是那一天，阿尼没有来。

　　阿尔敏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从这条路上经过。他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也不去期待阿尼会再次从这条路上经过。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过，因为亲眼看到阿尼和反抗军为敌吗？可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阿尼时就知道的事。

　　明明早就有所准备，真到了事情发生的时候，心里还会难过，人类的情感向来这样不讲道理。

　　晚上对账的时候老板也在，他一边看着阿尔敏平时记录的账本，一边语气随意地跟阿尔敏讲了最近要发生的一件大事：“听说马上又要选新的战士了，这次要选四个孩子。”

　　阿尔敏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但随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做自己的事了。

　　“总是选一些孩子去做这种事，真的是……”

　　“新的战士选完之后，他们要去哪儿？”阿尔敏问，“去打仗吗？”

　　“肯定是了。”老板说，“对了，今天你就早点回去吧，昨天发生了那么多事，今天还过来工作，辛苦了。”

　　阿尔敏摇了摇头，“没事，我应该谢谢老板给我这个工作的机会。明明平时能做的也不多。”

　　“可不要这么说，”老板说，“你来这里之前，我都不知道我的账能算得这么清楚。早点回去吧，回去休息两天，养一养再来。”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09

　　阿尔敏放下了手上的工作，拿起自己的外套，轻轻打开了商店的后门。他习惯从这条路回去，因为这条路上没有太多人，他无需忍受太多马莱人的视线。

　　当他沿着小路走到尽头准备拐弯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拽住他，把他拉到了路边。

　　“阿尼？”阿尔敏有些惊讶，阿尼从来没有在这么晚的时间里出现过。

　　“我今天过来是想跟你说再见。”阿尼说。

　　“嗯？”阿尔敏不解，“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因为马莱给我安排了新的任务。以后，我不会再从这里经过了。”阿尼说。

　　阿尔敏轻笑着道：“那就恭喜阿尼了。”

　　“什么？”阿尼有些惊讶。

　　“阿尼不是已经被选中继承巨人之力了吗？”阿尔敏说。

　　“还不确定，”阿尼说，“只是暂时入选而已，如果继承不成功的话，他们就会……”

　　“他们就会找别的人把你吃掉。”阿尔敏的表情不知何时已经冷了下来，阿尼看着他，心里有些发寒。

　　“你没事吧？”阿尼问。

　　阿尔敏又扯起了嘴角，他摇了摇头，“没事。”

　　阿尼听他这么说便也没有再多问，只是说：“其实这些事都是大家早就知道的，不用那么意外。”

　　“阿尼有没有想过当一个普通人？”阿尔敏问她。

　　“啊？”阿尼没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像普通的马莱小孩子一样，正常地上学、读书，然后找一份工作，过正常普通的生活。不用待在铁栏里，想什么时候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想去哪里散步就去哪里散步……”

　　“不要说了。”阿尼警觉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看向阿尔敏，警告道，“你以为你现在在哪儿？”

　　阿尔敏的嘴唇合上了，像是被粘死了一样，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会装作没有听见的，以后不要在外面说这种话了。”阿尼说。

　　阿尔敏心里还有很多话要跟阿尼说，但是看到阿尼的态度，他的嘴唇便再也无力张开。

　　他看着阿尼，眼神中的悲痛几乎要将阿尼淹没、溺亡。阿尼看着他，眼神同样复杂而沉重。她也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将话题继续下去。

　　“再见吧。”最后是阿尼先开了口。

　　阿尔敏没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往自己家的方向慢慢走过去。

　　“以后小心一点！”阿尼对着阿尔敏的背影说了最后一句话，但是阿尔敏没有给她回应。

　　10

　　回到家之后，阿尔敏收到了反抗组织给他留的消息，武装力量已经全部部署好，政变第一步的时间已经定下。

　　自由兵团决定要在马莱军方进行巨人之力继承的时候发动政变。对于他们来，那是占领雷贝利欧的最佳时期。巨人们会离开雷贝利欧，军队的部分力量也会跟着离开，那时候整个雷贝利欧的防御最为薄弱。

　　他们的行动时间有限，他们必须在巨人之力继承仪式完成之前完成政变，并同时破坏巨人之力的继承，防止被反扑。

　　虽然自由兵团已经积蓄起了相当客观的军事力量，甚至还渗透到了马莱军队内部，但只要巨人的力量还掌握在马莱军方手里，那么局势就是偏向马莱的。所以他们必须尽早控制住所有巨人。

　　其他巨人还好，最麻烦的就是下落不明的战锤巨人。

　　始祖巨人的力量虽然被马莱军方控制着，但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继任者都没有艾尔迪亚旧王室血统，所以现在的始祖之力不足为惧。可战锤巨人却不能轻视。自由兵团的反抗者既不知道他的下落，更不了解他的能力，假如他加入战局，必然会冲击到整个政变计划。

　　现在唯一掌握的和战锤巨人有关的线索就是这个巨人百年来一直都由艾尔迪亚的叛徒——戴巴家族掌握，但具体的继任者是谁却没人知道。

　　无法确定具体继任者，那就全部都杀死，这就是反抗军的计划。

　　灭亡戴巴家族的任务被安排给了反抗军在马莱军方中安插的线人。戴巴家族一直致力于煽动全世界对艾尔迪亚人的仇恨，所以他不敢信任艾尔迪亚人，平时能接触到他们的基本只有马莱人。

　　戴巴们不知道的是，马莱人中也有很多恨他们的人。

　　马莱的穷兵黩武不仅给其他国家带来了无尽的苦难，也损害了无数普通马莱人的利益。这一百多年以来，马莱给普通民众增加了很多税负，而国家的大部分财政收入却又都用到了扩充军备和发动战争上，留给民生方面的几乎不剩多少。很多马莱人交着高额的税，却无法从政府获得多少保障，不得不过着朝不保夕的贫困生活。对于这些普通人来说，他们对国家当局的恨并不比对艾尔迪亚人的恨来得轻。

　　戴巴家族作为战争的最大受益者，每一场战争都能给他们带来巨额的受益，这样的不公早早地给他的家族埋下了隐患。

　　阿尔敏被安排的任务是协助同僚撤退。

　　三天后，威利戴巴会出席一场重要的晚宴。晚宴结束之后，他会乘坐私人的轿车回家。他住在郊区别墅，刺杀他的人会在他回程时采取行动。

　　负责暗杀的两人会乘着军方的车从威利戴巴的对面开过来，然后在两车擦身而过的时候动手。这个行动风险很高，威利戴巴出行必然会带随行安保人员，暗杀的两人不可能做到在完成暗杀的同时还抵抗来自安保人员的反击。换言之，这是一项必死的任务，根本不需要撤退。

