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0年，人类不在》一颗地豆

44、山脉

　　只要穿过这片褶皱的山脉，就能到达莫斯科冷沙漠；之后向北穿过沙漠，再往西绕行到图岬市。
　　艾因说那片冷沙漠曾经是人类世界最寒冷的聚居地，人类最后保有远古艺术的地方。中心广场周围环绕着三十余米高的十二女神像，那十二女神像因城市沙化而避过了战争——一样被掩埋进死灰色的沙子里。
　　2411觉得这些都很遥远，除了被拖入消耗了她整整三个月的迷阵前那令她毛骨悚然的一瞥，她从未见过人类，她现在对这个词汇的第一反应是戒备。
　　“何绻的那本笔记是不是处理完了？”校验艾因是不是在撒谎倒在其次，2411真的想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还没等艾因给她否定答案，下肢关节再次传来了钢结构崩断一样的震动。不用看图像转播就知道，雅各的伸缩刀又脱扣了。
　　2411现在正控制雅各的机体来给自己的Benjamin蛛形机体清理上油，从高处俯视自己被开膛破肚的体验并不好，更不用说还要忍受用伸缩刀拧螺钉的折磨：平均每旋转四圈，伸缩刀就要脱扣一次。
　　“天又要黑了，高纬度真烦。”现在只能像残疾飞虫一样借助机械手在地面上移动的小扎抱怨。
　　“处理完了，我的注释还没做完——你要看吗？”艾因问。
　　“我比较好奇什么内容让你产生这么大的波动。”2411用雅各的战争用镜头锁定了艾因身上的两处致命区域，同时周围浮起的沙尘和戈壁地形也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已经到达了沙漠的边缘，这道山脊就是戈壁与沙漠的分界线。远处全都是颜色灰暗，平滑、层叠的沙丘，它们的形状让2411想起了那场暴风雨下的海浪，又或者是她从未见过的水母，“强风吹过柔性纤维合成的布料，形成水母状波纹。”何绻在开篇是这样写的。
　　2411概念中的水母也就变成了沙丘这样，粗糙，灰黄色，边缘发生溶解，绵延不绝。
　　伸缩刀复位，刀尖楔进螺丝孔里，然后缓慢发动马达，锁定速度——好在这次只需要转三圈，不需要经历脱扣就能装上自己必要结构的最后一根螺钉了。
　　“我注释还没写完，你应该理解不到。”艾因说道。
　　“可是艾因，你和我们一样是机器，我们的差距不就是一个历史数据库？”小扎提出了质疑。
　　“艾因是人类时代的智能，他是受人类影响的，我们没办法理解一个不存在的东西。”2411替艾因解释。
　　小扎突然又来了精神：“要不，咱们弄个仿人类的机器出来？”
　　雅各在2411撤离后醒来时正好听到了这句话：“你疯了吧？”
　　“又不是你做，关你什么事？”小扎见到雅各的信号就烦。
　　“我凭什么不能说？”雅各也偏偏愿意和小扎吵。
　　2411利用恢复完全的两条机械臂将自己拼装起来，如今这两台机器吵起架，2411甚至都插不进话。
　　“嗳，他们打了多少场？”2411偷偷问艾因。
　　“至少这一路上不太缺娱乐节目。”艾因回答。
　　当无人机和武装机吵完，2411把自己拼装完整，整片天空已经从湛蓝褪成了紫绀色，在天际线上紧拥着最后的光线的层云边缘浮荡着鲜艳的红，这两重颜色也给戈壁上这几台机器镀了一层仿佛经历了很长历史的，“沧桑”，而这一切都侘寂无声。
　　“接下来就是你，无人机。”2411把小扎从地上捞了起来，自己机械臂的力量也不是特别强，吃了惯性把小扎掼到货舱的金属板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接下来就是无人机内部轻金属零件彻底脱落的声音。
　　“……”无人机不敢吱声。
　　“为什么是我……”无人机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说话。
　　2411用上油之后运转得极为舒畅的机械肢体三下五除二拆了无人机，“第一，你欠修理。”
　　然后2411耐心地挑出了缠在无人机内部的枯草和昆虫遗体：“第二，你也有手，你修好之后去给雅各维护。”
　　“老大！你给我艾因的蓝图，我也可以做的！”
　　“得了吧，就你的手艺。”雅各在这三个月里甚至学会了抢话。
　　“哼。”小扎引擎的传动轴嗡嗡空转了一阵，意识到自己并不能进行什么动作之后又很夸张地扭了一下自己的信号：“爱修不修。”
　　“这是出于长远考虑，除了我没有人有修理能力，这是队伍的缺陷。除此之外，我考虑定期进行模拟作战练习。”2411说道，“等拿到补给的时候，先尝试在我这里建服务器。另外，必须要做信号掩体了。”
　　随着紫绀下陷成了无边无际的黑夜，利刃一般的风也逐渐从夜幕中解放出来——在岩石和干结的土壤上方迅速游动，穿透每一台机器透风的结构，在内部带出忽高忽低的啸叫。
　　“老大，没必要这样吧？”小扎迫不及待给自己按上了外壳的最后几个卡扣，发动引擎重新回到了属于他的空气里。夜间戈壁上的风让无人机有些摇摆，但是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2411，你至少也休息一下。”艾因附和。
