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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不死」意味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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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野早纪感觉自己在失温,上下牙齿咯咯作响,剧烈的疼痛从胸腔扩散,诡异的风在他胸前的洞口来回穿梭。
他弓着背,涕泗横流地软倒在地上,不敢做任何动作,莫名坚信自己稍微动下手指就会痛到死掉。
巨大的轰鸣声在远处接连不断地响起,传入池野早纪耳朵变成模糊的闷响,像沉入海底听不见岸上的爆炸,只觉得有气流涌来。耳朵嗡嗡地,好像进了水。
他身体发冷,仿佛回到了寒冷的年初。年初外公在病房咽下最后一口气,黄浊的双眼直到最终都瞪视着窗外的雪。
池野早纪曾经在外公第三次因为中风住进医院时被叫回乡下。
他独自一人从东京乘巴士返回山梨,老爸比他早一个月回去,而妈妈在东京还有个会议,要晚些才出发。
在鲜花店他数了数手头上现有的硬币,这个月的零花钱在咖啡店和音乐厅花掉不少,并不是他喜欢去这些地方,说实话他听不来太吵闹的音乐,只是被起哄很烦,就顺势请客花掉了。剩下的钱他要留着买漫画,还想好了等会从医院出来后要吃可乐饼,对了,房间里的收音机他也想换掉。
这样算下来,自己不就没有富余的钱买花了。
池野早纪一边扫过花店的花,一边回忆起身材高大的外公。他跟外公不算熟,不长的相处时间里外公总是板着张脸,往哪一站哪里就投下一片阴影,他小时候极力避免跟外公单独待在一个房间里。虽说是生病了,但给不苟言笑的外公买花合适吗?
店员问他要什么花,他想来想去说要花瓣大的。这样只用买几枝就能看上去很大一束。
池野早纪捧着一束去掉花蕊的百合在池野医院里迷了路。每间病房都那么相似,推门进去却是患着各种不同病的人。
最后是拖地的清洁女工把他领到了正确的地方。女工提着水桶,桶里的拖把在走路的时候老打到池野早纪的后背,她嗓门很大:“你说单人病房不好吗?啊?顶层的单人病房不是很好吗。怎么非要跟另一个老头挤在一间房?你说怪不怪。你问下副院长,问他为什么要挤在双人间?”
这声音让走廊的人全都看了过来,池野早纪这才发现走廊里坐的都是他们家的亲戚。他刚才经过这条走廊几次了,他们就像医院场景里固定存在的一群人,像摆件一样安静地凝固在医院里,以至于他路过几次都没认出来。
陪护人黑眼圈上方是局促的笑纹,有些不能明说的预感在家族中蔓延开来,他敏锐地感受到大家浮在表面的积极。
池野早纪暗暗接受到大家心照不宣的信号,心想等会要扮演好一个称职的乖孙。
然而池野早纪踏进病房,立马傻眼了。第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黝黑矮小的老头,黄灰色的指甲在调整输液的速度,被子底下探出来一个塑料小瓶,里面不知道是什么积液在晃动。
他控制自己的目光别多看,往靠窗的病床走去。第二张床上躺着一个精瘦细长的老头,被子上盖了本医院大厅拿的周刊杂志,搭在杂志上面的小臂瘦得能看见骨头,干瘪的皮肉有着显眼的老人斑。
哪个是他外公?哪个都跟记忆里的对照不起来。
池野早纪停在两张床中间隔帘的地方,抱着花傻站在那里,不敢喊出声。心想喊错了怎么办。幸好马上有护士进来解救了他。
护士说十七号床。
第一张床的老头迷迷糊糊地诶了一声。
护士又问叫什么名字。
老头回答名字。
护士过去给第一张床老头翻身。
在这里编号大于名字,说谁谁谁的药水打完了没有用,要说编号。
池野早纪走向靠窗的第二张病床,打算找个放鲜花的位置,却发现有束跟他一模一样的百合插在花瓶里。只不过那束花的花瓣已经打卷,有萎缩的征兆。
池野早纪把花束举起来向外公邀宠,把旧花换掉,心里想的则是:啊,这个人,已经不行了……
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外公,死亡的味道呼啸而来。人类终究是动物,动物的本能让池野早纪嗅到潮湿且糜烂的气味,那是他曾经从泡水的化脓疮口闻到过的味道。
外公的骨架像是散了,只有疲软的肉瘫软在床上。但外公很瘦,这半年他饭量夸张的减少,所以只有一层松软的皮垂下来,仿佛他就是床上的一床被子,就这样躺上几百年似乎能和床融化在一起。
外公浑浊的眼睛看见花束后冷哼了一声,然后精准地说出花店位置,还说出了花束的价格。
池野早纪无言以对。
事实上,买花的时候他灵光一闪跟店员说要写张祝福卡片,特地让店员把外公全名写上去。店员跟他确认是池野副院长吗?他点头。
“原来是送给副院长的花啊。”店员这么说着,把他的钱推了回来,从柜门掏出新的缎带重新包扎。
这束百合是池野早纪免费得来的。
护士逐个给偏瘫的病人翻身,隔壁床的老头一直“痛啊,痛啊。”的叫唤,用小便壶的时候也呜咽着小小声说痛:
“啊啊痛啊,好了,就这个姿势好了,太痛了,啊,难受啊,能帮我把脚枕调整一下吗,对,对,就是这样……麻烦这个输液速度也调慢一点,太快了打得我手好痛,唔,痛啊,痛……原本我是想自己调的,但怎么也调不好,麻烦你了,对不起。”
池野早纪原本在说自己的校园日常,被稀稀拉拉的流水声和老人可怜地呼喊声打断了几次。他听着隔壁颤颤悠悠的哀鸣,叫得让人伤心,再接不下去话题。
他干脆趁着护士来外公这床的时候,做出自己很碍事的样子,退到病床开外。
外公在被护士摆弄的期间紧闭两眼一声不吭,池野早纪却像是感受到了难以忍受的疼痛,朝着窗外深深吸入一口气。
疾病剥夺了老爷子的力气、自尊和人身自由,强硬地占据了这具年老的身躯,就像双盘吸虫寄生在蜗牛身上,将蜗牛变成丧尸。
如今外公想要大小便,洗澡和翻身都得经过他人之手才能完成,他没办法感觉自己的下半身,身体的控制权被疾病剥夺。
池野早纪深深地吸了口气,在病房里呆的时间越长,他越不能将床上的病弱老人跟记忆里高大的外公联系起来。在恍惚间他会突然问自己,躺在病床上的这老人是谁?