　　阿尔敏会在两百米之外等着他们，但是会在第一声枪响过去两分钟之后离开，假如他们没法赶过去，他也不会用等。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在第一声枪响之后，将开枪的消息传给别人，汇报刺杀这件事的进展。

　　阿尔敏明白，自己的任务就是当联络员，仅此而已。

　　11

　　收容区里到处都在谈论巨人之力继承的事情，几乎所有人都在期待哪几个孩子会成为幸运者，会成为新的马莱战士。

　　阿尔敏这两天不需要工作，便一直待在收容区没有出去。早上他晒衣服的时候，邻居还拉着他聊起了巨人继承的事。

　　邻居对新的继任者很有自己的见解，他说莱恩哈特家的女儿肯定会被选中，他对她非常有信心。

　　“那个小姑娘虽然看着瘦瘦小小的，但是在格斗术上从来没有输过呢，甚至连成年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简直就是个小怪物。”

　　提起莱恩哈特的时候，邻居用的是赞赏的语气。阿尔敏没有回应他的话，虽然他比这位邻居更早知道莱恩哈特家的女儿会是继任者。

　　“阿尔敏你要是更强壮一点就好了，也可以试试去当训练兵。”邻居上下打量着阿尔敏说。

　　阿尔敏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办法啊，又不是没有试过，但是体能方面确实是有点不足。”

　　“有点？你小子很会给自己说话啊。”邻居说。

　　“哈哈，好吧，是有很大的不足。大叔你的嘴真的很刻薄。”阿尔敏说。

　　“不过你也是挺幸运的不是吗？虽然体能不足，但是头脑很好，能靠头脑在收容区外面找到一份很不错的工作。”邻居又说。

　　“是啊。”阿尔敏说，“虽然已经干了一两年了，但是我有时候真的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总感觉自己不配这么好的运气。”

　　“嗐，”邻居大叔拍了一把阿尔敏的肩膀，“说这些话做什么，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好事让你轮到了就是你值得。瞎想这么多真是吃饱了撑的。训练兵也好，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有属于自己的活路，你有这条路能走，这很正常啊。”

　　“也是啊。”阿尔敏说。

　　“我听说，你前两天工作的时候，商店被人袭击了？你有没有事？”大叔问。

　　“我？”阿尔敏愣了一下，随后立刻摇头，“没有没有，很幸运地躲了过去。”

　　收容区的人并不知道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事，阿尔敏在事后也被告知禁止将那件事说出去，马莱向来有这种规定，不允许艾尔迪亚人了解太多收容区之外的事。

　　“那你运气很好哦，以后可不能再说之前那样的丧气话了，丧气话说多了，好运就没有了。”大叔冲阿尔敏摆了摆手，“好了，再见了，我得去干活了。”

　　“再见。”阿尔敏冲大叔挥了挥手，直到大叔离开，他才将举起的手臂放下。

　　他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痛，他抬手按住手臂上那道被拉扯到的伤口，心里的酸楚又一次蔓延了出来。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流着眼泪赴死的同僚，脑子里回想起了爷爷去世前跟他说的话：让别人踩着你的尸体往前走！

　　“踩着别人尸体的人，是我。”阿尔敏喃喃自语道。

　　12

　　休息日结束之后，阿尔敏回到商店继续上班。

　　以往都是他最先到店里，但是今天老板比他先到。

　　“哟，两天不见，休息得不错嘛，脸色比之前好多了。”整理柜台的老板看到阿尔敏的时候眼中有些惊喜，“你可算是回来了，太久没算账，我现在已经算不明白这些数字了，你过来看看，找找我错在哪儿，我这脑瓜子实在是有点老化，想不明白。”

　　老板的反应让阿尔敏错以为今天只是平常的一天，他走到柜台里，脱下自己的外套，接过老板手里的账簿。

　　“我看看吧，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才对，毕竟这也才两天时间。”阿尔敏说。

　　“我不好说，”老板皱着眉头说，“反正我算死算不明白，感觉错得很离谱。”

　　“不会的。”阿尔敏翻开他休息那天的记录，一项一项地重新算了起来。

　　老板斜靠在柜台前，一面看阿尔敏算，一面摸自己不剩几根头发的头顶。

　　“知道吗？巨人之力的继承仪式估计快开始了。”老板说。

　　阿尔敏拿笔的手继续在纸上演算着，“知道啊。很多人都在说这件事。”

　　“我之前会看到有一个女生从我们店后面路过，那个女生你猜她会成为继任者吗？”老板问。

　　“会。”阿尔敏说。

　　“诶？这么肯定？”老板非常惊讶。

　　“嗯，很肯定。我想马莱军方也是这样想的。”阿尔敏说。

　　“那你觉得她被选中继承哪个巨人了？”老板问。

　　“当然是女型巨人啊。”阿尔敏不假思索地回。

　　“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是铠之巨人或者是超大型巨人？”老板问。

　　“啊？您是在拿我逗乐吗？她那样的女孩子，继承铠巨也实在是……”

　　阿尔敏想了想体型瘦小的阿尼被套在笨重铠甲里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感觉，好像也有点可爱。”阿尔敏笑着摇了摇头，“好奇怪的搭配。”

　　看到阿尔敏脸红着自言自语的样子，老板的表情变得有些不对劲，他眯着眼睛看阿尔敏，问阿尔敏道：“你小子该不会在幻想什么不健康的东西吧？在女孩子背后幻想人家，这也太失礼了一点。”

　　被这么一说，阿尔敏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您，您在说什么啊！我，我哪有想什么不健康的事，本来就是您先开始的话题。”

　　老板沉默了，沉默了半晌又凑到阿尔敏面前：“真的没有？”

　　“真的！”阿尔敏疯狂摆动着自己还能自由活动的那只手，像是赶苍蝇一样地拒绝着向自己靠近的老板。

　　“那好吧。”老板说，“真的没有？”

　　“真的真的！”阿尔敏大叫道。

　　“哼，我不信。”老板冷笑道。

　　“……”阿尔敏很无语。

　　如果这家伙和那家伙都是普通人的话，说不定会发展成情侣关系。老板在私底下是这样看阿尔敏和阿尼这两人的关系的。

　　可如果他们真的只是普通人，那恐怕连见面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真是造化弄人。

　　13

　　“阿尔敏，今天下午你有事吗？”中午休息吃饭的时候，店长突然找到了阿尔敏。

　　阿尔敏被他问得很懵，按理说，老板应该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才对。

　　“没事的话，你就去进货吧，晚上下班之后，你就开车出城。”老板说。

　　阿尔敏明白了老板的意思。

　　“好啊。”阿尔敏说，“我还没有在晚上出过城呢，感觉会是一次全新的尝试。”