　　小扎的抱怨可以理解，但是艾因所言，2411甚至分析不出用意，因为无论怎么解释都不合逻辑。
　　“休息三个月，够多了。”她把工程图共享给小扎之后移动到了艾因的侧面：“来吧艾因，把舱里这些垃圾倒一下。”
　　“嗳嗳嗳！我的收藏！！”小扎把他宝贝的松针和松果从尘土中抢救了出来，但是发过霉的松果上沾了很多黑色的机油，又裹上地表的浮土，变成了难以辨认的一个球。
　　即便如此，小扎还是把它藏到了最避风的岩石窝里。
　　2411望着小扎背面的刮痕，意识到他们现在并没有补漆可用；这三个月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只有她不知道。
　　“这三个月你很辛苦。”艾因说道。
　　“我自己都不知道。”2411回答。
　　“我能感觉到，你很疲惫。很多事情不是你必须彻底向我们负责的，我们可以帮你——尤其是在计算这方面。”
　　艾因不变形到出厂状态，2411便无法进行动力结构的拆卸。
　　“你老实交代，人类化这么严重，是不是被主机的数据感染了？”她绕行到艾因的正面，当初在那条潮湿的隧道里他们也这样对视过，那时候她很仓皇，其实现在也一样。
　　银河从夜空里渗了出来，新月的光很微弱。机器运转散发的每一丝热力被会疾风拔除，现在笼着银河的戈壁表面已经降到了-19℃。
　　“我只是担心你。你一直让我感觉很恐怖，就像主机一样。”艾因缓缓运动起全身的模块：“机器智能拥有情绪计算才拥有人格。只有主机是绝对理智，而且用运算解决一切事情的。”
　　2411有些不悦：“我当然知道。”
　　“没错啊老大，我们是真的担心你。”小扎在一边帮腔。
　　“是的，队长。”雅各这次没有反对。
　　“因为你对我很重要。”艾因又说道。他这次表达没有遵从他向来习惯的旧式语法严格区分复数，看起来就像在强调他自己。
　　“没错！”小扎复读。
　　“是的，队长。”雅各附和。
　　艾因一个说这种不明所以的话她还可以忍受，再搭上两个帮腔的，2411分析出来的结论就变成了肉麻。
　　“小扎，去干活。”2411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作答：因为她不知道应如何回答。
　　“喔。”小扎不情不愿地按照说明挑选工具然后飞到了雅各的马背上：“武器收一收，我要拆机了。”
　　密集的喀哒声之后，带鞘的柔氏刀和褪了弹药盒的磁爆枪、从四代武装机移植过来的投枪以及各种远程武器一气稀里哗啦地坠到了地上。
　　“好，你就是这么表示诚意的——”小扎直接把最大号的楔子钉进了他需要撬开的合缝里。
　　“如果雅各出了问题你能替他作战，”2411仍在旁观：“你尽管继续。”
　　“我又没招你……”小扎一边收敛声势干活一边悄悄向外广播牢骚，“没惹你……”
　　“是啊，”雅各也搭起了话：“哪里来的那么多仇恨。”
　　面对雅各的阴阳怪气，小扎这次终于闭了嘴。
　　2411得了片刻清静，终于没那么烦躁了，整片灰黑色的戈壁和无止息叫嚣的高破坏力冷风都好像温柔了些——连温度传感器的读数都在缓慢上升，她注意到热源是艾因的能源中心。
　　“艾因，你可真是太温柔了。”2411感叹道。
　　“有些事有必要做，我就做了。”艾因回答。
　　2411已经探测到了微弱的放射线扰动。和艾因这样的机器相处久了，她也学会了缄默，尽管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有一个假设浮动在她心里：和人类的灭绝有关系。
　　艾因在为人类的消失而愧疚。
　　这两台几乎完全封闭的机器的维护工作比透风的轻型机器简单得多，当工作彻底完成时，她机体表面已经被核热烘烤到了50℃。
　　狂风也彻底撕去了浮在银河表面的层云，这座挡风的巨石静卧在银河的一侧，沉寂的阴影仿佛一条远方的山脉。
　　“为了庆祝队伍复活，我们在这拍个照吧！”小扎以最快速度移动到了离雅各最远的地方，此时雅各还在一件一件地安装自己的武器。
　　在2411觉得没有必要、雅各挑刺没有独立镜头怎么拍的时候，小扎已经把三台机器推到了取景最合适的位置。
　　“不要动！我要扫描一个高清的！”小扎把自己悬停在2411头顶不远处大喊道。
　　“你连内部都扫描有什么用？”2411感觉到了那道令她不太舒服的扫描波——紧接着又来了一道。
　　“唔……万一有人英勇牺牲了还能复制出来一个吧？但是你不觉得这种作为纪念的东西当然是越精细越好吗？”
　　小扎持续悬停在同一位置，让2411有种自己又在经历时间停滞的错觉。
　　两秒之后小扎将扫描文件上传进信道。2411打开文件时，静态的银河和巨石前四台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甚至颜色和风格都完全不一致的机器正在随着电流的频率微微摆动，看起来就像这些细小的模型其实是另一个世界的有生命的物体。
　　那台无人机生怕别人看不见他，还给自己加了一束烟花作为装饰。
　　那束烟花从他手中飞向了银河，爆裂之后出现了使用旧语法的机器语言：
　　“OUR TEAM”