池野早纪盯着半身瘫痪的外公,心底生出极大的恐惧,这就是走向死亡的人,他仿佛看见自己躺在这张病床上的样子,孱弱,呼吸艰难,挣扎着不想死去。
他不想这样死去,这么痛苦,这么拖拉,这么毫无尊严。
他开始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池野早纪在病房待了一下午,隐约感受到外公住双人病房的意思。外公需要另一个人替他乞怜。
病人因为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所以拉开窗帘,坐起身,装杯温水,这些简单的事都需要开口拜托人。就连翻身时痛苦的呻/吟,也是在撒娇,让对方对自己再温柔一点,再珍惜一点。
那天临走前,他看见墙上面挂了个简易的神龛,问过走廊上的亲戚才知道,那是临时找木匠打的,外公每天必须看着神龛才能入睡。
“神龛里面祭祀的是哪位神明?”
“谁都没有。里面是空的。”
外公两眼黄浊,早就看不清东西了,事物在他眼里只有大概的轮廓。但他每天睡醒第一件事还是去摸病床边的眼镜,没人知道那副眼镜还有没有用。
无精打采的陪护人将池野早纪送出医院门口。外公耸耸鼻子将滑落的眼镜顶上去,翻过周刊杂志的一页。
据远亲说老人只要能熬过年初的冬寒,这一年大概就没什么问题。
今年冬天来得晚,眼看就要开春,外公死在春天来临之前。
暖冬带来了温暖的假象,气温在那周毫无预兆地骤降。外公临终那天下的是初雪,楼下正巧有位母亲抱着发高烧的婴儿,踩着刚结的薄冰走进医院。
此世和彼世像编绳一样平缓地交替着,对亡者的悼念只尊敬地停留在那场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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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杀就快点动手,磨磨蹭蹭的干什么。”一颗人头咕噜噜地滚了出来,然后被蛛童目用一根步足停止住。
校舍被从天开了个巨大的洞,难以想象是怎样的破坏力,能贯穿五层楼板。里面俨然成了废墟,四处都是血污。
刚才讲话的人头被蛛腿用力地挤压在碎石之间。头颅离开人体后面部肌肉松弛,舌头半吐在外面收不回去,山神含糊不清道:“反正这也不是我的本体,你随便破坏我都不会受到实际伤害。”
“但发生在这具身体上的疼痛你是能感受到的吧,所以我才把你折磨成这样。先别死哦。”蛛童目说。
“混账东西!你别太得意了!”只剩下头颅的山神气急败坏。过了片刻,它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僵硬的狞笑,“呵,在那之后,人类遵照约定奉你为神了吗?”
蛛童目脸色沉下来。
“没有吧,毕竟你还是一股妖怪的臭味。被人类骗了一次还不够吗,还接着任人欺骗。你们妖怪还真是低等,是诞生根源的问题吗,总是喜欢黏在人类身边。看吧看吧,你不也是,才过去多少年,就又回到了池野身边。”
“都说过了,早纪不一样。”
“人类都是一样的!只喜欢对自己有利的东西,更何况是池野家的人。”头颅瞪大双眼,大喊出声,“还不清楚吗,就算你真的成为了神明也不过是他们的道具,人类会为了自己许下一个接一个的愿望!不趁早杀了他,你迟早又会被欺骗,被利用,没有人需要你的存在,人类只是贪图力量!”
“闭嘴,废物。”
噗——
蛛腿下的头颅崩裂,眼珠飞出去撞到课桌落下,凶狠的光短暂的闪烁了一下后消失。
蛛童目回到池野早纪身边。
池野早纪跪在地上,毫无知觉地在淌眼泪,胸口的血洞不再渗血,反而有自己愈合的趋势。
蛛童目就安静地站在池野早纪身前,看着他哭泣,直到他安静下来。然后把手搭在池野早纪的喉咙上,微微使劲。
手掌下的人呼吸受阻,有些喘不上气,涨红了脸。
虽然之前脑子很混沌,但他记得池野早纪做过的事,像是额头的温度,头发被含进嘴里的感觉,硬是要他咽下团子的眼神。人类的身体总是散发着热量,热烘烘的,有油脂的味道。
他相信早纪是不一样的。
蛛童目的手从脖颈往下移,接着把不再跳动的心脏塞回池野早纪胸前的洞。
而且早纪想变成妖怪,他们会变成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