　　和他们一起工作的人并没有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以为他们只是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到了晚上，其他店员到点之后就收拾好了东西回家了。老板和阿尔敏跟他们挨个告了别，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平常。

　　阿尔敏还在算着账，还在做着货物盘点，老板还在看着各种账簿和清单，两人平静得好像一会儿真的只是去进货一样。

　　“吃点东西再出发吧？”老板突然端出来两个三明治和两杯水，“今天要忙得很多呢。”

　　“好啊。”阿尔敏放下手上的工作，接过了老板递过来的三明治。

　　两人慢慢咀嚼着，谁都没有说话。店里只剩下小飞虫不停撞击灯泡的声音，安静得让人有些窒息。阿尔敏很快便放下了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他有些吃不下了，食物卡在喉管中怎么都咽不下去。店长似乎也和他一样，原本吃东西十分豪迈的大叔此时居然也学会了细嚼慢咽。

　　在两人都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的时候，店里的电话响了。

　　铃声击穿了令人窒息的气氛，一下子把阿尔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阿尔敏过去接起了电话。

　　“宴会结束了。”电话那头的人说。

　　说完之后，对面的人匆匆挂了电话。阿尔敏和老板互相看了一眼。

　　“你该出发了，阿尔敏。”老板说。

　　“嗯。明天见。”阿尔敏说。

　　外面，天在下小雨。

　　雨珠很细，细到像雾，笼罩着天地间的一切，将万物浸润得潮湿阴冷。阿尔敏刚往门外一走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湿透了，颇给他一种开局不利的感觉。

　　为这个老板工作之前，阿尔敏是不被允许在晚上离开收容区的。后来老板帮他申请延长了通行证的通行许可时间，才让他有了在夜间出行的权限。

　　可即便是这样，也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有了在晚上自由出行的权利。只要有人想追责，那么通行证就会变得无意义。以往阿尔敏会小心避免在外面待得太久，一旦遇到路上没人的时候，即便他还没有超时，他也会感到不安。

　　但今天的他却觉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以前那么小心翼翼地活着，就是为了在今天肆无忌惮地冒险，这是他第一次在夜晚出行时感到轻松。

　　14

　　在阿尔敏离开城区的时候，有一道光从货车座位后面的小窗照进了驾驶室，是那辆载着威利戴巴的轿车，并且只有那一辆车。

　　阿尔敏识趣地让了道，让那辆车开到自己前面去了。

　　两车擦身而过时，阿尔敏看了一眼那辆车里坐着的人。除了威利戴巴和司机之外，还有一个黑发的女人。

　　车上的那个女人引起了阿尔敏的注意，反抗军掌握的资料中有提到过这个人，这人是威利戴巴的妹妹。

　　她出现在这里算得上是突发事件，多一个戴巴意味着多一倍的概率，假如戴巴的妹妹就是战锤巨人，那么眼下阿尔敏的任务就变了。阿尔敏觉得这个妹妹是战锤巨人的概率很高。

　　威利戴巴对外是一个极度爱家的好男人，平时参加宴会都会带着他的夫人，今天他却带上了他的妹妹，这很反常。而且，他居然连一个保镖都没有带，这同样不是他的作风。像他这样极端的利己主义者，除非有巨额的利益做诱饵，否则应该不会做冒险的事情。

　　按照任务计划，如果有人不幸遇到了战锤巨人，那么负责接应的人就要优先完成发射红色信号弹的任务。

　　阿尔敏将信号枪中的信号弹从白色换成了红色。

　　很快，两辆车来到了一个岔路口，阿尔敏拐到了岔路上。

　　这两条岔路之间隔着一片稀疏的树林，阿尔敏可以从树林间看到走在另外一条岔路上的戴巴。

　　按照计划，执行刺杀任务的人会在两百米之后动手，动手之后，他们会弃车离开，然后穿过树林来到阿尔敏的车上，再由阿尔敏带着他们离开。阿尔敏会把他们带到郊外，在安全地带放下他们，然后再去取商店老板定好的货。

　　整个途中，阿尔敏只能停两分钟。

　　很快，树林另一边传来了一阵枪响。阿尔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把车停在了路边，看着表数起了时间。

　　在枪声响后的第七秒，那一边传来了撞车的声音；然后第三十秒就传来了巨人的声音。

　　阿尔敏立刻踩下油门，朝着前方冲了出去，在确认自己暂时不会被巨人波及到之后，他将信号枪伸出窗外，打出了信号弹。

　　信号弹引起了引起了巨人的注意，她朝着阿尔敏的方向追了上来。

　　15

　　就在阿尔敏拼命开车往前跑的时候，另一辆车从他的对面开了过来。

　　阿尔敏旋即猛打方向盘，冲向了道路另外一边的树林里。

　　这时候能迎着巨人方向开过去的车，不用想也知道里面坐着什么人。

　　他们这边的这部分计划应该是被泄露了，阿尔敏想。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他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其他的事他不需要再管。

　　货车翻进了树林里，阿尔敏被困在驾驶室中动弹不得。他看到那辆从他对面开过来的车停在了路边，有人下车朝他这里走了过来。

　　来灭口了，阿尔敏想。

　　那人踏着林间的落叶，一步步往阿尔敏这边走了过来。意识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了的阿尔敏艰难地睁开眼睛，借着车灯看向了站在挡风玻璃外的那个人。

　　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阿尔敏还是认出了那个人——阿尼。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按照计划，她此时应该还在她们的训练基地，等着继承巨人才对。难道继承仪式提前结束了？还是说，军方发现了有人要做手脚，推迟了仪式？

　　阿尔敏盯着车外的阿尼，他想问阿尼一些问题，但是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车外的阿尼慢慢举起一把手枪，将枪口对准了车里意识模糊的阿尔敏，在她开枪之前，她突然将另外一只手举到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什么意思？阿尔敏的脑子有些糊涂。

　　然后，那黑漆漆的枪口处突然炸开了一朵黄色的火花，一颗子弹从火花中飞出来，击穿了挡风玻璃。阿尔敏闭上了眼睛，不知道那颗子弹究竟打中了哪儿。

　　16

　　当阿尔敏被清晨的鸟叫声吵醒，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睁开眼睛，而是惊慌地想要坐起来。

　　但是有人按住了他。

　　“不要动，你的腿断了，刚包扎好。”那人对他说。

　　阿尔敏睁开了眼睛，看向跟自己说话的人，是埃尔文。

　　“昨晚你们做得不错。”埃尔文对他说。

　　“结果怎么样？”阿尔敏问。

　　“刺杀成功了。”埃尔文说。

　　“巨人呢？”阿尔敏又问。

　　“战锤巨人的力量被我们拿到了。”埃尔文说。

　　“怎么做到的？”阿尔敏十分震惊，他不知道反抗组织居然已经有了和巨人抗衡的能力。

　　听到阿尔敏这么问，埃尔文审视地看了阿尔敏一眼，像是在判断他是否足够忠诚。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这原本是机密信息，不过现在的话继续隐瞒也没有意义了。从很久之前开始，反抗组织就掌握了一个巨人的能力。那个巨人帮助我们得到了战锤巨人。”

　　“所以现在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巨人？”阿尔敏问。

　　其实他更想问他们到底有多少巨人，站在他们这边的那个巨人是谁，女巨人是不是也是他们这边的这类问题。

　　埃尔文没有直说，但阿尔敏看得出来，两个至少应该是有的。

　　“那我们这边的那个巨人是谁？”阿尔敏问，“那个巨人是我们安排在军方的线人吗？

　　埃尔文看着他，像是在怀疑什么。

　　阿尔敏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似乎太多了一些，“我只是有点好奇。”

　　“其实我也有点好奇。”埃尔文说，“我想知道昨天晚上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尔敏明白了埃尔文先前那个眼神的意思。

　　“你开的这辆车上有弹孔，但是你却活了下来，子弹只打到了座位，这多少有点奇怪，你觉得呢？”埃尔文问。

　　“你觉得泄露这次刺杀任务的人是我？”阿尔敏问。

　　“除了你之外，没有别的嫌疑人。”埃尔文说。

　　“如果我是内鬼，那我绝对不会演得这么拙劣。”阿尔敏回。说完后，他又道：“昨天晚上，战锤巨人现身之后我发出了信号弹，然后我就按照计划撤退了。但是在撤退途中，我遇到了一辆从对面开过来的车，那应该是军方的车。因为我不以为有人会蠢到朝着战锤巨人跑，我觉得那辆车里也许也坐着暗杀者之类的人，所以我就避开了那辆车，翻车是意料之外的，我的驾驶技术有点生疏。”

　　“开枪的是谁？”埃尔文问。

　　昏迷前，阿尼那个噤声动作又出现在阿尔敏的脑海里。那个动作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是想让自己对谁保密？

　　“原本我以为她是反抗军的安排在军队里的内线，是你们安排过来掩护我的。”阿尔敏说。

　　“是谁？”面对阿尔敏的解释和借口，埃尔文根本不问所动，一口咬死，要让阿尔敏说出来那个人的名字。

　　“你认识那个人。对吧？”埃尔文又问。

　　“她是今年刚被选中的马莱战士。”阿尔敏说，“那些人里，有我们的内线吗？”

　　从埃尔文的表情里，阿尔敏读出了答案，没有，阿尼不是他们这边的人。

　　“不是。”埃尔文说。

　　听到这个回答，阿尔敏有些遗憾。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放过你吗？”埃尔文又问。

　　“我不知道。”阿尔敏说，“撞车后不久，我就失去了意识，后面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原本我以为她会杀了我。”

　　“你觉得她是好人还是坏人。”埃尔文问阿尔敏。

　　阿尔敏不知道他这是想考验自己还是什么，非常坦然而真诚地说：“我觉得你让我用‘好人’还是‘坏人’这种词汇去评定别人是在给我设语言陷阱，什么叫好人呢？对于戴巴家族和军方来说，我们是妄图夺走他们权利和财富的坏人，但是对于受苦的普通人来说，我们是想要解放他们的好人。我不知道你希望我给出什么样的答案，但是对于我来说，从她没有杀了我这件事来看，她是一个好人。”

　　“可是，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她偏偏要救你呢？”埃尔文问，“她对于你来说是好人，那她对于我们来说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我不知道。”阿尔敏说。

　　“你觉得呢？”埃尔文又问。

　　“既然连马莱人都会倒戈，那么艾尔迪亚人没有理由不会。”阿尔敏说。

　　他的意思很明显，就算阿尼不是反抗军的人，那她也有可能是想要反对军方的人。没有理由说，只有加入了反抗军的人，才有资格去厌恶马莱，才有资格去反对军方。

　　尽管这么说，阿尔敏也知道自己的话其实没有实际意义，他说的根本算不上证据。

　　“假设你不是泄密的人，那你觉得谁会是泄密的人？”埃尔文又问。

　　阿尔敏表示自己不知道：“消息传递到我手上经过多少人，就有多少嫌疑人，总之不可能是从我这里传出去的。”

　　“怎么证明？”埃尔文又问。

　　“找到那个放过我的人，自然可以证明一切。”阿尔敏说。

　　阿尔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不知道阿尼会不会帮他证明清白，他自己甚至都不怎么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只是有点想找到阿尼。

　　埃尔文认同了阿尔敏的说法，“找到她固然可以帮你洗清嫌疑，但是在找到她之前，你恐怕还得采取点别的自证措施。”

　　17

　　因为那一晚的经历，阿尔敏反而得到了接触机密信息的机会。

　　反抗军手上掌握着两个巨人——进击和野兽。继承了这两个巨人的人是一对父子，格里沙·耶格尔和吉克·耶格尔。

　　那天晚上拿到的锤之巨人，被另外一个耶格尔继承了，他的名字叫艾伦·耶格尔，是格里沙·耶格尔的儿子，吉克耶格尔同父异母的弟弟。

　　“这家人很靠谱吗？还是说体质比较特殊？为什么巨人之力都让这家人继承呢？”阿尔敏问。

　　“父亲很靠谱，两个儿子我了解不多。”埃尔文说。

　　“什么？”阿尔敏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样草率地确定继承人。

　　“一些比较复杂的家庭伦理问题，这不是重点。问点别的。”埃尔文说。

　　“跟我讲一下吧，也许重要信息就藏在这并不重要的问题里。”阿尔敏说。

　　听阿尔敏这样说，埃尔文就将格里沙的事告诉了他。

　　格里沙幼年立志，要推翻马莱的统治，成年后他加入了另外一支反抗军。然后他和同为反抗军的前妻结了婚，并有了第一个孩子，吉克。可惜后来他加入革命军的事情突然暴露了。他们夫妻两人全被送上了刑场。

　　当时负责给他行刑的人是前任进击的巨人，那时候自由兵团的力量还很弱，兵团里并没有合适的人来继承巨人之力。格里沙的条件让前任进巨十分满意，他救下了格里沙，还将巨人之力也给了他。

　　在前任进巨的指引下，格里沙找到了自由兵团。前任团长收留了他，并给了他新的身份，让他活了下来。后来他和一位普通女子结了婚，又有了第二个孩子，艾伦。

　　“兄弟两的关系好吗？”阿尔敏问。

　　“看起来很和睦。”埃尔文说。

　　“看起来很和睦？”阿尔敏看向埃尔文，“你怀疑他们关系不好？”

　　“怎么说呢，多少有些令人意外吧。”埃尔文说。

　　“意外？”阿尔敏不知道他为什么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哪儿让人意外。”

　　“因为，我原本还以为他们兄弟之间会有些隔阂，毕竟是不同的母亲生的。”埃尔文说，“但平时他们关系很好，有点超乎我的预料了。”

　　“我有一点不明白。”阿尔敏问。

　　“你说。”

　　“在格里沙和他的第一任妻子被抓之后，为什么吉克还能继承野兽巨人呢？”阿尔敏问。

　　“因为吉克出生之后一直和祖父生活在一起，没和亲生父母接触过，当时没有查到他头上。”埃尔文说，“你怀疑吉克有问题？”

　　“嗯。”阿尔敏承认了，“我能见见他吗？”

　　“你一个陌生人去见他的话，他肯定一下子警惕了，”埃尔文说，“你想怎么试？”

　　埃尔文能这么说，显然他自己也怀疑过吉克。

　　“他来自由兵团的时候，给你们提了什么要求？”阿尔敏问。

　　“要求？”埃尔文有些疑惑，“他倒是没有提个人要求，只是一直以来他都很执着于找到始祖巨人。”

　　“但是现在没有艾尔迪亚王室血脉了吧？始祖巨人还能像拥有传说中的那种能力吗？”阿尔敏问。

　　埃尔文看着他，没说话。

　　“是谁？”阿尔敏问。

　　“就是吉克他自己。”埃尔文回。

　　“吉克想拿到始祖巨人……”

　　阿尔敏有些头疼，他想着拿吉克想要的东西去钓他，可是他想要的却是始祖巨人，拿始祖巨人去钓他的话，那真是有去无回了。

　　“你想拿始祖巨人去钓鱼？”埃尔文问。

　　“是。”阿尔敏承认了。

　　“我们可以用假的试试。”埃尔文说。

　　“很难。”阿尔敏说。

　　“为什么？”埃尔文问。

　　“因为试不出来，”阿尔敏说，“设想一下，假如我们现在就找到了始祖巨人，按照原有的计划，始祖巨人会交给谁？”

　　“有艾尔迪亚王室的吉克。”埃尔文说。

　　“是啊，”阿尔敏说，“不管怎么说，始祖巨人都是属于他的东西。那么找到始祖巨人之后，他暴露本心、他发狂、他凶相毕露，不管怎么说都可以被糊弄过去。”

　　“你有什么想法？”埃尔文问。

　　“换个角度，”阿尔敏说，“假如我们现在突然多了一个艾尔迪亚王室血脉呢？那个时候，你可以合情合理地提出要求，让另外一个血脉继承始祖巨人。如果吉克有不得不亲自占有始祖巨人的理由，他就会想办法杀了那个新的王室血脉。”

　　“那找谁当替代品？”埃尔文问。

　　“随便谁都可以，”阿尔敏说，“自由兵团里总能找到几个又冷静，又会演，又不怕死的人。”

　　听到阿尔敏这么说，埃尔文看他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深意。

　　“啊？”阿尔敏愣了，“我不行吧？他肯定知道我底细了啊。”

　　“你想的办法，就由你来执行。况且，你的清白也是待验证的，还记得吗？”埃尔文问。

　　阿尔敏：“……”

　　“做人怎么可以阴险成这样？”阿尔敏心想。

　　18

　　当埃尔文团长将找到新的王室血统的消息告诉给耶格尔一家的时候，他们三人都很惊讶。

　　“真的还有弗里茨家的血脉活着？”格里沙的表情略带悲痛。

　　“嗯，”埃尔文语气十分肯定，“他的祖辈是某位王子的私生子，因为王子抛弃了他的母亲，所以反而让他在当初的王室大清洗中活了下来。”

　　“啊，那还真是幸运呢。”吉克微笑着说。

　　“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这样的，”埃尔文说，“但是这么多年来，他过得并不好，我们的人找到他之后，他已经被折磨到奄奄一息了。现在还在医院修养，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

　　“这样还要让他继承始祖之力吗？”吉克问。

　　埃尔文回：“是很冒险，所以我们也在犹豫。但是，如果让你继承两个巨人的话，我们相当于少了一个有效战力。所以我们更倾向于让一个人只继承一个巨人。你已经继承了兽之巨人了。”

　　“也是啊，”吉克说，“如果多一个王室血脉的话，相当于多了一份战力。”

　　埃尔文又说：“你们三人都是巨人，我想，你们说不定可以先去跟他聊一聊，让他有个准备。”

　　“当然可以了。”艾伦说，“反正我也正在熟悉巨人之力。不如……”

　　“如果是想让他了解跟继承巨人有关的事，那还是我去比较合适吧？毕竟艾伦你也才刚继承巨人，还不是很熟悉，不是吗？”吉克说。

　　“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去呢？”艾伦问。

　　埃尔文在一旁说：“其实我也建议只去一个，他的身体状况很危险，去的人如果多的话，可能会打扰到他。而且，现在还有人想要他的命，所以我们得小心一点。虽然我们暂时夺得了这座城市的控制权，但眼下的局势还很紧张，我们不能大意。”

　　“艾伦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吉克说。

　　19

　　埃尔文带着吉克去了医院。

　　一路上吉克都很安静，埃尔文也没有主动和他说话。

　　在车子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吉克突然问埃尔文：“真的要把始祖巨人的力量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继承吗？”

　　“不算来历不明，我们查过了，这个人在立场方面完全没有问题。”埃尔文说。

　　“但是即便是立场没有问题，也不能就这么草率地就让他继承巨人之力吧，”吉克说，“马莱军方在选择巨人继任者的时候，要从训练生中选择身体条件，甚至是性格条件最合适的人来继承。假如对方体质不过关，很可能造成继承失败。”

　　“没关系。”埃尔文说，“失败了再做别的打算。”

　　“什么打算？”吉克问。

　　“我们还在找其他的继承人，”埃尔文说，“我想流落在外的王室血脉应该不止他一个。”

　　“这得找到什么时候去啊。”吉克笑道。

　　埃尔文没有再回他，只道：“医院到了，我们下车吧。”

　　“好。”吉克回。

　　埃尔文带着吉克来到了一间安静的病房门前，推开门，吉克就看到了那个即将要取代他的人。

　　“和我一样，都是金发呢。”吉克说。

　　“也许是因为有一定的血缘关系？”埃尔文说。

　　吉克并不觉得那个人能取代自己，他看着太虚弱了。全身都是伤，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脸都被纱布包着，有些地方甚至还带着血色。

　　“他是怎么伤成这样的？”吉克问。

　　“被人虐待的。”埃尔文说，“腿和肋骨都骨折了，嗓子也受了伤，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估计得养一段时间。不过这都不要紧，这点伤可以通过巨人化来治好。”

　　“嗯。的确可以试试。”吉克说。

　　“你先跟他聊一聊吧。”埃尔文说，“我去找医生问一问他的情况。”

　　“好。”吉克微笑着冲埃尔文点了点头。

　　20

　　埃尔文离开后没多久，医院里的火情警报突然响了，病房外传来人群惊慌失措、吵闹乱跑的声音。

　　吉克走到门口往外张望了一眼，就看到斜对面的房间里火光阵阵，还有黑烟从房间里冒出来。护士正在忙着转移隔壁房间的病人，她看到吉克从病房出来，便立刻嘱咐吉克：“请赶紧撤退，房间里的病人我们马上就来转移。”

　　“不用了，我带他走吧。”吉克对护士说。

　　“那谢谢你了，病房里有轮椅，搬动他的时候要小心一些。”护士说。

　　“知道了。”吉克说着回到了房间里。

　　“不要担心，我会把你带出去的。”吉克对躺在病床上的人说。

　　医院大楼的两侧还有正中间都有安全出口，中间的楼梯比较宽敞，也比较亮，所以病人都从中间的楼里走了。

　　吉克没有随大流从中间走，他带着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从黑漆漆的侧边楼梯下了楼。

　　“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呢？”吉克一边往下走，一边喃喃地问着。

　　被吉克抗在肩膀上的人一动不动，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吉克只能听得到他逐渐急促的呼吸声。

　　“不要着急，很快就不痛了，”吉克对肩上的人说，“我会把你带出去的。”

　　虽然王室血脉是假的，但阿尔敏身上的伤不是，那天晚上他虽然没有被子弹打中，可车祸造成的骨折、割伤全都是实打实的。他觉得，假如吉克继续这样用肩膀抵着他骨折的肋骨的话，那他可能真的会死。

　　“赶紧结束吧。”阿尔敏默默祈祷着，他深深吸了口气，忍下了肋骨的疼痛。

　　当吉克走到昏暗的楼梯转弯处的时候，一个带着口罩和兜帽的人突然从楼下冲了上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居然真的有人想要这个王室血脉的命，这样的巧合让吉克有些想笑。

　　拿着刀的人看到吉克之后动作明显顿了一下，他犹豫了，脚下动作甚至已经准备好转身后退了。

　　“喂，可以不要急着走哦。”吉克放下了被他抗在肩膀上的人，把那被纱布裹着的后背暴露给蒙脸拿刀的人。

　　“我想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一下。”吉克对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说。

　　那人似乎被说动了，立刻回头举刀刺向伤员的后心。鲜血从刀口处溢了出来，被刺中的人绝望而无助地看向吉克，好像完全不明白这个看似友好的人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吉克把中刀的人丢到一边的台阶上，慢慢走向那个动刀子的人。

　　“抱歉，杀了人要偿命。”吉克伸手就要掐住那个杀手的脖子。

　　却没料到那杀手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一把将他按倒在了楼梯下。

　　吉克回头看那个按着自己的人，他兜帽已经在刚才的动作中被掀掉了。虽然拿掉兜帽之后也只能看得到上半张脸，但是吉克还是从那熟悉的眼神中认出了这人的身份，是埃尔文的心腹之一，利威尔。

　　吉克被利威尔死死按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想挣扎，却根本撼动不了利威尔对他的压制，想直接咬舌变身，嘴又被堵住了。

　　“别乱动！不然切碎你。”利威尔压低声音警告道。

　　吉克听不进这句话，还是不放弃挣扎。

　　“吉克！”

　　一个声音突然从楼梯上方传了过来，被利威尔按住的吉克听到之后立刻不动了。

　　上方楼梯出口处站着格里沙和艾伦，楼梯口的光斜斜地照着他们，清楚地照出了格里沙脸上的失望和悔恨。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格里沙问他。

　　吉克低着头，一言不发。

　　21

　　阿尔敏拄着拐杖，沿着地牢的那一眼看不到头的楼梯慢慢往下走。

　　吉克·耶格尔被关在这里，他已经被关了很多天，没人来问他问题，也没人来看望他，阿尔敏是来这儿找他的第一个人。

　　“你好，双面间谍先生。”阿尔敏走到铁门前，对被关在门里的人道。

　　双面间谍本人，吉克·耶格尔，此时正穿着束缚衣，毫无尊严地被绑在牢房中间的床上。

　　阿尔敏走进去，伸手拿下了塞在他嘴里的布团。

　　吉克那如同死水一般的眼珠慢慢转动起来，视线慢慢停到了阿尔敏的脸上。

　　“我是阿尔敏·阿诺德。”阿尔敏说。

　　吉克看着他，认出了他就是那天躺在病床上的人。

　　“他们就派你来拷问我？”吉克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

　　“我不是来拷问你的。”阿尔敏说，“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你双面间谍的身份，那就说明很多事我们已经查清楚了，没必要再拷问你什么。”

　　“是吗。”吉克的语气无比平静。

　　“不过我觉得你其实算不上双面间谍。”阿尔敏说，“你是双面下注。”

　　“很有趣的说法。”吉克笑着说。

　　阿尔敏没有理会他那遮遮掩掩的说辞，继续道：“我想，你最初的打算应该只是依附马莱，帮助马莱获得反抗军的消息，然后获得他们的信任，好获得继承始祖巨人的能力。但是，你后来为什么会走到帮我们刺杀戴巴这条路上呢？”

　　“你觉得呢？”吉克问。

　　“有人觉得是因为马莱军方让你失望了。你觉得马莱军方不可能让你继承始祖巨人，所以你才想要利用反抗军的力量去推翻马莱军方。”阿尔敏说，“但是我觉得，就算有这方面的原因，这也不是最关键的。我想，就算是马莱愿意让你继承始祖巨人，你也会忍不住帮反抗军的。”

　　“为什么？我要是能从军方手中继承始祖巨人，那我为什么还要帮你们？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吉克说。

　　“格里沙·耶格尔先生在被你举报之后还能原谅你，他这样的人，应该很难养育出完全无情无义的儿子吧？”阿尔敏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会因为父子情谊而放弃自己的目的？”吉克笑着问。

　　“你大可以不承认。”阿尔敏说，“我也没有想过要逼你承认。但是，那天在楼梯间里，你不变身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应该不只是利威尔先生控制住了你吧？”

　　“你这个人有点自负。”吉克说。

　　“也许吧。”阿尔敏回，“但是我今天来其实不是想要显摆自己自负的一面的，我是有求于你。”

　　“哦？什么？”吉克问。

　　“军方今年选出来的战士里，有一个叫阿尼的女孩子，她现在在哪儿？”阿尔敏问。

　　“嗯？你对她有兴趣？”吉克看阿尔敏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鄙夷。

　　“刺杀威利戴巴那天晚上，她出现在了现场，她去现场做什么？”阿尔敏问。

　　“不知道啊。”吉克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查呢？”

　　“我倒是去查了，只是没有任何结果。”阿尔敏说。

　　“你问了我这么多，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吉克对阿尔敏道。

　　“你问。”阿尔敏很客气地回。

　　“我很好奇，你和那个女孩在一起的时候，你和巨人共处一室的时候，难道不会觉得反感吗？”吉克问。

　　“我不是很喜欢你这种人，但是反感你跟你身上的巨人之力没有什么关系。至于那个女孩，她只是一个女孩而已。你呢？对艾尔迪亚人的厌恶程度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阿尔敏看向吉克。

　　“恶魔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地狱比较好吧。”吉克说。

　　“你是这样想的。”阿尔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也和自由兵团里的那些人一样，虽然身体里流着恶魔的血，但也觉得自己是解放人类的英雄？”吉克问。

　　“我不觉得自己是英雄，但也不觉得自己是罪人或者恶魔。”阿尔敏回。

　　“一个艾尔迪亚人说这种话，难道不会觉得羞耻吗？”吉克问。

　　阿尔敏没有回这个问题。“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对吉克道。

　　吉克没有拒绝，阿尔敏继续问了下去：“如果我现在拿着一枚炸弹，去人最多的地方引爆，有罪的是我，还是炸弹？”

　　“当然是你。”吉克回。

　　“是啊，罪人是我。”阿尔敏说，“因为有权决定炸弹引爆的人是我。炸弹只是我的工具而已。”

　　“你想通过这个无聊的问题说明什么？说明艾尔迪亚人都是身不由己的？马莱人才是恶魔？”吉克问。

　　“我的意思是说，掌握着决定权的人才是最该被追责的人。”阿尔敏说。

　　“我并非想要说服你，”阿尔敏继续道，“但是，你在无差别痛恨艾尔迪亚人的时候，难道就从来没意识到过不对吗？同样是流着‘恶魔之血’，戴巴是贵族，并且从祖辈起就是贵族。但是其他艾尔迪亚人就只能待在收容区当牲口，或者去战场上当耗材。你说那些人是在为艾尔迪亚赎罪，但是当初艾尔迪亚辉煌的时候，他们的祖辈是受益者吗？如果艾尔迪亚当初的荣光他们没有共享过，那么艾尔迪亚贵族们欠下的罪恶又为什么要交给他们去偿还呢？”

　　“你说的这些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假如我的计划顺利进行了，我会非常公平地对待他们的。”吉克说。

　　“公平。”阿尔敏深深叹了口气，“你觉得你的做法是公平。”

　　“难道不公平吗？”吉克问，“阉割掉所有人，让现在的艾尔迪亚人变成最后一代，几十年后，这世界上什么恶魔都不会存在。”

　　“艾尔迪亚人为什么被叫做恶魔呢？”阿尔敏问。

　　“带给这个世界这么多战争、牺牲和苦难，难道算不上恶魔？”吉克反问。

　　“那艾尔迪亚人灭亡之后，这个世界上就不再存在战争和苦难了？”阿尔敏道，“你说我是一个自负的人，你难道就不是了吗？谁给你的权利去处决全部艾尔迪亚人的呢？你的王室血统吗？你因为你的私心，就想要处决全部艾尔迪亚人，这种行为算不算自负呢？”

　　“你是一个擅长狡辩的人。”吉克说。

　　“你是一个不擅长聊天的人。”阿尔敏回，“我不打算和你继续聊下去了。改天再见吧。”

　　“那个女孩的下落，你不问了？”吉克问。

　　“你不知道她的下落，我没必要跟你白费口舌。”阿尔敏将原本堵在吉克嘴上的东西又堵了回去。

　　当阿尔敏锁好牢房的门，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才发现耶格尔父子一直站在门外。

　　阿尔敏看到了他们，冲他们点了一下头，当作打招呼。他没有和他们说话，他们也没有发出声音。阿尔敏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下定决心去见里面那个人，他也不是很关心。

　　22

　　内战的火烧遍马莱全国的时候，阿尔敏仍旧待在雷贝利欧收容区。

　　外面不停有捷报传来，但是没有任何和女巨人有关的。

　　无数的证据都在指向一个阿尔敏不愿意接受的结果，阿尔敏像一个机器一样，麻木地忙着工作，麻木地劝自己不要相信自己猜测的结果。阿尔敏没有主动去找寻结果，只是一味期待。

　　某天，他得到一个消息，说女巨人被抓住了。

　　阿尔敏回忆起最后一次和阿尼说话时的场景，有些不能理解当时自己的行为。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为什么要那样和她说话呢？为什么连再见都不好好说呢？阿尔敏不太敢去见女巨人，他有点害怕见到阿尼，更害怕见到的不是阿尼。

　　但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他去见了女巨人。

　　不出意料的，他看到的人不是阿尼，而是一个更暴躁的女孩子。她像一只野兽，口无遮拦地威胁着要杀了所有人。

　　虽然答案已经一目了然，但是阿尔敏还是问了那个女孩一个问题：“之前的女巨人，她去哪里了？”

　　女孩阴恻恻地笑起来，“当然是被我吃掉了，她的味道相当不错呢。”

　　阿尔敏一眼就能将那女孩看透，她在害怕，一切的凶狠都是在虚张声势。

　　“马莱不会赢的。”阿尔敏告诉她，“少说点不该说的话吧，否则后面清算起来后果会更严重的。”

　　说完，阿尔敏就转身离开了。

　　女孩在他身后叫嚷着，大声说着阿尼死前的事情，阿尔敏不想听，他像一个落败的懦夫一样从牢房逃走了。

　　23

　　女巨人落网后的一年，反抗军迎来了完全的胜利。

　　他们要在这个地方建立共和国，未来应该会变得比以前好。

　　见证过太多人的牺牲，阿尔敏已经开始学会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件事。前不久，他去见了那个继承了女巨人的小女孩。

　　她已经变得温和，像一只走失的可怜小猫一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看到阿尔敏时，她没有像以前那样那么有攻击性，看过一眼之后便又低下了头。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她问阿尔敏。

　　“不是。”阿尔敏说。

　　“我想来问问你，阿尼她是什么时候死的，马莱军方为什么要让你取代她？”阿尔敏问。

　　“因为她是马莱的叛徒。”女孩说，“我在她的记忆里看到了，马莱让她来解决刺杀威利戴巴的人，但是她手软放过了。那个被她放过的人，是你吗？”

　　阿尔敏愣了好半天都没能回答得了这个问题，他好像是不会说话了，脑子懵懵的，不知道怎么才能开口。

　　“是我。”许久之后，阿尔敏木木地吐出了两个字。

　　“那你真是把她害惨了。”女孩的声音死气沉沉，却震得阿尔敏的心脏连着耳膜都有些发疼。

　　24

　　宣布建立新政权的那天，阿尔敏去参加了仪式。周围的一切都是喜气洋洋的，他穿着体面而板正的衣服混在众人中间，参与不了任何人的话题。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在狂欢，烟花礼炮的声音在城市上空经久不息地响着。

　　平时总是精打细算的商店老板也在店门口摆了摊子，给路过的每个人免费送酒。阿尔敏留在店里帮他。

　　“你也去玩玩呗，忙了这么久，也该喘口气了。”老板对阿尔敏说。

　　“那你一个人忙得过来？”阿尔敏问。

　　“话是这么讲，”老板说，“但今天这么特殊的日子，你们年轻人如果不去疯玩的话，我怕你会后悔啊。”

　　“不会的。”阿尔敏说。会让人后悔的事情有很多，一场狂欢又算什么呢？再说，他这样也不算是错过，至少每个来拿酒的人都有和他们说笑。

　　“你还是出去走走吧，”老板说，“广场上有很多人在放烟火，你带两扎啤酒过去，顺便也给别人分一分，趁机交点朋友，平时你总是一个人，看着怪怪可怜的。”

　　被老板往外推着，阿尔敏不得不顺从他的要求。

　　然后阿尔敏就像个傻子一样，穿着印着店名的围裙，拎着两扎啤酒出现在了城市中心的广场上。

　　烟火不停在他头顶炸开，空气里到处是火药燃烧后的硝烟味。夜空里的烟花就像褪色墨水印下的印章一样，印下又消失，印下又消失……

　　忽明忽暗的光让阿尔敏觉得有些眼晕，他站在人群中间有些手足无措，像是一个找不到点单老板的送货员。

　　因为实在不知道去哪儿，所以他最后只能拎着啤酒坐到广场边的花坛上。

　　他打开了一瓶啤酒，慢慢喝了一口。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男的，他好像也不是很开心。阿尔敏拿起一瓶啤酒递给他，男人愣住了，迟迟没接。

　　“不喝酒？”阿尔敏问。

　　“哦，不是，我还以为你递错人了。”对方说。

　　阿尔敏指了指自己围裙上的店名：“老板请客，不必客气。”

　　“那你得帮我谢谢他了。”那男人说。

　　“不必在意。”阿尔敏说。

　　他们两人一言不发地坐着，过了好一会儿那个男的才开始跟阿尔敏讲话：“你怎么看起来好像不开心啊。”

　　“没有。”阿尔敏笑着说，“你呢？我看你才像是不开心的样子。”

　　“我也没有不开心，只是觉得多少有点遗憾。”那男人说。

　　“遗憾？”阿尔敏有些疑惑。

　　“嗯，”男人点了点头，“很多很好的朋友都不在了，我很想让他们也看到今天的烟火。”

　　阿尔敏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对男人说：“在我加入反抗军之前，我跟我的爷爷说我害怕，我不敢。我的爷爷跟我说，所有人都会害怕，但是有些事就算是害怕也要去做。就算是因此死掉，也要让后来的人踩着我的尸体继续往前走。但是，现在回头看看，踩着别人尸体往前走的人一直都是我。”

　　“我们这些幸存者不都是这样吗？”男人伸过手，跟阿尔敏碰了个杯，“敬牺牲者，也敬幸存者。”

　　阿尔敏哭笑了一下，拿起酒瓶喝完了瓶子里剩下的一点酒。

　　“我叫让，让·基尔希斯。你呢？幸存者？”男人问阿尔敏。

　　“阿尔敏·阿诺德。”阿尔敏说。

　　25

　　当酒精逐渐麻痹神经的时候，阿尔敏心中的痛苦慢慢复苏了。

　　“你说，天堂有甜甜圈吗？”阿尔敏问让。

　　“谁知道呢？”喝醉了的让已经有些口齿不清。

　　“可是如果天堂没有甜甜圈的话，她该怎么办呢？”阿尔敏的语气有些着急。

　　“说不定有面粉和糖，她可以自己做一点。”让慢慢歪倒在花坛边，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同样喝了酒的阿尔敏却睡不着，一直被他压在心底的感情彻底喷发了。

　　他疯狂思念着那个和他一起蹲在商店后门吃甜甜圈的人。他好想此时此刻是一个梦，只要睁开双眼，他就能推开商店后门，看到那个有些不好意思的，正在等着自己的甜甜圈的女孩。

　　在一切都安定下来的现在，阿尔敏终于可以任性了。他开始肆无忌惮地为个人感情哭，开始正大光明地为儿女情长崩溃，开始承认自己想要放弃一切换每天都能和她见面。

　　头顶的焰火渐渐熄灭，内心的思念和情感却在此时疯长起来。

　　【实在写不动了，就这样草率结束吧。有病句、错别字、重复用词也不改了。要写吐了。多多包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